4.智慧的鴻溝
雖然靳強老兩口都已退休,早上起來仍像打仗。靳強負責做早飯,老伴兒如蘋幫三十歲的傻兒子穿衣洗臉。逸壯還一個勁兒催促媽媽:「快點,快點,別遲到了!」老伴兒輕聲細語地安慰他:「別急別急,時間還早著哩。」
兩年前,老兩口把傻兒子送到一個很小的做瓶蓋的福利廠,不為掙錢,只為他精神上有點寄託。這步棋真靈,逸壯在廠里幹得很投入很舒心,連星期日也鬧著去廠里呢。
三十年的孽債呀。
三十年前夫婦倆少不更事。懷上逸壯五個月時,夫妻吵了一架,如蘋衝到雨地里,挨了一場淋,發了幾天的高燒,兒子的弱智肯定與此有關。為此兩人終生抱愧,特別是如蘋,一輩子含辛茹苦、任勞任怨,有時傻兒子把她的臉都打腫了,她也從未發過脾氣。
不過逸壯絕不是個壞孩子,平時他總是快快活活的,手腳勤快,知道孝敬父母疼愛弟弟。他偶爾的暴戾與性衝動有關。他早就進入青春期,有了對異性的衝動,但這個很正當的要求卻無法得到滿足。有時候,在街上或電視上見到那些衣著很「露」的女孩,他會短暫地失控。爹媽不得不給他服用氯丙嗪,服藥的幾天里他會蔫頭蔫腦的,讓人心疼。
除此之外,他真的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老天是公平的,知道靳強夫婦吃的苦,特地給了一個神童作為補償。逸飛今年才二十五歲,已經進了「樂之友」科學院和中科院,在國際上頗有名氣了。鄰家崔嫂不大懂人情世故,見到逸壯,總要為哥倆的天差地別大發感慨。開始老兩口怕逸壯難過,緊趕著又是使眼色又是打岔;後來發現逸壯並無此念,反倒很樂意聽別人誇弟弟,聽得眉飛色舞的,這使當爹媽的又高興又難過。
招呼大壯吃飯時,靳強對老伴說,給小飛打個電話吧,好長時間沒有他的電話了。他撥通電話,手機屏幕上閃出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子,不是特別漂亮,但是極有風度——其實她只是穿著睡衣,但她的眉眼間透著雍容自信,一看就知道是上流社會的人。她從容地說:「是伯父伯母吧,逸飛出去買早點了,沒帶手機。有事嗎?一會兒讓逸飛把電話打回去。」靳強忙說沒事,沒事,這麼多天沒他的電話,爹媽記掛他,隨便問一聲。女子說:「他很好,就是太忙,忙著研究他的三階真空理論。對了,我叫君蘭,姓君,君子的君,蘭花的蘭。我是搞影視策劃的,和逸飛認識兩個月了。噢,那邊坐著的是逸壯哥哥吧,代我向他問好啊。」
掛了電話,靳強罵道:「小兔崽子,有了對象也不告訴家裡一聲,弄得咱倆手忙腳亂的。人家君蘭倒反客為主,說話的口氣多家常。」
如蘋擔心地說:「看樣子她的年齡比小飛大,至少大三四歲。」
「大幾歲好,能管住他,咱們就少操心了。君蘭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報上見過,在京城有點兒名氣。」
這當兒逸壯停止了吃飯,一直歪著頭專註地盯著屏幕。他疑惑地問:「這是小飛的媳婦?小飛的媳婦不是青雲?」
老兩口趕緊打岔:「快吃飯快吃飯,該上班了。」
逸壯騎自行車走了,靳強仍像過去一樣,悄悄跟在後邊做保鏢,他一向是看著大壯進了工廠大門才回來。出了房門,碰見青雲也去上班,她照舊甜甜地笑著,問一聲「靳伯早」。靳強看著她眼角的細紋,心裡老大不落忍。她今年二十七歲,但遲遲不談婚事,恐怕是不能忘情於小飛。靳家和崔家是老鄰居,青雲比小飛大兩歲,打小就是個小姐姐,很知道疼弟弟。後來上學時小飛跳了兩級,跟青雲成了同班同學,關係更近了一層。小飛進到她的班級后,兩人一直是全班的榜首:青雲是第一,小飛則在第二至第五名間跳動。靳強曾當著青雲的面,督促小飛向她學習。青雲慘然道:「靳伯,你千萬別這麼說。我這個『第一』是熬夜流汗硬拼出來的,小飛學得多輕鬆!籃球、足球、圍棋、篆刻、樂器,樣樣他都會一手。好像從沒見他用功,但功課又從沒落到人後。靳伯,有時候我真嫉妒他,爹媽為啥不給我生個他那樣的腦瓜呢?」
那次談話中她的「悲涼」給人印象很深,絕不像一個高中女孩的表情,所以十年後靳強還記得清清楚楚。也可能當時她就已經有了預感?在高三時,她的成績突然垮了,不是慢慢下滑,而像是張得太緊的弓弦一下子崩斷,再也不能恢復了。高考落榜后,大家都勸她復讀一年,說你這次只是發揮失常嘛。但她已到了談學習色變的地步,打死不再上學,連已經考上的中專也不上。後來她自作主張,到一家服裝廠當了工人。
青雲長得小巧文靜,懂禮數,心地善良。小飛一直喜歡她,但那只是弟弟式的喜愛。如蘋喜歡她,則是盼著她做靳家媳婦。不久前她還埋怨青雲沒把小飛抓住,那次青雲又是慘然一笑,直率地說:「靳嬸,說句不怕臉紅的話,我一直想抓住他,問題是能抓住嗎?我倆不是一個層次的,我一直是仰著臉看他。我那時刻苦用功,其中就有這個念頭在裡邊。但我竭盡全力,也只是和他同行了一段路,現在用得上那句老話:望塵莫及了。」
送完逸壯回來,靳強坐沙發上愣了一會兒神,「如蘋,我想你最好把君蘭的事捅給青雲。話說得委婉一些,但事兒一定得挑明。讓她徹底斷了想頭,別為一個解不開的情結誤了一輩子。」
如蘋認真地說:「對,咱倆想到一塊兒去了,今晚我就去。」
晚上大壯回家,顯得分外高興,說今天幹了一千個瓶蓋,廠長表揚他,還罵別人「有頭有腦的還趕不上一個傻哥兒」。老兩口聽得心中發苦,也擔心他的同伴們會遷怒於他。但逸壯正在興頭上,爹媽只能把話咽到肚裡。
逸壯說,爸,國慶節放假還帶我去柿子洞玩吧。靳強說行啊,你怎麼會想到它?他傻笑道,昨天說起小飛的媳婦,不知咋的我就想起它了。逸壯說的柿子洞是老家的一個無名溶洞,洞子極大極闊,一座山基本被水掏空了,成了一個大致為圓錐形的山洞。洞里陰暗潮濕,涼氣沁人肌骨,崖壁上的水滴一滴滴地落下,叮咚有聲。一束光線從山頂一個小孔射入,在黑暗中劈出一道細細的光柱,隨著太陽升落,光柱也會緩緩地轉動方向。洞外是滿山的柿樹,秋天,深綠色的柿葉中藏著一隻只透亮的「紅燈籠」。這是中國北方難得見到的大溶洞,因為山深路險,沒有開發成景點,更為它保留了原始的靜謐。
兩個兒子小的時候,靳強夫婦帶他們回過一次老家,青雲也去了。三個孩子在洞里玩得很開心,難怪二十年後逸壯還記得它。
晚飯後青雲來串門,似不經意地又問起小飛的情況。靳強夫婦不由得心中發苦,可憐的雲兒,她對這樁婚事已經不抱希望了,但她常有意無意地打聽小飛,實際上還是不死心啊。這會兒大壯已經湊過來,拉著「雲姐姐」的手,笑嘻嘻地盡瞅她。他比青雲大三歲呢,但從小就跟著小飛喊「雲姐姐」,大人也懶得糾正。青雲很漂亮,皮膚白中透紅,剛洗過的一頭青絲披在肩上,穿著薄薄的圓領衫,胸脯鼓鼓的。她被逸壯看得略顯臉紅,但並沒把手抽回去,仍然親切地笑著,和逸壯拉著家常。多年來逸壯經常這樣,老實說,自打逸壯有了性意識后,爹媽很擔心傻兒子會對青雲做出什麼不得體的舉動,但後來證明這是多慮。逸壯肯定喜歡青雲的漂亮性感,但這種喜歡是純潔的。甚至在他偶爾因***而變得暴戾時,青雲的出現也常常是滅火的水而不是助燃的油。老兩口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也許在傻兒子的懵懂心靈中,青雲已經固定成了「姐姐」的形象?也許他知道青雲是「弟弟的媳婦」?青雲肯定也看透了這一點,所以,不管逸壯對她多親熱,她也能以平常心態處之,言談舉止真像一位姐姐。這正是如蘋喜歡她的原因。
夫婦倆使個眼色,準備把上午商定的事付諸實施,但逸壯搶先一步把事情搞砸了。他討好地說:「雲姐姐,今早打小飛電話時,接電話的是個女人,長得很漂亮。可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她。她再漂亮我也不喜歡。爸不喜歡她,媽也不喜歡。」
青雲的臉頓時變白了,扭過頭勉強笑道:「靳叔靳嬸,小飛是不是談對象了?叫啥名字,是幹什麼的?」
逸壯這一搶先,弄得老兩口很理虧似的。靳強咕噥道:「那個小兔崽子,啥事也不告訴爹媽,我們是今早打電話才無意碰上的。那女子叫君蘭,好像是搞影視策劃的,在京城有點兒小名氣。」
如蘋看看青雲,硬起心腸補充:「聽君蘭的口氣,兩人的關係差不多算定了。」
青雲笑道:「什麼時候吃喜酒?別忘了通知我。」
老兩口都在努力措辭,既要安慰她,還不能太露形跡,免得傷了青雲的自尊。這時,傻兒子再次把事情搞砸了。他生怕青雲不信似的,非常莊重地再次表白:「俺們真的不喜歡她,俺和爹媽都喜歡你當小飛媳婦。」
這下青雲再也撐不住了,眼淚刷地湧出來。她想說句掩飾的話,但嗓子哽咽著沒說出一個字,捂著臉扭頭跑了。
老兩口也是嗓中發哽,但想想這樣最好,長痛不如短痛。從小飛進了科學院后,這個結局也就基本定了。並非因為地位、金錢這類世俗因素,而是因為兩人的智力學識不是一個層級,硬捏到一塊兒不會幸福的。正像逸壯和青雲在智力上也不屬一個層次,儘管老兩口很喜歡青雲,但從不敢夢想她成為逸壯的媳婦。
傻兒子知道自己闖了禍,蔫頭蔫腦的,聲音怯怯地問:「爸,是不是我惹雲姐姐生氣了?」當爹的長嘆一聲,真想把心中的感慨全倒給他,可惜他肯定不會理解的。因為上帝的偶爾疏忽,他將一輩子禁錮在懵懂之中,永遠只能以五歲幼童的心智去理解這個高於他的世界。好在他本人並不會感覺到這種痛苦。人有智慧憂患始,他沒有可以感知痛苦的智慧,也就不知道弱智的痛苦。但如果是一個正常人突然跌落到他的層次呢?
其實也不光是大壯啊,就拿靳強自己來說,和小飛就不屬於一個層次。他曾問過兒子的研究課題,但兒子的回答他基本聽不懂。什麼時間粒子,什麼在不可分割的時間粒子中插入事件,就像是說外星話。有時靳強不免遐想:當愛因斯坦、麥克斯韋、霍金、楚天樂、泡利和小飛這類天才在智慧之海里自由遨遊時,他們會不會對我這樣的「普通人」心生憐憫,就像我對大壯那樣?
基督徒說人類是上帝造的,但這個創造者相當不負責任,技藝相當粗疏。祂造出了極少數天才、大多數庸才,還有相當一部分白痴。為什麼祂就不能認真一點,使人人都是天才呢?不過,也許這正是祂老人家的大智慧?智慧是宇宙中最珍奇的瓊漿,天物不可暴殄,不能平均地普灑眾生。智力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甚至可以說是分成了不同的物種。這才是世間最深刻的不平等啊。靳強搖搖頭,嘆息著想。
按照慣例,家裡如果想給小飛打電話,一般是事先用簡訊通知,等他閑暇時回電。因為他的思考是不分上下班的,不一定什麼時候進入狀態,家人都盡量避免在他「在狀態」時打擾他。但這次老兩口發了幾次簡訊,那邊也沒打來電話。一直到五天後,小飛才把電話打來。
靳強說:「小兔崽子,這幾天跑哪兒了?是不是因為君蘭的事故意躲我們?」
小飛笑嘻嘻地說:「哪兒能啊,那不正是你們每天催我完成的任務嘛。不過這幾天我不在家,去參加『樂之友』和聯合國召開的一次智囊會,有關『睡美人計劃』的。」
如蘋埋怨他,有了對象也不告訴父母。小飛說,也就兩個月前才認識的,再說,君蘭把什麼都對你們說了嘛。
靳強說:「我和你媽把君蘭的事告訴青雲了,免得耽誤了她。我們覺得,她一直不談對象,是心裡還放不下你。」
小飛沉默片刻,嘆息道:「你們做得對,這樣對她好。你們知道,我一直是拿她當姐姐的。我們倆……」
當爹的打斷他:「你不用解釋,我們理解。好在這一頁已經掀過去了。咱們還是言歸正傳,你把君蘭的情況再詳細說說……」
他突然愣住,強烈地感覺到某種異常。很難形容這一刻的感覺,像是腦髓被極快地晃了一下,不,更像腦髓有了暴烈的膨脹,脹得太猛,把所有神經元都扯斷了,造成了片刻的意識空白。這個瞬間的空白很快就過去了,腦細胞緩慢地歸位。但它絕不是錯覺,因為老伴兒此刻也在發愣,臉色蒼白,看來她同樣感覺到了這一波晃動。屏幕中小飛的表情也突然定格,呆愣愣地直視著這邊。「地震?」老兩口同時反應道,但顯然不是。屋裡的東西平靜如常,屋角的風鈴靜靜地懸垂在那裡。
他們都覺得大腦發木,有點兒噁心。這些感覺不算嚴重,慢慢地變淡了。窗外有火光和爆鳴聲,有驚叫聲。因為大腦發木,這些場景似乎距他們很遙遠,像是電影的慢鏡頭,很久他們才意識到,那是兩輛或更多空中自行車發生了碰撞,從高空中墜落下來。不過比起窗外的事故,他們更擔心的是小飛的表情。他仍在發愣,面色十分蒼白,口中喃喃地說:「天哪……」
靳強擔心地問:「小飛你怎麼啦?我和你媽剛才有點兒暈,已經過去了。你是不是還在發暈?」
小飛已經從片刻的驚愕中走出來,「爸媽你們別擔心,我也暈了一下,已經過去了。」
「這是咋回事?好像不是地震。」
小飛很快地說:「肯定不是地震,但究竟是什麼我一時說不準。我得好好想一想。爸媽,以後一段時間我可能很忙,也許顧不上和家裡聯繫。你們多保重,替我問候大壯哥和青雲姐。再見。」
說罷,他匆匆掛斷電話。
靳逸飛剛掛斷家裡的電話,君蘭的電話打來了:「小飛,我剛剛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
小飛打斷她:「我馬上要出門,你立即回來一趟吧,幫我準備衣服。你這會兒還暈嗎?開車行不行?」
雖然這個要求有點兒突兀,但君蘭沒有猶豫,「好,我立即回來。已經不暈了,開車沒問題。」
她停下手頭的工作,開車返回,一路上猜度著小飛出門要到哪兒去。依她的直覺,小飛的突然出門肯定和剛才的眩暈有關。到了住的小區,她瞥見天上一架「小蜜蜂」也正好趕到這兒,它盤旋一圈,降落在她家所在的大樓樓頂。進門后,君蘭見小飛坐在書房裡,正忙於在電腦前計算,屏幕上閃著一幀幀的數據流和奇怪的圖形。他的手機夾在左肩,不停地詢問著什麼。聽見君蘭進門,他回過頭簡單地交代一聲:「給我準備換洗衣服,按半年準備。」
「半年」這個數字讓君蘭心中咯噔了一下,不過她沒有問,立即為他準備。少頃有人敲門,是一位老年白人男子,光腦殼,頭部有點兒尖,像一枚倒放的雞蛋。君蘭立即認出了他:「洛威爾先生?」
男子微笑點頭,走進客廳。小飛聽見了這邊的對話,在書房大聲說:「洛威爾先生,馬上就好了,我正在列印結果。」兩分鐘后,他帶著君蘭為他備好的旅行包匆匆出來,把幾張紙遞給洛威爾。他們沒有在屋裡多停,立即坐電梯到樓頂,君蘭送他們。
電梯上升時,洛威爾迅速瀏覽了那幾張紙的內容,問:「你認為是空間暴漲?」
「我想是。不過它不是楚天樂和泡利預言的那種平緩波形,而是表現為陡峭的尖脈衝。」
「尖脈衝是不是一次性的?」
靳逸飛苦笑,「恐怕不是。如果只是一次性的,那上帝就太仁慈了。」
兩人互相看看,目光中有太多沉重的東西,這些東西從目光中溢出來,讓君蘭也感到了沉重。樓頂上停著一架最新型的「小蜜蜂」V型。小飛與君蘭匆匆擁別,與洛威爾一同登機。「小蜜蜂」就要起飛時,洛威爾突然叫停,從艙門探出頭,突兀地對君蘭說:「你願意一起去嗎?願意的話就上來!」
君蘭猶豫了一秒鐘。她手頭有成堆的工作,哪能甩手就走?但……君蘭是個頭腦敏銳的人,看眼前的陣勢,也許人類社會的正常秩序馬上就要崩潰了,世俗世界的種種可以掉頭不顧了,倒不如陪著小飛走向未知……她果斷地伸出手,洛威爾用力拉她登上機艙。他對君蘭的果斷很滿意,嘴角綻出笑紋。
「小蜜蜂」朝西南方向的「樂之友」總部飛去。一路上,小飛不說話,仍在繼續著剛才的思考,畢竟時間太倉促,他要對剛才得出的結論再驗算一遍。其他人盡量不打擾他。洛威爾低聲對君蘭介紹說,靳逸飛是「樂之友」和聯合國「五十人團」的成員之一。這個「五十人團」的正式名稱是「宇宙特異事件應急委員會」,按組織者當初的考慮,特異事件(即楚天樂預言的空間暴漲)可能是幾十年後的事情,所以成員都選的是三十歲以下的青年科學家。沒想到災變的到來大大提前了。他又說,可能以後小靳會非常忙,如果君蘭能陪他一段時間,照顧他的生活,「樂之友」會非常感激:「這是個很冒昧的請求,牽涉你本人的事業,你考慮后再作決定吧。」
君蘭說:「好的,我考慮一下。」
一個小時后,他們坐在「樂之友」總部的會議室里。會議室在基金會大樓頂層,牆壁和天花板是透明的。現在是傍晚,殘陽如血。洛威爾、劉蘇和成城坐在前排,對著面前的通話器,表情凝重。後邊是十幾位科學家,都是「五十人團」在中國的成員,剛剛從各地趕來,靳逸飛也在其中。事態緊急,他們準備同「雁哨號」的楚天樂來一次對話。這場對話還有一個分會場,設在美國紐約的聯合國總部,聯合國秘書長克羅斯韋爾、SCAC的五位執委,以及「五十人團」在美國的成員全部參加。那兒是清晨,朝霞如火。
「雁哨號」已經提前得知這次通話,改變了運行軌道,向地球靠近,此刻在三十光分的距離之外,也就是說,對話中一問一答之間的延遲在六十分鐘之上。為了儘可能提高對話效率,在每一輪對話中,都要儘可能把本方這一輪的意見陳述完全。「樂之友」科學院院長成城代表聯合國和「樂之友」開始陳述:
「楚先生,『雁哨號』諸位:
「地球上昨天發生了一次異常現象,所有人都感覺大腦似乎晃了一下,思維暫時中止。其後有短時的腦袋發木感和噁心嘔吐感。所有的人都有同樣的感受,包括當時在載人深潛器、深礦礦井、地下中微子站的人員,而且都是在同一時刻。所以我們猜測,這種異常很可能是緣於你曾預言的空間暴漲,它在三維宇宙中是通透性的,在同一時刻掃過整個宇宙,沒有死角。它的延續時間似乎很短暫,但由於思維被中止,人的感覺不足為憑。事後我們調查了各地的監控錄像,但無法找到有關這一刻的記錄,這隻能有一個解釋:暴漲瞬間。整個宇宙的微觀粒子瞬時『失聯』,互不感知,因而任何有序的信息都不可能產生和被記錄,相當於這個瞬間從時間序列中摳出去了。真是諷刺啊,對於這一刻的空間暴漲,所有的精密電子儀器全都失效,人腦成了唯一可感知的儀器。就地球上眾人的感覺而言,以及參照全球交通系統飛機和車禍的發生概率,可以斷定這個暴漲的延續時間應該是秒級的,估計是一兩秒吧。」
「對於尖脈衝類型的空間暴漲,恆星光譜應表現為極度的瞬間紅移,但沒有觀測到。這是因為恆星的異常光譜至少四年後才能到達地球。唯一能觀察到的太陽又離我們太近,導致紅移值太小,無法測量。」
「楚先生,謝謝你在幾十年前做的關於空間暴漲的預言,否則人類也許會忽略掉這次短暫的、儀器無顯示的異常。由於你的預言,人類才能見微知著,引起高度的重視。當然,它與你的預言也不完全符合,可以說大部分特徵都不符合。地球上的科學家在二十四小時內儘可能地做了解釋,其中以一位年輕科學家靳逸飛的假說最具代表性。以下請他講。」
劉蘇身後的靳逸飛已經連續高強度地思考了十幾個小時,面色顯得很疲憊。他站起來,「楚先生,我只講結論,略去推理過程。結論是:1.全宇宙經歷了一次同步的、通透性的暴漲;2.它完全不符合你所預言的平緩曲線,而是表現為極尖銳的脈衝,脈衝區段內,宇宙空間的膨脹加速度極大,比你的預言值至少要大上二三十個數量級;3.在脈衝周期內,它對人類智慧的影響是毀滅性的,並非你所預言的緩慢降低。」靳逸飛略頓,「以上三條雖是臆測,但尚有人腦的感覺為依據,下面一條就純屬數學推演了——它是一次性的脈衝還是成組的?按我的數學模型推斷,極有可能是後者。也就是說,此後還將有幾十個或更多脈衝掃過宇宙,直到暴漲周期結束。至於各個脈衝的峰值有否變化,以及各脈衝間的間隔如何,目前可以說是一無所知。但有理由相信,如果它確實是成組的尖脈衝,其累積效應很可能會對人類智力造成災難性破壞,比你預言的更糟。我講完了。」
他疲乏地坐下來。君蘭挽住他的臂膊,體貼地遞去一塊巧克力,以便他恢復體力。
成城接著說:「小靳的新理論有一個阿喀琉斯之踵——沒有解釋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尖脈衝。你和其他前輩建立的『三態真空理論』同樣無法做出解釋。那麼,這樣的脈衝究竟是怎麼來的?我們希望聽到楚先生的睿智意見。」
聯合國總部那邊的分會場也談了一些看法,然後是等待。這六十分鐘也許是世界上最漫長的時間。六十三分鐘之後,通話器中傳來楚天樂的聲音。是電子合成音,但非常接近他原來的口音,也能精確地表達說話者的情緒,他的聲音聽起來蒼涼而沉重。楚天樂說:
「各位:
「『雁哨號』這邊也感覺到了這個尖脈衝。我和伊萊娜的感覺相對輕一些,這是因為我們處在由亞光速造成的動態壓縮真空中,它對膨脹脈衝有相當的削波作用。但很可惜,『雁哨號』所處的蟲洞未能起到預期的智慧保鮮作用,船員們都經歷了同樣的思維空白,之後也感覺到腦袋發木和噁心。看來,這種十分陡峭的尖脈衝能夠穿透相空間的界面……」
這個噩耗讓聽眾的心一下子沉落下去。如果智慧保鮮行動失敗,那人類文明復甦的最後希望也將付之東流。
楚天樂繼續說:「……不過據我估計,這種穿透也許與『雁哨號』的亞光速有關,至於『諾亞號』這樣的超光速飛船,尤其是億倍光速的三個船隊,它們造成的蟲洞壁也許足夠堅實,能隔斷這些尖脈衝。可惜我們無法得到他們的消息。」
洛威爾三人苦澀地互相看了一眼,再苦澀地(通過虛擬技術)看看聯合國秘書長克羅斯韋爾、SCAC現任首席執委居埃爾上將:但願吧,眼下也只能這樣祝願了。他們專註地聽下去。
「以我個人的意見,我完全同意靳逸飛的假說,包括他自認沒有把握的第四條。謹向他致敬。不過在得到驗證之前,這四點預測也只能按假說來對待。我的妻子去世前曾說過,當歷史之河大體上沿著科學所預言的河道奔流時,也常常鬧幾次意外的決堤。現在我們面臨的就是一次大規模的、兇猛的決堤。在這種黑暗猖獗的形勢下,人類智慧的光亮是格外有限的,預言出錯的概率更大。成院長剛才說期待聽到我的睿智意見,這讓我很難為情。因為,此刻我實在怯於發表什麼意見啊。但我既然當了雁哨,職責所系,我無權當啞巴。」
大家都感受到了他話中的苦重。這樣的情緒,楚天樂過去從未有過。君蘭突然無端地想到一則童話:理髮匠發現國王長了驢耳朵,極想向大家透露這個秘密又不敢說出口,只好對著地洞去喊。但現在的情況正好與這則故事相反:楚天樂從內心講是不願坦露看法的,但因職責所系卻不得不開口。此刻,他的內心該是何等煎熬……
楚天樂繼續說:「成院長問我,這樣的尖脈衝究竟是如何產生的,坦率說我完全不知道。而且我覺得,此刻不適宜進行深奧的理論探索。不是時候。現在當務之急是求生!如果我不得不表達意見,只能表達如下的一句——寧可把形勢看得嚴重一些。這個意見請聯合國、SCAC和『樂之友』高層斟酌。」
他的話完了。儘管他的最後意見已經很明確,但為了確保無誤,成城立即追問道:「楚先生是說,『睡美人計劃』要立即全面實施?」
為了同地球通話方便,「雁哨號」一直在向地球靠近。所以通話延遲縮短了,四十分鐘后,通話器中傳來楚天樂的回答:「是的,你們已經實施了第一階段,應儘快實施第二階段。請你們抓緊時間作最後的準備,我預計將在近期發布雁哨指令。」
在場人的心都深深地沉落了。他們都清楚這句話代表著什麼樣的場景。
楚天樂說:「最後我想說,儘管形勢危殆,但你們要努力活下去!如果智慧不足用,那就去依靠本能!畢竟,人類之外的生物都是依靠本能活下來的。」
會議室的人都冷峻地沉默著。君蘭看看身邊的靳逸飛,看看劉蘇、成城和洛威爾,他們個個面色凝重,顯然非常重視楚先生的警告。君蘭從楚先生最後一段贈言中,才真正了解形勢的嚴重性。楚天樂其實是在說:人類很快就會失去智慧,黑暗時代即將來臨。君蘭對此多少有些疑惑:迄今為止,災難的表現只是一次瞬息即逝、不大嚴重的「腦震」,大部分人甚至會很快忘記它,楚先生為什麼因這次小小的腦震而把形勢看得如此無望?但君蘭不敢不相信他。儘管楚天樂作過不少錯的預言,但畢竟,百年來的歷史之河基本是沿著他、泡利、亞利克斯等人的預言而奔流的,他思想的敏銳無人可及。
接下來是一整天的會議,晚飯後才結束。君蘭挽著小飛的胳膊,輕聲說:「走吧,到我倆的房間去,『樂之友』把房間安排好了。我已經答應洛威爾留下來陪你。長期的。」
她沒說自己的工作如何安排,靳逸飛看看她,也沒有再問。他們回到房間,這是魚樂水原來的房間,她去世后沒再安排人住。房間位於頂樓,透明的天花板此刻沒有調暗,頭頂是滿天星斗,就像是天文台的穹幕電影。他們關上門,立即撲向對方。兩人相擁上床,來了一次高強度的**。他們心中有太多沉重的東西,需要在**中釋放。
雲雨之後已經是後半夜,君蘭進入夢鄉。但她在朦朧中感到小飛下了床,便強迫自己睜開眼睛。小飛果然沒在床上,這會兒他赤身坐在陽台地板上,獃獃地看著頭頂的星空。月光映照下,他臉上有閃光的淚珠。君蘭輕手輕腳地過來,在他身後靜靜地坐下,把他的身子攬在懷裡。小飛扭過頭,表情似乎有點兒羞愧,「君蘭,我睡不著。我怕。」
君蘭柔聲說:「我理解的。我也怕。」
他們怕失去智慧。尤其是對於小飛這樣的天才來說,失去智慧應是世上最可怕的事。他們已經習慣於在智力的天空翱翔,享受思維的快感。他們的尊嚴與人生價值同智力密不可分。失去智力,他們就會變成沒有靈魂的空殼人。兩人相擁著坐了很久,但沒怎麼說話,只是在愁悶和懼意中掙扎。
最後小飛說:「君蘭,恐怕得為以後做一些安排了。」靜夜中他的聲音非常冷靜,「當我確定自己的智力已經下降到平均水平之下,我不會繼續待在這兒耗費時間,我想回家鄉去。就像楚先生說的,只依據本能活下去,像狼、老鼠和螞蟻一樣活下去。真的到了那個時候……咱倆分手吧。」他感到背後那個柔軟的身體剎那間變得僵硬,但他仍硬著心腸說下去,「君蘭,我不想離開你,我很想一輩子生活在你的羽翼下。咱倆的相處一直很輕鬆、很默契,我很珍視這段感情。但……你熟悉和喜歡的是『這一個』靳逸飛,我不想讓你看到一個可憐的、目光愚魯的弱智者。所以,還是分手吧,讓咱們都記著對方的美好。」
君蘭沉默良久。她想小飛的決定是對的。在兩人的愛情中,「互相欣賞」是其中重要的因素。小飛不想讓她看到一個目光愚魯的可憐男人,她何嘗想讓對方看到一個目光愚魯的可憐女人,倒不如此刻分手,在記憶中留下對方的美好。她感慨地想,男人和女人還是不一樣啊,像楚天樂和小飛這樣的智者,在危難時刻能夠服從理智的決定,果斷地斬斷感情的羈絆,女人一般做不到。她想了想,痛快地答應了:「好,聽你的。我明天就回家去。如果災難能夠過去,你記著,我會在那個小家等你。」
「好的,謝謝你,君蘭。災難過去后,只要我還保持著起碼的記憶,我會像獵狗一樣嗅著你的味兒,巴巴地去找你。」他想開玩笑,但話語中更多的卻是傷感。
兩人就這樣赤身相擁,默然相對,一直坐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