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情到深處 無關風月
那時呂嘉樂來到洛陽沒多久。他很欽佩陳哲將軍的為人,正直大氣,開明果敢。他也很不適應新的環境,奢靡浮誇,紙醉金迷。
門下錄事的差事並不比他想象的難,卻比他想象的要單調煎熬。他的才華好像在這個世道找不到落地生根的角落。陳將軍很欣賞他,可呂嘉樂自己很清楚,他那些超脫玄妙的想法對帶兵打戰毫無用處,陳將軍對他的欣賞只是一種純粹的仰視。想想山老師對自己的期望,呂嘉樂頻頻嘆氣。山儼度說了,讓他入仕只是體驗,沒有體驗,他無法真切地感受到墨的香,血的紅,人心如火海。
無奈他好像把自己站成了標杆,總用自己去衡量周邊的人和事,所以他一直在失望。有些人天性中就帶著深入骨髓、無法自拔的悲觀,呂嘉樂就是其中之一。
他常常在洛陽的大街小巷漫步目的行走……菜農們挑著擔子走來走去,賣肉的大聲吆喝,小商小販忙生機……巡邏的士兵手執長戟,面色晦暗疲憊……官家的馬車飛揚跋扈,捲起的塵土迷了人眼……迷糊中,只見對面閣樓上一群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紅紅綠綠艷麗得突兀……
「喂……」身後有人拍他的肩膀。嘉樂一驚,回頭,視線漸漸清晰,一張嬌俏熟悉的臉龐映入眼帘,山綺夢直衝他眨眼,「呂公子,對面樓上的姑娘,你到底中意哪位啊?」
呂嘉樂臉一紅,「小姐不要消遣呂某了。」
「這倒有趣,明明是你站在這裡像失了魂兒似的,怎麼反倒變成我在消遣你呢。」綺夢樂呵呵地說。
「這……」嘉樂猛地意識到這是在洛陽,「小姐,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來看我叔叔啊。」綺夢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她口中的「叔叔」正是右衛將軍陳哲。二十多年前,陳哲與山儼度第一次見面是在成都……後來,陳哲便一直稱呼山儼度為「大哥。」
「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來洛陽呢,這裡雖然沒有我預料得繁華,可也不至於很差……」綺夢撒嬌說,「明天你要陪我四處逛逛……」
「這……不妥……」嘉樂支支吾吾,想了想答道,「呂某有職務在身。」
「哼……你現在不也有職務在身么?不也到處閑逛?我猜啊,你肯定是嫌我妨礙你觀看對面的美嬌娘……」綺夢不依不饒。
嘉樂大窘,忙擺手,「小姐可不要誤會。」臉卻被染了個通紅。
「我已經見過陳叔叔了……你現在得聽他的吧,他說了『明天就由呂大人陪同你四處走走』……」綺夢一邊暗笑,一邊模仿陳哲說話的樣子。
嘉樂還是有些遲疑不決,臉上犯著難:「這……」
「別這呀那的了。我餓了,洛陽哪有好吃的?帶我去嘗嘗,我就不信能比我親手做的菜還好吃……」一個女子,臉上卻時常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當別的女子都在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離經叛道時,她卻留了一封書信,鄭重地告訴自己的父親:我要去洛陽了,我要去找那個小子,我要讓他明白我的心。
第二天。呂嘉樂帶著山綺夢幾乎走遍了洛陽城的每個角落:那些名聲在外的風景古迹,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街道,還有那些徒有虛名的香火聖地……綺夢總說:「洛陽一股銅臭氣」,嘉樂笑而不語。
傍晚,兩人終於都有些累了。
不遠處,是一棵高大的羅漢松。
「今晚在松樹下賞月如何?」山綺夢的提議把嘉樂嚇了一大跳。
「這……不妥……」嘉樂的表情嚴肅,又開始重複同一種遲疑,眼見綺夢拿眼瞟他,忙說:「現在落腳休息休息倒是可以。」
綺夢笑道:「我一個弱女子還能吃了你不成……」
嘉樂頓時啞口無言。
兩人在松樹下坐定,中間隔了一個人的距離。
綺夢健談,天南海北,扯東扯西,嘉樂倒也聽得津津有味。不知覺中,月亮已經悄悄掛上了樹梢。
「呂大哥……」綺夢喚道。嘉樂隨即覺察到綺夢對自己的稱呼變了,心頭一熱,面上卻故作鎮定。
「你相信人有前生和來世嗎?」綺夢很認真地問。
嘉樂眉頭微微皺起,「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都是無謂的輪迴。從起點到終點,又回到原點。」
「對於我來說,我不關心前生,也不在乎來時。活在今朝,我要盡情去找尋屬於自己的快樂和幸福。」綺夢的語氣歡欣輕快。
「屬於自己的快樂和幸福……」呂嘉樂輕輕重複了一遍綺夢的話,悵然有所失,心事凝重地問:「綺夢,你能告訴我什麼是快樂和幸福嗎?」
他幾乎沒有察覺到自己叫的已不是「山小姐」,而是名字。這個名字他叫得那麼自然,那麼情意綿綿,沒有半點生分和拘謹,一時間綺夢都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經常在心裡這麼叫著自己。
「我啊,我不知道你認同的快樂和幸福是什麼……」,綺夢裝作若無其事,娓娓道來:「……但是身為一個女子,最快樂和最幸福的事情莫過於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不一定要朝朝暮暮、天長地久,即使只有一分一秒,也是好的。」綺夢的聲音越來越低,卻越來越清晰,徑直鑽進嘉樂耳中,「就像此刻一樣。」
「呂嘉樂,我喜歡你。」綺夢說得何止是認真。她看著嘉樂,像是被某種信念支撐著,沒有羞怯,也沒有遲疑,「三年前,你拜在我爹爹門下,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在心裡偷偷嘲笑過你,因為你總是皺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我就在想,這個人年紀輕輕,故作深沉……後來慢慢地,我發現你聰明、博學、誠實、正直、高潔、淡泊……你仍然喜歡皺眉,憂鬱的樣子竟如此美好……我在夢裡心都砰砰直跳……」
這無疑是呂嘉樂一生中聽過的最直白的情話,儘管他這一生才走了沒多遠,但此刻他就能斷言,今生再也不會聽到比這更直白的表達。可如果僅僅只是直白,他的心又怎麼會這樣波瀾起伏?他不敢看綺夢的臉,那張任憑時空如何變換都會永遠定格在今天的臉。
一個人可以欺騙很多人,也可以欺騙自己,但是卻無法說服自己的心。心遠比我們想象得不羈許多。
一種深深壓抑在心底的情感正在無聲地釋放。它沒有半點雜質,熾熱而強烈,衝破呂嘉樂精心設置的重重藩籬,呼之欲出。
「你不說話可就意味著接受了。」綺夢一改剛才的細膩深情,回到一貫的做派,語言生動詼諧,「可別過了十年八年再跑過來對我說『那天是因為我沒聽到,我不能面對你的情意』……」
呂嘉樂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綺夢又開玩笑說:「多少會有那麼一點激動吧……你先冷靜冷靜,不要急著把人給拒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難不成你對我很不滿意?」綺夢故作吃驚,「那我們就要好好說說道理了……你不是最喜歡講道理嗎?」
「我長得不算難看吧?數一數二的美女說不上,可也能把這洛陽城裡的姑娘氣死一大半吧。」綺夢開始有模有樣地進行闡述,「要不,美男子成都王也不會哭著喊著要娶我吧……後來還自覺配不上我垂頭而去……」
嘉樂笑了,任誰現在也得笑出聲來,「小姐很美麗。」嘉樂脫口而出。
綺夢得意地笑笑,又接著問:「我性情不算古怪刁鑽吧?」
「有些隨性而已。」嘉樂實話實話,見綺夢又瞪他,趕緊補充,「一點點而已。」
綺夢的笑悠長飄逸。「琴棋書畫什麼的,我向來不中意,可不中意不代表不擅長……至於洗衣做飯,我可是行家,家裡那些丫鬟也沒我精通,我能把豆腐做出肉的味道來……還會做水晶橘子佛跳牆,菊花鱸魚白果雞…………我也算賢良淑德吧?」
嘉樂哭笑不得。
「依然說我會的,我會騎馬,會扮成男子,會捉蛐蛐,會養八哥……不怕老鼠不怕蛇……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的?」綺夢說得搖頭晃腦。嘉樂徹底服了,他雄辯的口才,引經據典時的滔滔不絕,在這個女子面前毫無用處。眼前的綺夢真誠、熱情,毫不做作,呂嘉樂忽然覺得他應該毫不猶豫地撕下所有偽裝。
「我只是不滿意自己而已。」呂嘉樂輕輕說,卻又不自覺地皺起眉,「我無德無才,兩袖清風……而且已有婚約在身……」
綺夢伸手做了個要把嘉樂皺起的眉抹平的動作,「又皺眉……雖然皺眉很帥,可你不皺眉的樣子更加超塵拔俗……」兩人之間的距離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拉近了,綺夢頭一歪,剛好靠在嘉樂右肩上,她踢著腳邊的小石子,「嘉樂,」稱呼再一次改變,「我早聽爹爹說了,可我固執,我一直覺得你若真喜歡那個姑娘,早就下決心娶她了。你們從小一起長大,有著兄妹的情分,這已經是很深厚的情誼了,為什麼一定要按照世俗的安排,破壞這份完整和美感呢?她嫁了你,也會後悔吧,一個女子沒能有機會體味什麼叫兩情相悅、傾心相許……其實我這個人真沒我說的有那麼多優點,可我相信自己,相信我的感覺和我的判斷……如果一切都是因為愛你,我情願承擔一切的罪名和指責……」
「綺夢……」呂嘉樂閉上眼睛,「今晚的月色很美,可我知道,你才是我人生中最美的風景……謝謝你,教會我什麼是勇氣和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