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落地生根 新人舊顏
很多東西汲汲營營反而不得,無欲無求卻偏偏降臨。碧玉一心期待著小郡主的出生,可是上天依舊不願遂了她的心意。
分娩之日,碧玉的卧房外。
朱木迴廊上,申屠玥並沒有慌亂焦慮地踱來踱去,只是靜立一側,放平呼吸,可額上仍時不時滲出細碎的汗珠,他似乎比任何人都要緊張。
屋內女子的陣陣產痛之聲傳出,一下一下切割著他的血肉,再也無法保持沉默,心急如焚地隔窗發問:「情形如何?」
有侍婢立即迴音:「殿下莫要心急,請放寬心,一切進展順利。」
產婦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像是氣力已經消耗殆盡……好一會兒,嬰兒清脆的啼哭劃破了府內那方天空,猛地撞進人耳膜之中。申屠玥心中一震,不由得攥緊了雙手。
「恭喜殿下,賀喜殿下,小世子落地了,母子平安。」產婆驚呼著出了房門,聲音中帶著喜慶,像是真心歡喜,又像是出自單純的職業習慣。
申屠玥喜不自禁,正欲進房看個究竟,被產婆一把攔住,「千萬使不得,殿下……請恕奴婢不敬,產婦房中不潔,會衝撞了殿下。」
「夫人現在可好?」申屠玥沒有止步的意思,硬著聲音問,他只想立刻見到碧玉母子,並不忌諱這些。
產婆壯著膽子,一面往後退著碎步,一面繼續阻攔,話雖絮叨,可也盡忠職守,「殿下,請止步,萬不可犯了忌諱,寧可信其有,莫要掉以輕心……奴婢接生多年,深知其中利害……」見實在勸不住,動了動腦筋,「您現在不能親自前去問候,那樣會對夫人和小王子不利。」
申屠玥這才收住腳步,停了一會兒,下意識地朝門楣上看了一眼,吩咐說:「門左掛上一張檀木弓。」
按照民間的風俗,新生兒若是男孩,便會在門左掛木弓,象徵男子的陽剛之氣。
下人立即領命去辦。
「全都有賞,重賞產婆。」申屠玥又說,語氣被沖淡了許多,像是湧上了心事。
產婆的臉上樂開了花兒,忙跪拜,「多謝殿下賞賜。」
府內,張燈結綵;府外,鞭炮聲響起。
碧玉在鬼門關里走了一遭,早已筋疲力盡,身體格外虛弱,什麼都顧不上去想去猜,看了一眼臂彎中的孩子,他小小的、軟軟的,眉眼都還沒有完全化開,身上和心上的劇痛都驟然加重了。
一旁的侍婢盛好參湯,恭敬地奉上,她只是輕搖了一下頭。
「按照風俗,孩子出生三日之後,家人才可以去抱他,對嗎?」碧玉這話問得周邊的人一楞一楞。
「夫人多慮了,做母親的自然是一時一刻也不能與孩子分開,何況世子殿下尊貴無比,本就與一般的孩子不同。」機靈些的婢女趕緊回話。因為這個男孩的降生,碧玉在東海王府的地位有所改觀,她開始被尊稱為「夫人」。
碧玉無端地笑了笑,將孩子遞給身邊的嬤嬤,什麼話也沒有,倚著榻背,忍不住開始思索,自己是個狠心的母親,這毋庸置疑。
三日之後,王府為新出生的世子舉行了射「天地四方」之禮,預示著這個孩子將以「上事天地,下御四方」為已任。
也正是在那日,申屠玥第一次抱了這個稚嫩的嬰孩,對於他來說,這個孩子代表的意義非比尋常。身在皇家,為人子、為人父,都有著特殊的規則。可是愛屋及烏,他也真心地喜歡上了這個孩子。
瘋狂的世界每天都在發生著一些看似毫不起眼的事情,幽州的安北大將軍府上也不例外。
「追我呀,追我呀,你跑得像只偷懶的兔子……」只有豆蔻年華的女子,才有這樣悅耳無憂的嬉戲之聲。
「你胡說,兔子哪有偷懶的,明明就是你靈活得像泥鰍……」另一個妙齡女子不敢示弱,笑鬧著。
「……泥鰍黑不拉幾的,可沒有我這麼好看……」那秀美的女孩兒嘟嘟嘴,一張小嘴紅艷精緻。
「……你就自戀吧……就不怕哪個將軍看上你……最好是又老又丑的……哈哈……」
「就不見你誇讚過人……你想被人相中,別拉上我……」女孩兒假裝生氣。
……
兩人輕鬆詼諧的對白從園子深處傳來……樊楓和陸昶停下腳步,不約而同循聲望去,只見兩名粉紅衫子的小丫鬟正在追逐玩耍。
「什麼人,在府上這麼沒規矩?」樊楓雖是責問,臉上卻並不見慍色。
「待屬下去看看,」陸昶笑著說,「這園子算是府上偏僻之地,大概往日不常有人來。」
「那就不必了,讓她們樂樂吧,我們走。」樊楓也跟著一笑,「這些女子,無憂無慮、天真燦漫……可是陸昶,我們怎麼就好像從沒經歷過這樣的日子……從拿得動刀戟、跨得上戰馬起,就註定了打打殺殺一輩子……」
陸昶依舊笑,坦言,「屬下是卑賤的兵家子弟,對這樣的人生沒得抱怨……可大將軍不一樣,出身名門望族,本可身居閑職、逍遙快活……」
樊楓一擺手,搖搖頭,言語中帶著些許自豪,「父親在世時,對我就只有一個期望——無論世道怎麼變,烏桓騎兵必須始終姓『樊』……我若手無縛雞之力,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如何製得住手下如狼似虎的一群鐵騎兵?事到如今,我更明白了,盛世也好、亂世也罷,有自己可以依仗的力量才是正途……世襲的王爵還有保不住的時候,世家大姓更是虛名……」
兩人正說著,突然躥出兩個姑娘,她二人打打鬧鬧,說說笑笑,絲毫沒注意到來人。
不用細看,樊楓便知,正是剛才在園子里玩耍的小丫鬟,他朝目光投向陸昶,陸昶即刻心領神會。
「何人在這裡胡鬧?」陸昶故意厲聲問,他的模樣本就威武,若是再板上一副面孔,自有一種威懾力。
兩個小丫鬟果然嚇了一大跳,驚慌失措地看著面前的男子,怔了好一會兒,終於像是意識到什麼,叩拜行禮。
「奴婢死罪,頂撞了兩位貴人。」其中一名女子反應快些,聲音微微帶顫,「不知兩位貴人在此閑聊,實屬無心冒犯,還請貴人寬恕。」
陸昶聽出她是剛才被說成是「泥鰍」的女子,看了看樊楓,奇怪的是他一言不發,面色沉靜得反常,眼神帶著不自覺的悲傷。那悲傷如此熟悉,陸昶忽然一震,猛地察覺到,這個正在說話的小丫鬟,有著與梁碧玉相似的眉眼。此刻,陸昶的心裡已是陣陣慌亂、五味雜陳,更不用說樊楓。
他站在那裡,紋絲不動,苦澀中帶著微喜,絕望中留有一抹幻想,像有傷口被活生生地撕裂,更像是從未癒合,痛已麻木,此刻重生。
就這麼默默地體味著自己的痛,痛逐漸變得親切起來,是啊,碧玉的一顰一笑都是那麼好的東西,他怎麼忍心丟棄。
「你叫什麼名字?」樊楓輕輕地問,顧不得唐突佳人。
小丫鬟看了看跪在一起的玩伴,有些茫然,有些恐懼,略有吞吐,「婢子……涼……月。」
「梁月?」樊楓緊跟著重複了一遍,還是輕輕地,謎一樣的語氣。
「北風其涼,月明星稀。」涼月索性細說,撇去憂懼。
樊楓頜首,像是微有失望,「原來是涼月。」目光停留在她臉上,眼眸里卻閃著久違的光澤。
陸昶見他有些失態,心裡萬分諒解,又怕氣氛尷尬,忙說:「你二人先下去,以後府上當差多留神注意自己的舉止言行。」
「是。」兩個小丫鬟齊聲答道,相互攙扶起身,趕緊離開。
快步走了幾步,涼月抑制不住好奇,回頭望了一眼,見樊楓還盯著自己的背影,臉紅了一下,嫣然一笑。這笑是種在心裡的笑,此時肆意綻放,自然美不勝收。只是未曾料想,它如此輕易就把一個人拽進了更深的束縛之中。
「涼月,剛才這位公子好像有些異樣。」兩人走遠后,燦珠感覺慶幸,打開話匣子小心翼翼地說,「他的眼神和語氣都不尋常,怪怪的,明明有些冒失,卻絲毫不讓人反感,這公子氣質出眾,八成不是一般人。」
「什麼公子啊,」涼月戳戳她的腦門,幾分神氣,「他八成是安北大將軍樊楓。」說著故意拉長聲音,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樣子,「——我們的主人。」
「你怎麼知道?」燦珠好不驚訝。
「我猜的。」涼月沖她眨眨眼,俏皮地笑。
「我不明白。」燦珠滿頭霧水。
「樊大將軍在幽州被傳得跟神似的,我們這種小人物當然沒機會一睹真顏,可真真假假的傳言聽了不少,撇開那些神乎其神、玄之又玄的,心裡好歹有個不成形的粗略輪廓……他的年齡和氣度,與我想象中的模樣毫釐不差……何況,你看他身旁那位大人已非凡夫俗子,可明顯居位其下……你想想,能比這樣的英武之士更勝一籌的人,在這府上能有幾位?」
燦珠邊聽邊點頭,很是服氣,「還真是有可能,你果然比我聰明。」停停,壓低聲音,俯在涼月耳邊說:「我感覺他好像看上你了。」說完咯咯直笑。
涼月晃了晃她的腦袋,神秘兮兮地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你總是這麼自我感覺良好嗎?」燦珠忍不住揶揄她,酸了點,卻依然真誠。
涼月的笑意長久沒有散去,滿不在乎的表情里細看之下,儘是歡喜。她可以一直做自己,也可以做別人的影子,只是此時,沒人告訴她要做出一個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