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天地覆墜 不與之遺
在洛陽城數百家寺廟中,枯榮寺無疑是極度不起眼的,沒有來歷、沒有背景,更沒有達官貴人的追捧和連綿不絕的香火。它像是一家一夜之間突然竄出的寺院,善男信女除了驚詫之外,大都敬而遠之。
獨有碧玉,鍾情於此地。
廟門打開,木魚聲和誦經聲低低傳來,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和尚雙手合十,迎了出來,「女施主,您來了。」
「廣慈大師何在?」
「大師正在禪房誦經。」
「有勞小師傅指路。」
碧玉循著小和尚的指示來到禪房外。
只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禪房,掩映在松林翠柏之間,卻因屋內之人,變得特別起來。與碧玉青梅竹馬的呂嘉樂已死,如今得到重生、大徹大悟的廣慈淡漠如水,像是早已不認識她一般。
「……無量曜如來所生土地……其佛光明照三千八百里……神足弟子曰焰光……佛在世時人壽萬八千歲……子曰滿明,侍者曰護法,上首智慧弟子曰勝王,神足弟子曰善安……皆得道證,正法存立千歲……」
同這些年多次見他一樣,他仍然只是閉眼誦經,口中的經文並非碧玉能完全聽懂,她靜靜地站在門口,虔誠地聆聽。如此短暫的時間,她自然無法參透,於是苦笑一下,沒有發出聲響、更沒有叩門,像是在心中敬畏和逃避著什麼。
她並不習慣在熱鬧喧嘩的白日出行,即使是本就寧靜的郊外寺院,她亦選擇晨昏之時。只是山裡似乎黑得更早,也更涼一些,晚風一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女施主可又是前來為親人祈福?」一身僧袍的廣慈不緊不慢地問了一句,目光仍舊停在木魚上,木魚聲也並未就此斷開。
「他怕是已經病入膏肓了。」說這話時,碧玉明顯覺察到有什麼東西在心底被絆住了。
「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生老病死,本就是千古不滅的規律,施主又何必看不穿?」廣慈淡淡開口,話中有著目空一切的豁然,他的目光像是沉寂了多年,有些黯淡。
「我本該欣喜,可是痛楚卻更加深刻,這痛里漸漸有了一些模糊不清的東西,它開始變得輕浮,變得不那麼堅定。」碧玉顧不上心底的倉皇和狼狽,自顧自說著,一閃而過的笑掩蓋著凄然之色,她的情感驟然宣洩而出,「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憎恨自己,本以為我會一直恨他,可慢慢的,恨自己變得更多了一些,對他,卻開始仁慈,這是我的罪孽……我找不到地方懺悔,尋不到可以信賴的人,只能來到你這裡……我知道,他的靈位被我供奉在此地,這是我不該選擇的地方,可我並不害怕他聽到我的心聲……現在我最怕見到的是皇宮裡那個奄奄一息的人……他們都是那麼美好的人,只是層層偽裝之下,不肯輕易露出真容罷了。」
木魚聲斷裂了一下,然而僅僅只是一下,接著再度響起,節奏和力度都一如從前,語氣也聽不出任何細微的變化,「一切皆因果輪迴,倒是冤冤相報何時休止?心無凝滯,空洞無涯,非一切名象可障隔,俗物不可傷,境有異而心無異,心不滯物,不虞其寂、不覺其喧……無名無象,不落言詮……」
碧玉的嘴角微有抽動,她對廣慈的話似懂非懂,無限的蒼涼讓她得出感悟,「天地覆墜,我卻只知故山花落。」
廣慈不再言語,沉默著重複單調的敲擊,他的每一天都像一棵盤桓的孤松,像是在拷問蒼天,終其一生都在不斷汲取、不斷思索,於是不再去追問得到過什麼、失去過什麼,他沒有麻木,也絕無激情,每天都被抽空一些,然後又被填滿,從未充實,也並不虛空。
數月後,金碧輝煌的皇城中。
「您真的不去沁拙殿見聖上?聖上他……怕是熬不過去了……」宮娥焦急萬分,梨花帶雨的一干嬪妃怒目圓睜,卻是敢怒不敢言。碧玉雖然沒有名分和封號,可是以她對申屠玥的影響力,後宮那些大小的主子輕易並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生死由命。」碧玉淡淡地說,目光不曾離開手中的書卷。
自從那日從枯榮寺回來,她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對申屠玥的病情表現出一幅無謂的態度,不去打聽,更不去關切,甚至數次拒絕黃門宦官的傳召。她已很久不去見他。
「如果有人會在醉時、會在夢中抱緊別的女人叫著我的名字,無論他過去做錯過什麼,我都會原諒他。」一個凄靜的聲音傳入眾人耳中。只是純粹的凄靜,沒有埋怨,沒有忌恨,甚至沒有生機。
「妾身(奴婢)參見皇後娘娘。」
「都起來吧。」來人正是昔日的申屠玥正妃,如今母儀天下的皇后樊舜英。
舜英的美從來就不在驚鴻一瞥,而是細水長流,韻味如同陳釀,馥郁醇厚。她明顯在前來之前哭過,眼裡閃爍著殘存的淚光,往日里驕傲尊貴的表情早已消逝不見,剩下的只是一片空白與慘淡。
碧玉望著她,行禮,卻什麼也沒說。
就在眾人的注視之中,她緩緩起了身,朝向門外走去。動作很輕、微顫,心重重地下沉,一直下沉,沒有邊際。
那條通往沁拙殿的路似乎很長,碧玉走得很累,整個人輕飄若塵,像是隨時會癱軟;又似乎很短,她不想它結束,不想它停止,甚至幻想整個時空都能停滯下來,哪怕就一分,哪怕就一秒。
她強作歡顏,進了殿,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他躺在那裡,面色寧靜,細長的眉毛弧度柔美,下巴更尖削了,可還是不顯突兀。雙眼刺得人生痛,刀刻一般的褶皺下,眼眸深得不可測量,依然幽藍明亮,沉積著歲月,逃離著滄桑苦楚,散出異樣光彩,折射著斑駁的過往。
一切,恍若隔世。
在這張床榻前,他們有時冷眼相對,有時嗤之以鼻,無數次糾纏掙扎,無數次,眼淚滲入皮膚里,滲到內臟中,心被猛地撕裂,鮮血迸出,然後任由它四處濺溢……
此刻,又將是怎樣?
碧玉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只覺身心已被掏空。忽然,連痛的感覺都遺忘了。
申屠玥看著她,努力地璨然一笑,刻意用了輕鬆的口吻,「你終於肯來了,終究還是放不下我。」
碧玉不說什麼,只是慢慢在他身邊坐下,輕輕地掖好他的被角。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像是用盡了渾身的氣力,面上只有微笑。
「從現在起,你什麼都不要說,我有太多的話,只怕沒有時間……」申屠玥像是在命令,又像是在懇求。
「……你要靜靜地聽我把它們說完……就像你從不知曉……」他再次解釋,生怕碧玉漏掉其中的一字一句。
「你知道嗎……我常常在想,前世,我們肯定是在熱鬧而喧嘩的街市上走丟了,一直沒有再相逢;今生,我們終於相逢了,卻相逢得那麼不合時宜,相伴著卻又相互折磨著,伸手可及,卻又遍布荊棘;來世會怎樣,我不敢想,更不敢憧憬,我們還是素不相識的好……哪怕你環佩叮噹、巧笑倩兮從我身邊走過,我的眼裡、心中都不會再有波瀾,我無法再迷戀你的笑容和眼淚……我情願自己的心被另一個人塞滿,然而,那個人又會是誰……如果註定要有這樣一個人成為我的劫數……我希望她仍然是你。」他的嘴邊滑過一抹笑,轉瞬即逝。
「……所以,答應我,來世不要再見申屠奕……他說的沒錯,我們一直都喜歡同樣的人或物……下輩子,我要真正跟他做兄弟,把酒言歡、快意恩仇……」
「……」
碧玉開始像脆瓷一般崩潰,她無意划傷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只好盡量剋制著,她不敢開口,只是輕撫著申屠玥的心口,說話是件費力的事情。
申屠玥喘了口氣,笑變得凝重,「我還要向你坦白花鈿的死……是我……」
「……她苦苦哀求,讓我殺了她……我卻嘲諷她沒有自盡的勇氣……她一把抽出我腰間的劍,捅進心窩裡……痛苦扭曲著她美麗的臉……於是,我把劍推向了更深處……許多下人都看見了……真相卻是誰也看不清……」
他講了很多話,斷斷續續,氣若遊絲,卻一直在很固執地細述,他要把它們說得儘可能詳細,唯恐與他的心思有絲毫偏差……最後的時光,往往也是最釋然的時刻,他的語氣那麼淡,卻又那麼深,在緲緲的人間縈繞,碧玉聽到無聲的嘆息,落到地上,同自己一道,慢慢碎開。
她數次想要打斷,他都輕輕地搖了搖頭,頑固地拒絕,「有些話,怕是再沒機會了……」
終於淚水滂沱而下,砸落在申屠玥柔和卻已毫無血色的臉上……他伸出手,纖細蒼白,讓她瞬時想起那個下著海棠花雨的午後,他也是這樣,把手伸到她面前,緩緩地鬆開……手心的花瓣說不上驚艷,卻也玲瓏剔透、色澤明艷……
此刻這隻手卻是想為她擦去淚水,只是再也沒能抬起來……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剎那。
「是的,沒機會了……我的話你永遠也聽不到了……你還是這麼自私,只顧著自己……為什麼不把表白的機會也留給我……我心如君心,你可知?」碧玉撫摸著像是沉睡過去的他,傾注著所有的溫柔與體貼,像是責怪,卻又含情脈脈。她輕輕地吻著他的額頭、他的眼瞼、他的鼻樑、他的下巴……深深地俯在他的胸口,那裡還有他的溫度和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