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出世入仕 佳人獨立
名士山儼度宅。
「老師,學生以為,漢儒經學學風繁瑣,幾字之文,竟至於數萬言,文人學士不思多聞,安其所習、毀所不見,以陰陽災禍妄說經義,殊不知移風易俗,歸之淳素,理雖博,可以至約……」一名年輕男子,素色長衫,風姿文雅,眉頭微皺,正立於堂中,「……方寸與太虛齊空,天地之心在乎自然,以無為而居,以不言為教……」他身形消瘦卻異常挺拔,面容俊秀卻氣度陽剛。此刻只聽他振振有辭,擲地有聲。
「嘉樂,儒經僵化,讖緯蔓延。本屬學理之物,若一味美刺時政,匡時救俗,虛美飾惡,便會日趨荒誕虛妄。唯有義理、思辨,刪繁去重,超越有限進入無限……」坐在案前的長者緩緩起身,一邊沉思一邊捋著有些泛白的鬍子,眼神中些許贊,些許慮,「你不循舊章,不囿文字,不拘儒者之節,與守文之徒相比,固然有著雲泥之別,只是事與願違……現今天子失勢,諸王征戰,尚法術重刑名,朝綱敗壞。王公貴族多對經術名節不屑一顧,反而醉心利祿、沉浸聲色,尚功名乏操守,信奉『不頌主上,無益於國』……這等情形下,想要振刷頹風,與世抗爭,空有一腔淡泊和空靈是不夠的……」山儼度神色凝重,憂思化在淡淡的語調中。
他繼續說:「……你應該走得更深一些,很多事情只想超然物外,任憑個性飛揚,到頭來只怕是更深的陷阱,你會把整個自己給陷了進去,卻渾然不覺,直到有一天,精神世界的桃花源徹底坍塌,你將被徹底擊垮。」
呂嘉樂不語,眉更皺了,他仰起頭,將嘆息聲埋在了心裡。
「……聖人通玄理,遁虛無,信高遠,他們其實已經沒有了凡人的情感,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於他們而言,渺如塵埃;粗鄙下賤的人過分在意饑渴暖寒,苟活於世,甘於庸碌,對萬物皆無虔誠之心。不幸的是,太多的人都在這二者之外,他們生之為人,求的就是苦痛折磨,這是命數,是劫。人生雖若朝露,亦有百般映射……」山儼度踱步到呂嘉樂跟前,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智慧的褶皺,滄桑中儘是對人生的終極感悟。呂嘉樂凄然一笑,細長的眼中好似有煙霧繚繞,幾分魅,幾分傷。
「右衛將軍陳哲與我私交甚好,我想舉薦你去他府上做門下錄事。陳將軍開明豁達,頗有風範。以你的資質和才學,必能有一番作為……這個作為不是加官進爵,榮華富貴……」山儼度看著呂嘉樂,語氣平緩,「為師知道你心性高潔,不願與世俗同流合污,只是不游經污濁的小河道,又怎知滄海之深廣透亮?你還年輕,莫辜負了自己的天賦……你需要磨礪,而不是逃避。」
呂嘉樂面有難色,「老師不是一向不主張學生走仕途嗎?白沙在涅,與之俱黑,且學生出身寒門,世家門閥就像一堵高牆,學生深惡。」
山儼度淺笑說:「嘉樂,為師確實不希望你入仕,那畢竟是俗務。但為師希望你能在入仕之後體驗到別樣的人生,失望也好,得意也罷,身心俱疲之時,你若再回歸屬於你的清凈無為,『磨而不磷,涅而不緇』,那將是另一種境界——真正的天高海闊……至於出身寒門,你是既介意又不介意,你博古通今,對『英雄不問出處』這句話想必有更深的理解……當然,以你一人之力,扭轉世風自是不能,但能成為混濁空氣中的一縷白梅香,高潔飄渺,盡情搖曳。這不正是你一直所追求的人生極致之美?」說罷,爽朗大笑。
呂嘉樂被山儼度最後一句話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卻又不得不佩服老師對自己心智的了解程度,一句話,遠甚於自己。想起自己這些年既孤傲又自卑,深沉得空洞,就像沒有根基的奇花異草,固然新奇,固然美麗,面對浮誇的讚美卻難逃短暫的生機與活力。究竟哪個更重要,是形體還是靈魂?以往自己太看重魂,卻忘了若沒了形體,沒了骨骼,魂將何所依附?他迎上山儼度的目光,會心一笑,「學生願意嘗試。」
山儼度對這樣的回答絲毫不驚訝,依然是一陣爽朗的笑聲,「今天多留一會兒,我們師徒有些日子沒在一起吃酒了。綺夢弄了幾壇好酒,再讓她親手整幾個菜,我們好好暢談一番……這丫頭,最近又鑽研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菜品……」
呂嘉樂謝過,又請求說:「老師,過些日子學生想返家一趟。」
「那是自然。」山儼度點頭。
「老師歇息片刻,學生先行告退。」呂嘉樂道。
山儼度默許。
「呂公子。」出門走到庭院中間,身後傳來一聲清脆的呼聲。呂嘉樂回頭一看,山綺夢正笑盈盈地望著他,月牙兒般的眼睛撲閃撲閃,也像會說話似的。
山儼度一生未娶,後來收養了一個據說是遠房親戚的女兒,取名山綺夢。
「小姐喚我何事?」呂嘉樂有些木然地問,跟先前那個口若懸河的才子判若兩人。
「沒事兒……」綺夢嘟了嘟嘴,「沒事兒還不能叫你么?呂公子的規矩還真多。」邊說邊笑,並不見絲毫責怪之意。
「那倒不是,呂某給小姐陪不是。」呂嘉樂一本正經答道。
綺夢「撲哧」笑出聲來,「還真是書獃子……爹爹就不該讓你讀那麼多書。」
「與山老師無關,全是呂某遲鈍。」呂嘉樂也笑了。
綺夢又說:「今天可不著急離開?」不等嘉樂回答,又加上一句,「你知道的,我燒的菜好吃得能讓人的眉毛掉下來。」她故作了一個誇張的表情,顯得分外可愛。
嘉樂從心底感到喜悅,嘴上不失客氣,「呂某有口福了。只是要勞煩小姐親自下廚,心裡過意不去。」
「這麼說來,今天是真會留下?」綺夢的語氣中充滿喜悅,眼神靈動,「我這就去備著……也就爹爹和你有這個口福,在你們面前啊,我就是一個使喚丫頭……」邊說邊跑了去,不忘回頭沖呂嘉樂粲然一笑。
看著山綺夢的背影,呂嘉樂臉上綻放出明媚的笑容,這在他臉上尤為難得。這個姑娘活潑可愛,性情直爽,身為名門小姐,卻無半點嬌貴蠻橫之氣,別的女子整天顧影自憐、傷春悲秋,要不就塗脂抹粉、珠光寶氣,山小姐卻偏偏不循舊禮,她不愛繡花,不愛撲蝶,從不為自己的終身大事長吁短嘆,更是拋開世俗眼光與人結交……可說她任性妄為、目無章法,她在大是大非面前卻有一套自己的原則,對認定的事情有著倔強的堅持……遠不止這些,一個大家閨秀,最大的樂趣竟是下廚房!剛拜在山儼度門下時,對於信奉「君子遠皰廚」的呂嘉樂來說,著實吃了一大驚。記得第一次見到山綺夢時,她斜倚在樓閣上,心不在焉地望著天空,明明有著楊柳的柔美、芙蓉的明艷,自己卻全然不知,也絲毫不關心。那樣一副遠離紅塵,悄然盛開的姿態讓呂嘉樂閉上眼也揮之不去。
天真、燦漫、單純、真實……這些女子可貴的品質深深吸引著呂嘉樂,他想走得更近,卻又邁不開步伐;他想徹底抽身離去,卻又被固定在原地。他為自己的糾結所累,於是在心裡嘲笑自己。不由得又想起梁碧玉來,那個可愛的、暫時還無憂無慮的美麗姑娘。
「是該回了。」呂嘉樂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