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二公子回來了
這世上,或者說青州城裡,還有什麼是他莫堯做不了主的?蘇子軒冷眼看著莫堯,心底最後一點對杜如蘅的愧欠也消散開去,只覺得莫堯給自己帶來的羞恥是無邊的。從前都是他在他面前意氣風發,現在竟要自己求著莫堯,蘇子軒縱然明白,心底卻總歸介懷的。
「駙馬不願同我們這樣的鄙賤之人交談,總是理所當然的。」蘇子軒現在根本不怕什麼事,就算杜如蘅是自己推倒的又能怎樣?杜如蘅是他蘇家的人,是生還是死,外人又能說什麼閑話?
蘇子軒大約也只有這樣的時候才會忘掉,杜如蘅同自己,早就兩不相干了。他現在之所以在住在這小院里,也不過是杜如蘅良善,看在未出世的嬰孩身上才收留了他們。
他的理所應當,果然太現實也太過殘忍了。
莫堯看著門外太上皇微微眯起的眼睛,心底一嘆。若蘇子軒不是現在這番作為,看在蘇子轅和杜如蘅的面上,自己能幫一把總是要幫的。蘇子軒這人,雖然當初確實想過投靠五皇子,但怎麼說呢?還沒來得及起勢,五皇子便因為得罪了太子殿下而潦倒了,嚴格說起來,蘇子軒只是因為得罪了小人才落得今天這般田地。莫堯要保他,不是不行,只是沒那個必要。
太上皇居高位這些年,深諳帝王術,識人問道也絕非常人可比。
這個蘇子軒,只憑莫堯同自己說的那些,還有自己看到的這些,他便知道這是個怎樣的人了,聰明是有些,但卻絕坐不上上位者。能居上位的,或者以德服人,或者是心狠手辣。這個蘇子軒,德行不足,而心卻不是狠的。
他這樣的人,偏執太過,只會叫他錯過太多,而叫自己失去原本有的。
這樣的人,可恨的同時也是可悲的。若是從前,太上皇理也不會理,只是這會兒自己正閑得無事,而且聽莫堯說,當時錦繡是記在他們蘇家的,不論為了什麼,袖手旁觀傳出去總不夠好聽。
只是就這樣便宜了人家,絕不會是天家人的脾性,所以想來想去,太上皇扭頭走回院子里,正好遇上一臉死板的皇叔。想起皇叔對那個女人的救治,太上皇走過去,眉眼帶著一抹不善,「小叔叔還真是個好人,千里迢迢還惦記著要回青州城替人家看病。」
小白心思是真正的純然,做事並不是真的只憑自己喜好,而是順應天命。當初自己闖到杜如蘅的梅園,吃了人家的補藥,卻被他一眼看穿身上中的毒,這其實才是真的天命。而當初太上皇抱著錦繡來的時候卻是強求來的。
這樣強求來的緣,小白自然不會應允。只是錦繡實在討喜,小白不忍心才出手的,至於杜如蘅,小白回青州城后想再見她,只是因為覺得有那樣一雙乾淨眉眼的女子不應該留在蘇家。
當然,小白不會強帶她走,只不過去看看,若是杜如蘅改變心意,那麼他就讓她離開蘇家。太上皇無聊地插手,對小白來說卻是無所謂的。這會兒聽他提起,小白也只是懶懶地動了動眼皮子,然後束手站在院子里。
正午大好的日頭掛在頭頂,鄉間蟬鳴聲聲不斷,落在小白頭上,卻是半點也不喧浮,靜得好像只是一層淡淡的光影,繞著小白,兜轉一圈,然後奔向不知名的遠方,叫村子里躲躲閃閃過來看的人家迷晃了心神,只剩下一個念頭,這個白頭髮的人,真好看。
不是狐媚子那樣,而是神龕上供奉的那位仙人,玉骨冰肌,無法生出半點褻瀆之意。
傑哥兒這些天整日里纏著杜如蘅和扣兒,一雙嘴兒哄得杜如蘅和扣兒都愛極了他。只是杜如蘅怕孩子白天來落了暑氣總是不好的,便同傑哥兒說好,每天日頭淡些后再過來,她讓扣兒煮些消暑氣的湯水候著,然後胡嫂子回去的時候順便送他回去。
村學堂里本來就沒幾個孩子,今個兒也不知怎的,竟是少來了好幾個。方子儒讓來的人念了幾遍《三字經》便散了學。傑哥兒見爹爹不上課了,便拽著方子儒同自己一塊兒去嘗嘗姨姨家好吃的綠豆湯。
方子儒可不是傑哥兒這樣不通禮法的奶娃娃,只是同一個奶娃娃講什麼授受不親之類的,他才沒那個耐心來聽懂話里的意思。拉扯到後來,傑哥兒索性放開喉嚨來哭,慌得方子儒臉紅得不行,也是心疼極了。
無奈下,方子儒只好先帶著傑哥兒繞去村裡買了些吃食,帶上后再牽著傑哥兒去杜娘子家。還沒等地方,就聽見有村人說杜娘子家出事了,說是看見杜娘子那個姐姐扣兒被輛馬車給撞了。
方子儒心底一著急,連忙帶著傑哥兒往杜娘子趕。至於路上遇見村子里的人,他也懶得去想大伙兒心底會怎麼想。傑哥兒是個極聰慧的,見到爹爹臉色難看,還有路上人的說法,傑哥兒往地上一蹲,拖著方子儒不得不停下著急的腳步。
「傑哥兒這是怎麼了,不是說要姨家吃湯水的么?」方子儒心底是急,但卻不會同傑哥兒大聲說話。村子里的男人都說方子儒這人沒脾氣,不是個爺們兒,但村子里的女人私底下卻是羨慕急的。
誰家男人像方先生那樣和煦溫存啊!
「爹爹,姨姨肯定被那些人欺負了,爹爹,你娶姨姨回家,傑哥兒跟你一起保護姨姨,好不好?」方文傑是真的喜歡杜如蘅。姨姨雖然從不說話,但傑哥兒只看著她的眼睛,還是她嘴邊的笑就已經很喜歡很喜歡她了。
都說孩子的直覺是最真的,方文傑的喜歡,並沒有錯。方子儒為難地看著兒子,然後一樣蹲下身,同兒子面對面蹲著,「若是姨姨肯,爹……就娶她。」
胡嫂子也往杜娘子家趕,正巧聽到了這父子倆最後兩句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臊得方子儒整個人恨不得縮到地上去才行。好在胡嫂子性子夠爽落,笑了一聲后,過去牽過方文傑,「先生啊,俺家杜娘子可是個好的,你可得趕緊,老派傑哥兒出來,也不算是回事啊。」
方子儒一句話也不敢吭,只紅著臉低著頭,「好嫂子,聽人說杜娘子家出了事,你快去看看。」胡嫂子笑了笑,也不多打趣先生,帶著傑哥兒這個小不點便往杜娘子家去。到了院子外才覺得真不對,且不去看那輛馬車,就是正堂往杜娘子屋那頭去的一路血跡也昭示了一些什麼。
「這是怎麼了?扣兒,杜娘子?」胡嫂子扯著嗓門,倒是嚇著太上皇了。護衛才要動手,太上皇比了個手勢,笑眯著眼同小白站在一起,一動不動。老在廟堂上盯著那些個老古板吵得面紅耳赤,倒不如來看看這些鮮活的鄉人,民生百態竟顯。
小白讓杜如蘅服了那藥丸后便什麼也不管,扣兒雖說信得過白先生,但這會兒卻有些懷疑,因為小姐身下的血不但沒止住,反倒涌得更多,直到烏黑散著惡臭的一塊血塊滑出后,扣兒整個人都呆住了。
那個……若是孩子的話,怎麼黑臭成這樣!
扣兒什麼也不敢想,若不是看見小姐臉色漸漸透出些紅來,她只怕又要急著跑出去請白先生回來。那黑血流盡了之後,小姐身下的血漸漸止住,扣兒擦拭乾凈,換上乾淨的褻褲后,便在一邊眼也不眨的守著。
她沒生過孩子,但小姐那平坦下去的小腹足夠讓扣兒明白,小姐的孩子沒了。扣兒不知道先前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小姐從蘇家大少爺那兒回來就成了這個模樣。小姐是那樣期盼著這個孩子,扣兒只擔心小姐醒來會承不住刺激。
到時候可怎麼辦?
扣兒一邊擔心著小姐什麼時候能醒來,一面又想著別醒來也好,總好過知道孩子沒了后的肝腸寸斷。直到聽見胡嫂子的聲音,扣兒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然後到了院子里,見到白先生還站在那裡,便沖小白跪下狠狠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才過去找胡嫂子,請她進屋裡幫下忙。畢竟很多事扣兒不如胡嫂子懂,有她在,扣兒也能安心點。
方子儒帶著孩子站在院門口,心底也急,見扣兒根本沒理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麼事,竟脫口而出喊住扣兒。等扣兒回過頭來盯著自己時,方子儒臉紅耳熱地站在遠處,手腳慌張地也不知道往哪兒擺,但看著兒子那期盼的眼神,終究訥訥地問出口,「杜娘子……怎麼了?」
太上皇眯著眼,身上根本沒有上位者的霸氣,倒只像是個保養得意的老爺,杵在小白邊上那院子里進來的這三個人。
很好,這些鄉野之民果真不錯,連著朕這太上皇站在這兒也瞧不見,果真是天真浪漫啊。心底胡亂感慨的太上皇見到暗處的護衛同自己比了個手勢,然後皺了皺眉。
有馬車朝這邊來了,而且不是自己人?
太上皇來青州城的事,京里沒多少人知道,何況住進知府時也沒多暴露行藏,總不可能是什麼別的人沖自己來的吧?陰謀化的太上皇眸光盯著粉嘟嘟的方文傑,忽然分心想到,若是錦繡,哦,冬至,自己的冬至丫頭生個孩子,一定比眼前這個更可愛吧?
好吧,不做皇帝后的太上皇其實比小白還不靠譜。
等馬車如所料地停到小院門口時,車上下來幾個人,卻正是出了遠門,才趕回來的蘇家二少爺蘇子轅,邊上帶著正月和初七。
蘇子轅在杜如蘅下堂之後沒幾天,便應了譚先生,隨他再往南走,進了南蠻鄉野之地,領略了那動人心魄的美景山色,只是苦了隨後來尋他的初七。身上倒是帶了些銀票,還沒等找到二公子,初七自個兒倒是先病倒了。
這樣一來,等他循著消息找到蘇子轅時,這邊蘇家早就沒了。
當初會離開蘇家,蘇子轅除了無法面對自己的情愫外,也對蘇家還有自己的大哥覺得失望。大嫂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子,只因無法開口卻落到下堂求去的境地,他怎麼能受得了這是自己親人做的?
可他沒想到的是蘇家竟然說倒就倒。回到青州城,一打聽才知道,蘇家不但被抄家,而且大哥還被杖刑了。好在季管家聰明,給鄰人留了口信,等蘇子轅他們回了祖宅,找人稍一問便知道了下落,駕著馬車便趕了過來。
正月心細,他們車上還帶了幾樣傷葯,只希望大哥傷得不重才好。蘇子轅這個時候也顧不得怨親人對個弱智女流如此不公,畢竟當初自己也沒那個勇氣站起來替杜如蘅說話,說是怨恨親人,倒不如說是想要徹底流放自己,那樣污濁的念頭,那樣卑怯的歡喜,只讓蘇子轅無法靜下心來,倒不如遠離。
看見院子里站著的人時,蘇子轅愣了一下。
白先生怎麼會在家裡?蘇子轅自然地看了一眼太上皇,只覺得他同小白眉宇間極為相似,只是為何會到這裡來?蘇子轅還沒踏進院子,初七卻是嚎著嗓子紅了眼眶就往院里沖,「大少爺,大少爺?初七回來了,初七將二公子找回來了!」
這一聲嚎,是摻著淚與哭的。初七從小跟在蘇子軒身邊,其實也沒有多受什麼苦,這次去南蠻之地尋蘇子轅,幾次差點就交代在那兒了。能活著回來,也真是不容易。何況他難過,是替還沒見面的大少爺難過。他家大少爺多麼好的一個人,怎麼就會受了這樣的苦呢!
屋子裡的老夫人好不容易醒來,便聽見外頭有人吼了一句什麼,只模糊地聽見一句二公子什麼的,老夫人顫巍巍地抓住綉兒的手,目光死死地盯著綉兒,「什麼二公子?你有沒有聽見二公子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