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牙婆身著寶藍色纏枝花紋蜀錦襖裙,頭上釵環叮噹作響,端的是比陳牙婆富貴些。
陳牙婆一看就心裡「咯噔」一下,認出來對方是老對頭臧牙婆。
原來這府里的生意都被陳牙婆一人包攬,奈何掌管家事的大夫人隨丈夫去上任,便將權柄交給了二夫人,臧牙婆便私下裡賄賂了二夫人陪嫁,搶了府里買人的生意,兩人便結下了梁子。
臧牙婆瞧見陳牙婆,甩甩自己手裡帕子,翻了個白眼,大聲道:「哪來的乞丐,這是來王府乞食來了?」
看對方身後跟著個廚子,陳牙婆立刻便懂了對方也是來做這一樁生意的,鼻子「哼」了一聲:「還不是某些人哈巴狗逮老鼠——沒貓的本事?頂了我的位子,卻連區區一個廚子都找不著,要不王家也不會滿城尋廚子。」說著倨傲地把腦門一揚。
臧牙婆這才知道對方也是來應徵的,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可再看對方身後跟著一個瘦瘦小小的小娘子,想想自己帶來的可是有多年經驗的專業廚子,當下心裡大定,道:「尋個毛都沒長齊的丫頭算什麼本事?我且看你如何吃癟!」
說話間便有丫鬟來請兩位牙婆一同去見老夫人。兩個牙婆誰也不讓誰,各自扭身「哼」了一聲才齊齊起了身。
王老夫人住在府里最中心的松鶴堂,四人跟著一路走過去。
陳牙婆本還擔心慈姑鄉下孩子沒見過高房大舍露怯,有心提點她幾句,可走了幾步就見那慈姑背部挺直,眉目平靜,似乎並不將這富貴不過稀鬆平常,引得陳牙婆心中稱奇。
待到了側院花廳,大廚因著是男子便被留在了院里,其餘三人進了屋,見諸多小娘子花團錦簇,簇擁著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夫人,慈姑便知這是王老夫人。
三人走到跟前齊齊行過禮,老夫人才道:「今兒個請了兩位同來是有苦衷。滿城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廚子,著實發急,便索性將你們兩位一併請了來。」
臧牙婆臉上微微發燙,她為著這事不知往王家跑了多少趟,聽老夫人這意思,是話里話外指責她辦事不周。
「滿城哪裡還有這樣的婆母,單是為著兒媳婦不喜飲食便能天羅地網地尋一個廚子,誰不說三弟妹好福氣!」站在她身側一個艷妝麗人順勢接茬,「不過呀——我也不吃醋,三弟妹那樣貌那為人,便是落在誰家都不得心尖尖捧起來?哪裡是我這等燒糊了的卷子比得了的。」
這位便是王家的二夫人,可當真是個妙人兒。一句話先是恭維了王老夫人愛護三兒媳,又是稱讚了弟妹,三是表明心跡自己大度不會計較。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明明是自己尋來的牙婆辦事不利,卻能說成是老夫人慈愛所以可著兒媳婦的心意滿城挑廚子,不動聲色便將自己的失職摘得一清二楚。
「你這猢猻莫嘴貧!」果然王老夫人眉開眼笑,戳大少婦額頭一點,又轉身對身邊另一個坐在綉墩上的少婦道,「郡主,你瞧瞧如何?」
綉墩上坐著一個病懨懨的少婦,大腹便便,眉目間卻頗有疲憊之色,聞言忙回禮:「娘可折煞了我,喚我珠娘便是。一切由娘做主,哪裡有我這等小輩說話的道理。」
原來這是京中大名鼎鼎的琬珠郡主,長公主之女,慈姑從前還跟著娘在大年初一宮宴里見過她哩。
長公主是官家長姐,素來得官家信重,怪不得王夫人滿城為郡主尋廚子。
臧牙婆見機忙上前殷勤道:「夫人,這回尋來的馮廚子可是汪行老親自推薦而來,師從御廚,又在樊樓掌勺了許多年,頗有本事。」
汴京城裡各行各業都會組織行會,僱人都要從行老手裡舉薦,汪家便是廚師行會的個中翹楚,能得汪行老推薦也算得上是個好廚子。王老夫人滿意點點頭,又問:「這個呢?」
「這……」陳牙婆頓上一頓,半響一咬牙道,「這位小娘子,從小……家裡開腳店的。」
這……
滿座先是一愣,而後皆偷笑起來。二夫人更是笑得囂張:「一個小毛丫頭也往夫人跟前領。陳牙婆如今莫不是尋我們樂子?」
慈姑卻也只是淡然一笑。她家從前眉州開腳店時收留了一位廚子,那位廚子收了慈姑為徒,教她顛勺端鍋,更傳授過她許多技藝,要說比試她可不一定會輸。
還是老夫人咳嗽一聲:「既然說了比試,那便讓他們都各自做道菜,由珠娘來品評便是。」
說罷便將人帶他們去外廚房。
王家外廚房是府中設宴及招待門客所用,因而俱是男廚子,內里鍋碗瓢盆一應俱全,廚房早接到消息將一應俱物都備得齊全。
馮廚子毫不客氣便佔據了當中最大一個鍋灶,一疊聲的吩咐起來,不是叫人拿羊肉過來便是叫人準備大醬。
他早就盤算好了,今日要做一手自己最拿手的大醬羊肉湯,濃油赤醬,最是滋補孕婦。
慈姑不慌不忙,先問王家廚子們要了幾碗新米。
她將新米洗過便倒入砂鍋,倒水山泉水,煨在了院子里一個紅泥小火爐中,而後便點上火,咕嘟咕嘟煮了起來。
王家的廚子們見狀在屋檐下嘀嘀咕咕。
「怎的煮起了米粥?」
「郡主什麼山珍海味沒吃過,難道還會稀罕她一碗白粥?」
「哼,肯定是哪裡尋來充數的,想冒領功勞,且等被打一頓逐出府外吧。」
王家廚房做不出讓郡主滿意的食物,這叫他們這些王家的廚子都臉上無光。今日見有廚子來應徵,一是為了學些技巧,二是也存了不服氣的心思。誰知道見來人之一是個梳著三環髻的小姑娘,自然心裡不忿。
等到見她只不過煮起了米粥,登時義憤填膺,一個兩個嘲諷了起來。
馮廚子更是輕蔑一笑,傲然道:「自來雖是做媳婦的煮飯,可廚子行當卻只有男子才能做。要我說啊,這小丫頭還是替我燒火便是。」
慈姑端坐在他們閑言碎語中不動如鍾,端的是鎮定自若,她只小心照看著砂鍋,見砂鍋內大米已經被大火燒開,立刻將火爐中的木炭夾出幾塊轉成中火。
她見廚房角落地上有仔姜,便洗了兩個,尋了個乾淨案板自顧自切了起來。
王家廚子們本想再嘲諷幾句,卻齊齊住了聲——
只見她運刀如飛,「刷刷刷」幾下便將仔姜一一切片。
再看切出來的薄片,薄如蟬翼,整整齊齊堆了一堆。
這技巧,這刀工,一看便是行家。
這小娘子雖然做事不著調,可刀工著實了得。
再看她將仔薑片撒上鹽腌了起來,知道這是要做腌仔姜,廚子們紛紛來了興趣。
但見她攥干鹽水,燙熟仔薑片后,又倒入炒制過的白糖白醋,做事有條不紊,才有了些敬意。
裡頭馮大廚煮完大醬羊肉湯,任由它在鍋中燉煮,便也抽出空來瞧瞧慈姑做什麼。
對這小丫頭他是一點都沒放在心上,此刻見她只燉煮一鍋白粥,立刻嗤之以鼻,覺得這次十拿九穩,便自顧自去盯著羊肉醬骨湯。
春燕在屋檐下飛來飛去,轉眼便過了一個時辰,馮大廚揭開鍋蓋,但見鍋內羊肉已經燜煮綿軟,浸泡在赤黃色醬汁里,散發出撲鼻香氣,引得滿屋廚子們紛紛稱讚。
慈姑則不急不躁,輕輕揭開砂鍋開始拿瓷勺攪動粥米。
馮大廚得意洋洋瞟了慈姑一眼,盛盤端出后便往松鶴堂而去,可若他仔細看一眼的話,就會發現端倪:尋常熬粥時只中間一圈沸騰,可這砂鍋內卻是水面無一處不在翻滾。
松鶴堂內王家女眷正閑聊,見馮大廚的菜呈了上來,便一一品嘗起來。
老夫人嘗一口,臉上神情不變:「倒也不錯。」
誰知道端到三夫人跟前,她只揭開蓋子,一股濃烈的羊肉味道裹挾著大醬的刺鼻之味而來,她立刻捂住了嘴巴,一臉反胃之色,眼看就要乾嘔,跟前的丫鬟忙道:「快端走!快端走!」
臧牙婆變了臉色,怎想那三夫人居然嘗都不打算嘗一口。如此一來,還怎麼比試?
二夫人眼珠子提溜一轉:「怎的那小娘子還不來?莫不是在煮什麼龍肝鳳髓?」臧牙婆辦事不利,她亦是臉上無光,自然要趕緊找補。
陳牙婆陪著笑臉:「小廚娘做的菜與這大廚不同,自然花費時辰也多些。」心裡也火急火燎,索性告了罪要去外廚房看看。
但見小娘子不慌不忙將小火爐內木炭一一取出,只余了一根柴火,那根柴火要熄滅不熄,在爐灶內散發著幽暗的光。
「哎呀祖宗,你居然只煮了一碗粥?!」陳牙婆嚇得臉色發白,兩手哆嗦了起來。
慈姑卻充耳不聞,只沉靜攪動粥米。
眼看著鍋中粥米已經完全被煮成了米花,這才熄火,命人端起了砂鍋,自己則拿起那一碟腌仔姜。
松鶴堂諸人已是翹首期盼,馮大廚和臧牙婆心裡七上八下,單單盼著慈姑出醜,其餘人則好奇鍋內是什麼。慈姑行過禮后便揭開了砂鍋蓋——
雪白的霧氣升騰而起,與之相伴的是新米的甜香,米香四溢,充斥整個花廳。
霧氣散盡,諸人才看到這鍋內之物——
「什麼?米粥?你居然熬了一碗米粥?」二夫人一臉驚愕,復又看向婆母。
老夫人卻還坐的沉穩,示意丫鬟盛一碗粥遞給琬珠郡主。
她接過了粥碗,並沒有適才那般抗拒。
陳牙婆暗自得意,馮大廚卻在心裡冷哼了一聲:粥米本身無味,自然不會抗拒,可要是這嘗一口嘛……
那粥上面浮著一層米油,米油下已經熬得水米一體,細看已經全無大米的形狀,勺子輕輕攪動,但見米粒濃稠,只聞米香四溢。
琬珠郡主舀了一勺送進嘴裡,閉上眼睛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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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巴狗逮老鼠——像貓沒貓的本事
今天沒做飯,出去吃了串串火鍋。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