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娘
外城南金葉子巷深處,天色尚未大亮,忽然響起疾風暴雨的拍門聲,有人高聲呼叫:「薛娘子,開門啊!」
薛恆娘正對著銅鏡梳妝,聽得自家門板震天價響,匆忙起身,將一支巴掌長的銅簪胡亂插上髮髻,提了裙角,噔噔噔下樓。
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邊咳邊斷續問:「恆娘,這一大早地驚天動地,是出了什麼事?」
恆娘在樓梯上停下,仰頭安慰:「娘,你緩著起身,別一下子起急了,又厥過去。我去門上看看,想來也沒甚要緊事。許是哪家人臨時急用,特地一早來取衣服。」
下到一樓,翠姐兒正帶著新來的蘭姐兒在灶下燒熱水,天井處擺著兩個大木盆,需要提前浸洗的衣物已在盆里泡了一夜。
恆娘吩咐:「翠姐兒,你趕緊上樓去,看著大娘起床,小心別讓她摔著。蘭姐兒,水不用燒太多,夠幾人喝的就行。燒好水,你出門一趟,去張婆婆攤上買份熱湯肉餅。」
口中說著,腳下不停,到了門邊,費了一把子力氣,才把兒臂粗的門閂抱下來。家裡都是婦道人家,並無一個男子,若不靠這木將軍把門,夜間便有些睡不踏實。
出乎意料,門外來人不是來取衣服的客戶,倒是她未過門的夫家管事。
薛恆娘去年及笄,經媒人撮合,說與內城天漢橋底莫員外家。莫家在城裡開著五間鋪面,專營木炭生意。家底殷實,勉強能算是京城裡的中等人家。
就是子息上艱難。莫員外討了幾房妻妾,皆無所出,年過半百才得了個兒子,自出生以來一直沒離過藥罐子,親事上頭高不成低不就,頗為坎坷。
媒人來薛家時,提起莫家,薛大娘差點背過氣去,捂著胸口,一迭聲就叫送客。倒是恆娘上心,硬做了她娘的主,應下這頭婚事。
原定今年十月出嫁,現在剛出九月,兩邊也時有往來,商議些迎送事項。但今日這樣子,看著不像是來議事的。
翠姐兒得了恆娘的話,放下手中木柴,就打算起身。
蘭姐兒拉了她一下,悄聲笑道:「恆娘恁地小氣。多燒幾口水,能費幾根柴?她就快當炭鋪老闆娘的人,還摳著這幾根木柴計較?」
十歲的圓臉小姑娘,雖是背地裡抱怨,倒也只是嬌憨,不顯尖刻。
翠姐兒比她大兩歲,一直在薛家幫工,知道些世道人情。一邊就著早上的洗臉水洗手,一邊低聲啐道:
「少嘴碎。你只知道張嘴要吃喝,哪知道市面行情?入秋以來,這木炭就跟翻筋斗一樣,一日一個價。昨日恆娘拉回來一秤,花了一百五十文。這還是莫家看親家面上給的底價。」
「偏大娘這癆病,越到冬日,越不能受寒。恆娘孝順她娘,日常自然要省著用。再說,有些衣料處置也免不了熱水,哪頭不是錢?」
「都像你這樣撒把子,有幾個花幾個,恆娘哪裡能維持住這間薛家浣局——且如今還越做越大?」
蘭姐兒頭一縮,推一推她,笑道:「是了,是了,我知道了。你快上樓去吧,我聽得大娘在叫你了。」
晨光漸亮,薛恆娘引了那管事在房角嘀咕,也不知說些什麼。莫管事雙臂揮動,似是十分著急。
翠姐兒趁上樓梯的功夫,瞧了幾眼,等到了二樓,見大娘已經坐起,正往身上套衣服,忙上前幫手。
薛大娘年不過三十許,雖然常年病著,因著照料得好,並不顯得憔悴,反而有種弱不勝風的支離媚態。
翠姐兒替她梳頭時,不禁贊道:「大娘今日好顏色。」
「一把病骨頭,有什麼顏色?便有,那也是病裡頭帶來的,不是好事。」薛大娘說著,捂絹子又咳了幾聲。
正說著,恆娘上樓來,薛大娘見她沉著臉,著急問道:「可是有什麼不好?是你相看的鋪子出問題了?還是把人家衣服洗壞了?」
薛恆娘接手浣局這兩年來,在太學風評良好,除了原本負責的三齋外,又有兩齋與她接洽。
恆娘見家裡太小,擠不下多餘人手,擺不下多餘盆桶,想要賃處帶院子的房舍,這些日子正四處相看。
前日說是看中了一處,打算帶薛大娘去實地走走,母女倆都合意的話,就定下來。因此薛大娘首先便想著此事。
恆娘搖搖頭:「是莫家來人,說是他們家少爺又病了,這次怕有些不好。想把親事提前,沖沖喜。」
薛大娘聞言,眉頭一皺,忍不住便抱怨:「你看看你做下的好親事。這麼個三天兩頭病著的姑爺,就算嫁過去,能抵什麼用?」
恆娘不吱聲,倒是翠姐兒問了一聲:「他們家想提到什麼時候?」
「今天。」
「什麼?」薛大娘總算會過意來,一下子從綉墩上站起來。綉墩滴溜溜晃了幾晃,好險沒滾倒。
翠姐兒從沒見過她如此迅猛,嚇了一跳,手上一松,梳子留在大娘頭上,一顫一顫。
薛大娘的聲音也打著顫,那是氣的:「哪有這樣急忙忙迎親的道理?說好還有一個月,嫁衣妝奩都還沒有齊全,就是花紅谷豆之類,半日之內也不能辦得齊全……」
「我已經答應了。」
翠姐兒退開一步,見恆娘依舊穩穩地站著,面色如常,就連眼神都沒有絲毫波動,便似剛出聲說話的不是她,今日就要出嫁的也不是她。
晨光透過天窗落在她臉上,潔白肌膚上絨毛細細,透著豆蔻華年特有的細膩飽滿。
薛大娘一手指著她,一手捂著胸口,喘得透不過氣來。
恆娘忙搶上前來,替她撫背順氣。口中柔聲解釋:「娘,你別急。遲早總是要嫁的,今日便今日,也沒什麼大差。」
「什麼叫沒什麼大差?」薛大娘急得舌頭快打結,偏又肺雍氣短,說不得一兩句就咳起來,幾句話斷斷續續,
「你嫁去別人家裡,若連個體面的婚事都沒有,你叫他莫家的,家下人等,親戚朋友,怎麼看你?那、那起子下人,背後嚼起舌根來,那都是不要臉不要皮的,難聽死了。」
「你年紀輕輕,相貌又好,咱家又不是窮得備不起嫁妝,哪裡就急得要巴著這病秧子人家出嫁?你、你是豬油蒙了心,就這麼急著嫁人?」
嘴唇哆嗦,渾身打擺子樣抖個不停。
薛恆娘上前,抱著她娘肩膀安慰:「娘不用替我操心,我在哪裡都能活得好。」
拍拍她娘,又抽身出來,「我上午還得去太學送衣服,不跟家裡多呆了。蘭姐兒去街上買了肉餅,你就著熱湯,好歹吃點,不要又餓著肚子,下午該鬧胃疼。」
「你今天還要去太學?」這話是翠姐兒說的,實在是目瞪口呆,忍不住就說出口。
薛大娘也驚得哆嗦都忘了,「今日就要成禮,如今什麼都不就手,這大半日不知要忙亂成什麼樣?你還去什麼太學?有什麼要送的,讓翠姐兒替你跑一趟。」
「你趕緊去收拾東西,好幾頭要跑,嫁衣還在李裁縫鋪子里,還要請動左鄰右舍的大娘姑姐們幫手,去莫家掛賬鋪床……」
「不用了。一應事宜,莫家自會打點,便連嫁衣,也是現成的,她家大娘的箱底貨,成色不會差。我只出個人罷了。」
薛恆娘說著,已經返身朝樓下走去,口中還不忘與母親說笑,「娘你放心,我晌午就回來,一準趕得上與娘抱頭痛哭的戲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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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葉子巷鄰著太學西門,薛恆娘坐在車把式趙大旁邊,身後木板車上分兩排擺著六個編得極密實的大竹筐,上面蓋著厚布,以防路麵灰塵飛泥濺落,臟污了洗凈的衣物。
她這是吃過虧,不得不小心。
去年某回,她送衣服回去時,正好碰到一輛華麗馬車經過,車內不知坐了什麼人,隨手掀簾,扔出半截西瓜,正正落在竹筐里,鮮紅汁水浸染半框衣物,害她賠了一大筆錢出去,一個月幾乎白乾。
看門人認得這個秀麗的浣娘,笑道:「恆娘又來送衣服了。這幾十家浣局,數你跑得最勤快。」
恆娘笑得溫婉:「我多跑幾趟不值什麼,秀才們日日有乾淨衣服穿,才是太學該有的氣度。」
門廳里另有個四十來歲的男子,正坐在竹凳上,脫了布靴,磕著腳底泥塊。聽了這句話,不由得高聲喝彩:「說得好。」
將腳套進靴子,身體前傾,一雙狹長鳳目上下打量恆娘,頗為詫異:「禮經有云,禮義之始,在於正容體,齊顏色,順辭令。沒想到一個浣衣女,竟識得這般道理。」
恆娘見他穿一件素布窄袖袍,頭上束髮,包一塊襆頭,與普通太學生無異,但氣度言語不凡,看門人態度也十分恭敬,猜不出此人身份,只好笑笑答道:「隨口說說而已,倒叫官人見笑了。」
那男子擺擺手,讓她自去,口中笑道:「太學養天下士,果然不凡。便是粗使雜役,也能沐教化之風,生出些清華氣來。」
看門人覺得自己與有榮焉,歡喜應承:「官人說得是。」
趙大吆喝著驢子,一路進了太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