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快銀幾乎是一瘸一拐地走去了停屍房。
物理意義上的一瘸一拐。
鮮少看見男孩不使用超能力而選擇用腿腳的情況,X戰警們熱火朝天的討論逐漸歸於平寂。他們好像明白了什麼,心照不宣地跟在男孩身後,腳步聲卻漸漸凌亂。
停屍間內,刺鼻的消毒水味聞了發暈。伴隨一股陰冷的風,無端的恐懼侵蝕著所有人的內心。
接著,他們都瞥見了那具擔架車上已經僵硬變冷的身體。
女性,約5.7英尺,身材偏瘦,腹部中傷,面部毀容。
瑞雯看著那個方向,卻不忍將目光停留第二秒,幾乎是立馬扭過頭把臉埋在漢克的肩頭。
「——小末。」
沙啞甚至粗糲的嗓音從皮特羅喉嚨里滾落而出,他被抽空力氣坐在擔架車旁邊的瓷磚地上,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跟個沒長大的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那個他從十六歲起就悄悄喜歡上的姑娘,如今算是徹底離開了他的全世界。
皮特羅哭得大腦一片混沌,在這短暫卻漫長的、沒人來打斷他的五分鐘里,他想起了很多很多——
初遇時的排斥心理與好奇,隨時間流逝產生的心理變化和不可思議,與她和旺達三人同租時的點點滴滴,以及對她漫無止境的惡作劇……
她談戀愛對他來說就像失戀,有段時間,甚至因為某種彆扭的報復心理,他對景末的態度可以算是惡劣。可傻姑娘只當他是從小被寵到大的小孩,對那些報復性的惡作劇渾然不覺。
後來,他終於等到她了。
他想起她頭髮枕在他肩頭的酥癢,想起她身上永遠甘甜的柑橘調香水味,想起她掌心溫暖的觸覺。
還有那些坐在觀光巴士漫無目的閑逛的時分,一起賴在沙發里看好幾個小時漫畫的周末,以及那個有史以來最棒的聖誕夜,大雪紛紛揚揚,落在他的毛線帽與肩頭,落在她的髮絲和鼻尖。
「我永遠不會跑掉的。」
可事實是,他一邊患得患失一邊彆扭較勁,把她越推越遠。
他知道從十年前重新醒來的景末此前擁有全然不同的經歷與人生軌跡——儘管景末希望保守秘密,可這麼重磅的消息又如何能被瑞雯或琴守口如瓶?這件事僅在一日之內就不脛而走,風把它帶去森林的每個角落——可實話實說,他不在乎這些。
他喜歡她溫暖又善意的性格,喜歡她會包容地對每個犯錯者予以微笑。即使她失去那些關於他們之間共同的記憶,那也無所謂,他們可以一起創造新的記憶。
然而……
事實再次證明,他只是思想上的巨人而已。
皮特羅.馬克西莫夫的內心遠不及他看上去那麼沒心沒肺。
再一次地,他急功近利的行動失敗,便一聲不吭地逃跑,一如以往,再次把她越推越遠。
離家出走的這些天他在幹什麼?
電話不接,簡訊不回,借著自己的超音速逛遍滿世界的音樂節與夜店,毫無節制地縱情狂歡,好似青春期的叛逆少年。
其實只要他花幾秒鐘時間,回那所房子里看一眼,哪怕悄無聲息地躲在某個角落,最起碼也能保證她並沒有遇見危險。
可惜他並沒有那麼做。
他擁有這個能力,綽綽有餘,可他沒有那麼做。
他間接造成了她的死。本來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可是,可是——
如今他永遠失去了她的女孩。
*
啪。
一滴眼淚掉在景末已經搭住門把的手上。
景末別過身去,使自己背對著那扇停屍間里的暗門,用袖子擦掉還未溢出來的淚水。
感謝朗姆洛與紅頭罩裡應外合策劃的假死,紅頭罩在比賽最後一刻捅開了她身上藏好的血袋,而聳人聽聞的刺殺背後暗藏真相,是讓本該被行刑隊帶走的她重獲自由。
此刻她已經換上萊斯利醫生提供的嶄新衣物,清理掉身上那些以假亂真的血跡,整整齊齊地站在門后。
本來只要拉開門,她就能重新迎接光明,撲進朋友們的懷抱——
可誰知,他們卻把那具亟待解刨的屍體誤認成她。
「開門呀。」萊斯利輕聲催促,語氣里卻沒有急迫,只有長輩對待孩子般的溫柔,「別讓他那麼難過。」
女孩沉默了幾秒,繼而呼吸平靜地抬起頭:「……我改主意了。」
「你是說不打算跟他們走了?」
一旁沉默許久的交叉骨終於開口,「可你不是天天做夢都盼著他們來接你回家嗎?」
「正因如此,他們已經為我做得夠多了,我不能再繼續拖累所有人。」景末頓了頓,猶豫片刻,還是沒把那句殘忍的話說出口:
她是個行走的麻煩。
雨果取走了她的血樣,拿走了她的細胞,她的基因被瘋狂的科學家們以高價買入,用來做一個又一個不可思議的恐怖實驗。
她必須搞清楚這一切的幕後推手究竟是誰,是哈利.奧斯本還是另有其人,那個人的企圖又究竟如何?
她得在事態變得不可控之前扭轉局面,她要讓施暴者有債必償,她將拿回那些本來屬於她的一切。
而在此之前,如果她跟隨X戰警們回到韋徹斯特,她便成了大家所有人的累贅。
她不想讓復仇的火焰燒到澤維爾學院的大門,不想在某天清晨醒來被人告知那個無數孩子的樂園如今滿目荒夷寸草不生。
隔著骯髒的玻璃,景末望見坐在昆式噴射機起降台階上的小變種人們,丹尼爾和蕾恩有說有笑,羅伯特調皮搗蛋地拿扶桿當滑梯,山姆抱緊了他懷中的魔形女跟金剛狼的手辦……
來日方長,她能想象到他們會在澤維爾學院所有前輩的關照下,如何從沒安全感的小孩蛻變為獨當一面的大人。與她相仿,下一輪小變種人的成長之路即將開始。
試問這個世界上,與之經歷異曲同工的孩子又有多少?
X戰警是守護這些花蕾的勇士,前路漫漫,他們無法停駐腳步,不能只執著於一朵玫瑰。
「——皮特。」
僅一門之隔,嚎啕聲依然未止,景末浸濕的睫毛蓋住黯淡的目光,低聲喃喃。
「對不起。」
而今,法律意義上的「死亡」對雙方來說都是最好的選擇。
童年已然結束,他們最終都要從被關懷的孩子生長為學著關照別人的大人。
*
昆式直升機在雨簾中起飛,如同一隻落單的大雁飛往韋徹斯特。
韋德坐在空曠的場地上,摘下頭套凝視著那架失魂落魄的飛機越飛越遠,雨水淋上他殘破不堪的臉頰。
「嘿,小賤。」稜角分明的女聲驟然於他身後響起,在密不透風的雨幕中無比清晰。
可那聲音卻不像冷冰冰的器械,而像……
死侍猛地回頭,穿黑皮衣和漁網襪的金髮女孩如夢境般站立於他身後。
儘管她的聲音疏離冷淡,但此刻她就像一束陽光穿透密布的烏雲。
他顫顫巍巍站起來,難以置信地盯著女孩:「麗亞?」
然後他又回頭指指頭頂已經快看不見影的飛機,「你沒跟他們一起回去?」
麗亞娜的厭世臉破天荒露出一抹笑容:「你不是也沒跟他們走嗎?」
如同向日葵接收到黎明時東方天際線的第一抹光暈,韋德身上的死氣沉沉在看見女孩那一刻漸漸消散於空氣里。
他拍了拍褲子上的水,久違地笑了起來,「臭丫頭,你覺得我適合那裡嗎?那可是一所學校!禁煙禁酒還有宵禁,簡直比十一城還像監獄吧!」
「巧了,我也一樣。」麗亞娜驕傲又可愛地揚了揚下巴,「我在那兒呆了一天,簡直煩透了——不過我猜那四個小屁孩會愛死那裡的。」
「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我今早剛重獲自由。」
「嗯……沒有。」
「那你,」死侍重新戴上他的面罩,「介意和我先搭夥一段時間嗎?」
對此,金髮女孩的回答是——
「行啊,走吧。」
「待會門崗要是敢攔我們,咱就上去砍他。」
「明智之舉。」
雇傭兵和殺手少女勾肩搭背地消失在雨簾里。
*
最終,景末還是如願秘密抵達了哥譚碼頭。
傍晚,海面平靜,霧氣為港灣對面的一切籠上面紗,把灰暗的水泥叢林描繪成廣闊無際的原野。
哥譚連海岸都是壓抑到令人喘不過氣的。
景末吸了口潮濕的空氣,逐漸減勢的綿綿細雨飄上她厚重衝鋒衣的兜帽與衣袖。
一頂黑傘罩在她頭頂。
女孩回過頭,只見愛德華鏡片上凝結著顆顆分明的水滴,後者挑眉聳了聳肩。
「怕你淋雨,回去又要感冒。」愛德華.尼格瑪一個眼神便猜透了她的潛台詞,未等女孩開口就果斷地反駁回去。
「愛德華……」景末濕漉漉的短髮貼在臉頰上,目似點漆,眼中彷彿有燃燒過後的餘燼,「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千言萬語彙聚成一句話,景末想說得越多卻發覺自己語言越匱乏。
信任在哥譚很難得,儘管她心中有十萬個念頭想要儘快離開這片罪惡深重的土地,卻依然在這場臨行的告別中感到傷感。
「你很幸運,MJ.」愛德華並未直接回答她的話,「你在阿卡姆瘋人院僅用了十三天就畢業了,而對大多數人而言,或許他們需要的是十三年。」
「很多人願意做你的後盾,在招人喜歡這一點上,不知道你自己是否意識到,你甚至已經登峰造極。」
景末沉默地聽著,卻沒有傲上矜下地默認。
從某種意義上講,愛德華是在挖苦她——她總是這樣,溫和友善外表下的真相是對任何人都疏離,把自己放進空無一人的角落與他們全都劃清界限。
「我沒有在挖苦你。」又一次地,愛德華猜出了她的心思。
「只是,難道你一直都是這樣嗎?永遠都打算走那條最艱難的路?」
「這些都無關性格,我只想對他們負起責任。」
「可只有會哭的孩子才能得到糖吃。」
「我不愛吃糖。」景末言簡意賅地反駁。
「哈!」謎語大師如同聽見笑話,尖銳地笑出聲,「不愧是你。」
「對了,布洛克.朗姆洛讓我替你捎句話,之前我從來沒想到你們的關係原來這麼好——」
景末提前終止了愛德華漫不經心的揶揄:「他都說什麼了?」
「朗姆洛讓你今生今世都別來哥譚了,你差點斷送了他的職業生涯,他說這輩子都不想在這座城市再看到你。」
——今早X戰警在阿卡姆瘋人院鬧得地覆天翻,揭露了雨果院長在印第安山所有不為人知的非法行徑,加上對未成年變種人的軟禁,所有的罪名順理成章地把雨果逮捕進黑門監獄。
這代表著交叉骨在雨果面前努力贏取的一切信任功虧一簣,新院長將於三天後上任,屆時他又要從零開始。
多麼悲催的卧底生涯。
景末低頭聽著,鞋尖摩挲著港口粗礪坑窪的水泥地面,然後由內而外地,揚起一抹明媚的微笑。
「很棒的建議。」
汽笛「嗚嗚」作響,載她的貨船已經靠岸。
由於身份的敏感性,從今天早上起,「景末」這個人已經領了死亡證明。私人船舶難逃眼線的追捕,而在假身份辦好之前,她又根本無法買到客船船票。
因此,眼下唯一離開的辦法只有面前這艘幽暗逼仄、煙味縈繞的走私船。
「……為了聯繫船主,我可是花了好幾個小時,而他沒告訴我實物長這樣。」愛德華望著船頭骯髒又簡陋的設施,表情略微尷尬。
「沒關係愛德華,我真的很喜歡。它很有……嗯,復古風格,讓我想起本傑明.巴頓奇事男主打工的那艘。」
「這下聽上去更像是在嘲諷我了。」
走私船於新澤西起航,北越緬因州,直入加拿大境內,沿聖勞倫斯灣駛進安大略湖,不出意外,將於次日夜裡抵達紐約最北端的布朗克斯渡口。
如此繞一大圈,也算在最大程度上降低風險。
「祝你好運,我的朋友。」愛德華與景末揮手告別,「離開哥譚,別再回這裡了。」
「再見,愛德華。」景末站在狹小的甲板上大幅度地擺手,直至眼前除了濃霧與燈塔的光芒之外,再也看不見其他。
「我們一定還會再見的,我發誓。」女孩道。
她堅定地握緊拳,眼中重新升起明亮的火焰,迎向一整片波瀾的海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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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景以後還會回哥譚,下次我會帶上蝙蝠家和正聯(或者泰坦),不過現在她決定先回紐約手刃渣男。
本次阿卡姆之行對小景最大的收穫大概就是遇見了自己人格里的陰暗面,從與反派合作、成為朋友,到在適當的時機以暴制暴,這些經歷都不斷在推翻與重建她此前對世界的認知。
查爾斯與X學院教給她的是所有美好的情感與愛,而哥譚之旅卻讓她明白,這個世界並不是課本上教的非黑即白——她走進了迷宮一樣的灰色地帶,親眼看到了人間的種種苦衷與無奈,至於如何走出迷宮,以後需要靠她自己了。
可以說,人格蛻變得更加立體飽滿之後,小景的觀念已經與查爾斯和托尼這邊產生了不可言說的分歧。
比起查爾斯對萬事萬物的包容,抑或是托尼護犢的「輔助輪」理念,現在的小景更想離開這些庇護與束縛,走她自己心中想走的路。
她真的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