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月影
宮內高牆林立,金黃的檐頂被灰色瓦楞映襯,遙不可及的宮殿又多了幾分冷峻。牆下偶有幾個內侍疾行,也是用布裹著小尖靴,到了殿門外再取下來,保證不發出一點異響。幾隻鴉雀剛掠過矮檐,撲棱了兩下翅膀便被石子擊中,摔落在遠處。
太極殿外,兩位紫袍老者邁步出來。一人面白無須,中等身子,腳下一步一步謹慎如往常一樣,但神色頗為焦慮。躬身快走在那身前有須老者身後半步,悄聲道:
「大人果然不知嗎?」
那老者紅色面龐在前,本毫無波瀾,但聽他一問也是神情一緊,腳下猛然駐足,左右環顧之下復又撩袍挺身前行。
「若有人故意為之,恐怕他是最沒有嫌疑。劉大人若有什麼懷疑,可以報給聖人,何必在這旁敲側擊。」
「李大人,您說笑了。往日你我們雖有嫌隙,但都是為了朝堂。您是三代元老,大黎的大儒,又是太子的老師,我豈會不尊。只不過此事發的蹊蹺,我是左思右想實在不通,想來求教一二。」
幾位宮人躬身從一旁走過,腳步亦是緊張。那無須老者緘默半晌,見諸人走遠方后貼身靠近了些。
「那年的事...大人你可曾...」
「怎麼?難不成劉大人懷疑是我指使的?」
「悄聲!」
劉大人趕忙伸手示意噤聲。
「你這個老倌兒,今日怎得如此桀驁。這話也敢往外說。我不過是擔心,或許不經意間的口耳相傳,被他人做了文章也難說。如今朝中當只有你我二人知曉,計較起來,這是要殺頭的罪過。你我同朝為官這般久了,你怎麼就不識老弟苦心。」
那老者沉吟片刻,搖頭道。
「玉溪,你也是兩朝元老,朝廷的中書令。平日謹慎周密,今日怎得如此膽戰心驚?這話是如此,可聖人並未指責你我,只叫大理寺查辦。難道你不知其中緣由?」
劉玉溪被他提點,開始琢磨起來。
「若說是門郎官有人指使,那自當是兵部刑部各部曹司協查才是,聖人欽點大理寺來辦,確實有些不妥。大理寺一向只是...」
「再說。此事也並非你我二人知曉。要論起來,還有一人。」
「你...你是懷疑...」
這裡尚未說罷,那位李大人卻已經邁步離了,只留他一人獨自震驚。
牆內另一側,太液池上的微風吹拂,一池秋水在夜幕中輕輕的泛起皺,盈盈倩倩的走遠,像一個離家出走的少女,嬌弱,卻堅決。
一個素雅端莊的身影站在遠處,見兩人人影從殿內離開,便緩步出現在含涼殿外,鬢雲斜釵,薄裳素凈,面色沉穩如這深夜的大內禁苑一般,隱藏著所有波瀾。
她從侍女手裡接過一個銀盞,乘了碗溫熱的蓮子,起腳慢步進了含涼殿。
路上不小心灑了幾滴,裙擺拖在地上掃過,她皺了皺眉頭,臉上露出一絲厭惡,隨即便轉做微笑,將那表情收斂了起來。
進了內殿,她並不在意屏風后那剛剛消失的身影,只用目光凝視著闌幹上倚著的陛下,捧著銀盞緩緩拜了下去。
「陛下。天涼了,近日吃了不少葷食,所以給陛下煮了碗熱糖水。」
那人轉過身來,一身赤黃緞袍上邊滾五爪金龍,腰系九子盤龍玉帶,左邊墜的是龍鳳呈祥的銀雕香囊,右邊掛的是一個白玉雕做花好月圓,玲瓏剔透十分精緻。這一身細緻打扮正是當朝聖人天子,雖是一頭略微花白的頭髮,但站在那裡不怒自威儼然一副嚴肅模樣。
此刻聖人正為早間之事心煩,忽見她捧著盞跪在地上,眉眼含笑神色似舊,忽地憶起了當年引她過門情景,一襲花紅嫁衣,笑靨無倆。只可惜時光彌散,情誼難復,這麼多年過去,自己反倒越難越掌控她。
「皇後有心了。今日沒有陪妹妹打理那些花草?」
常皇后臉上的神色撇了撇,似乎很不願他提起自己的妹妹。
「陛下又忘了,花草前幾日剛換過,且得慢慢養著呢。」
皇後起身扶了扶裙擺,見內侍們已經退下,便隨著陛下倚坐了下來,面前的案几上滿是各路奏章文書,堆的滿滿當當。
聖人見她盯著一卷奏摺看,也並未做聲。
常皇後轉眼含笑看著眼前這個熟悉的男子,自己雖與他在風雨飄搖之中同床共枕數十載,可如今卻同換了一個人似的,自己愈發猜不透了。
或是多年的殺伐決斷使他愈發多疑,從前的諸多溫柔也都漸漸冷冽。若不是自己前來侍奉,怕是幾個月都見不到他的身影,自己每日呆在偌大的承坤殿里,每日只與妹妹和幾株花草作伴,念經禮佛,孤寡凄冷的如同廢后一般。
「陛下。如今不比從前。現在滿朝文武皆為你所用,更有太子和齊王在旁襄助,何必要親自勞累,看如此多的奏章,累了身子。」
「家國天下。孤既然坐了這個位子,天下諸事,孤要問了方放心。不然總被些宵小煩擾,圖謀不軌。還有啊,今日發生之事你可有聽說?」
常皇后見聖人臉上忽然變了色,想起日間侍女傳報的消息,幾乎要驚起一身冷汗,趕緊起身正襟危坐。
「臣妾深居禁闈,從不干涉朝堂的事。也只知些花花草草,哪知陛下朝前的事。」
「皇后可知今日郡主去了哪裡?」
「安別?她早間說去找御知聽戲,我便沒有過問許多了。兩個孩子一起逛逛也沒什麼的。小時候還總帶著太子一起,如今太子與齊王課業不休,只好自己到處玩了。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皇后道。
聖人臉色陰沉,微有怒色。
「中書省尚書省的幾個閣老跑到孤這裡來告狀。說她們兩個,女扮男裝,攪了貢院科考,耽誤了吉時。害的秋闈晚了三刻方開。真是胡鬧!」
午間時,皇后在內苑便聽人說了此事,當時也是大驚失色。這兩個孩子雖然平日膽大妄為,但總不是出格的錯,無非是打鳥捉魚,爬牆取花,孩子家淘氣玩耍,聖人也對她們縱容許多。然而秋闈科考是朝綱大事,陛下近來憂心忡忡,此時定然發怒,所以才特地呈了糖水過來賠罪。
此時見他說起,只是裝作不知的樣子,替她二人遮掩,實在不行便佯做數落一番,勸他消了怒氣才好。
「這....,陛下,她兩個女子,即使化了男裝,若是沒有旗符,如何進得了貢院?那院里都是些學子大儒,她卻跑進去做什麼!」
聖人見她似乎真的不知情,言辭倒緩了些。
「這次秋闈是兩省主考,太子和琰兒協辦。太子跟她倆一同長大,感情最是要好。御知找他討兩塊旗符還不是易如反掌,你來的時候,太子剛走不久,已經一五一十的認了。胡鬧!」
常皇后聽聞太子已經認罪,只好慌忙理了神色,俯下身子跪在面前。
「陛下,安別年幼,不知輕重。只是一時玩鬧罷了。都怪我這個娘姨沒有管教。陛下切莫生氣,傷了身子。」
聖人看著她伏在地上,額上的發簪顫巍巍的抖動著,傳出一些誠惶誠恐的味道,走上前扶起了她。
「安別雖不是你的親生骨血,但她自幼被常夫人養在宮裡,孤也曾抱過她,也是看著她長起來的,也當自己孩子心疼的。有時候,我總會想起當年,你將一歲大的安別抱給孤看時的場景。那鼻子眉毛,跟你們姐弟長得特別的像。人都說一脈血親,如今她長大了,也有你當年的一些影子了,看起來總是那樣羞怯和乖巧。唯獨這個御知,如今愈發的調皮,不像個女子的樣。」
常皇后見他不住提起妹妹,心中卻滿是不忿,但又不敢發作,只呆站在那裡,面容尷尬地伸手將聖人扶著坐下,輕輕的拿捏著他的肩膀揉搓起來。
「御知這樣天不怕地不怕,頗有點陛下年輕時的樣子。想必將來也可以為陛下分憂。「
「她哪裡是天不怕地不怕,她的眼裡就沒有天地。整日就知道胡鬧,不知天高地厚。也怪我太過縱容。陰日宣她來,我要與她好好說道說道才是。」
「陛下愈發的賢陰了。安別和御知能有您這樣的父親關愛,是她們上輩子多少年修不來的福氣,臣妾替他們謝謝陛下。」常皇后說著,手上也換了個地方揉搓。
「皇后。其實,你也不用太過計較。常夫人四時回鄉祭拜,一去就是數月。安別長大成人,你的功勞也是不小。我聽太子說,他經常與安別玩耍。安別說她其實一直視你如母般尊敬,你也應當高興。」
皇后嘴角似笑非笑,神色裡帶著一絲惶恐,手上動作也緩了下來。
「啊?那...若真如此,臣妾自然是高興的。」
「現在孩子長大了,孤也不能再過縱容。尤其是今日之事,著實讓孤擔憂。說太子也好,御知也好,或者安別。他們都是天子親眷,享著世上最尊貴的榮寵,有時候,也該替孤承擔這名分賦予他們的擔子才對。」
皇后見他說的鄭重,心中已然有了猜測,便小心的試探。
「陛下莫不是指....」
聖人拍了拍皇後放在肩上的手,示意她繼續。
「嗯。近來西邊吃緊。中午,西北指揮使崔吉前日發來戰報,說是吐蕃發來和書,但總是偶爾騷擾。到了夜裡就派人在山上嚎叫,吵的周圍駐紮的邊軍將士無法入眠。幾個月下來,仗是沒打,將士們反倒比以前更疲憊。吐蕃王提出了條件,說若是能給他們三王子找一門親事,送些糧食和草場,就不再騷擾邊境。放著和談國書不認,偏偏要和親,這簡直是不可理喻。」
皇后捶打的雙手停下了,眼神里閃過一絲吃驚。
「聖人..」
「你也知道。孤最近整日忙著這些事,焦頭爛額。這件事,你來替孤辦一辦。幫我在朝中物色一位合適女子,如果真有必要,為了我朝百姓,這和親之事也未嘗不可。」
常皇后奉命,將雙手收回,恭恭敬敬的伏在地上答了聲「是。」
幾聲腳步靠近,她抬起頭看見赤黃色衣服近在眼前,對著自己伸出一雙手要來將自己扶起。又見自己雲鬢散落,抬手幫著理了理,臉上神色溫和,像極了當年那個年少初初的穎王。
時間好似回到二十多年前,一聲三郎卡在喉嚨正欲喊出,卻被他一盆涼水劈頭蓋臉澆透。
「孤還有奏摺要看,皇后早些歇息去吧。」
常皇后沒有多言,只忍著神色拜了拜便退了下去。出了殿門,從懷裡掏了錠銀子交給了門外等候的內侍監,附耳又悄悄囑咐了幾句才走。
程汝篤揣了銀子,臉上又換上畏色進來。見聖人坐了片刻將那糖水喝了,便去端了碗出來。腳還沒跨過門檻,卻被徒弟趙吉撞了個滿懷,嘴上剛要罵,一抬頭見他身後跟著兩人,差點驚得摔了手中碗盞。
「兩位姑奶奶喲!」
那時間,兩人過了長樂門,又拐過小徑想悄悄回去內苑,結果被一個宮人從路上擋住,那人只顧低頭賠禮,不等御知發話便匆匆的逃了。御知正覺得好笑又好氣,要喊他回來對質,卻被遠處趕來的內侍趙吉打斷。
御知知道他是內侍省太監程公公的徒弟,也是熟絡的緊。便問他何事過來。那內侍一五一十道了,原是程公公讓他來告說,三省二部的閣老面聖,告了御知公主與安別郡主擅闖秋闈,攪擾貢院,陛下龍顏大怒,正在尋她。程公公差他過來正是要來勸她二人早晚先躲一躲,待陛下氣消了,再去認錯不遲。
御知跟安別兩人本不放在心上的,但這一路過來,聽不少內侍說聖人仍有怒氣,思來想去還是打算去認錯,便要去悄悄問了程汝篤再做打算。
「程叔叔,父皇可在殿內?」
程汝篤早急地像熱鍋螞蟻,生怕殿內聖人聽見,趕緊把手裡的碗交給了趙吉,伸手扯過她二人的衣袖,往旁邊挪了幾步,神色頗是慌張。
「二位姑奶奶,你們差點闖了大禍。」
「這麼說他沒有生氣?那我進去看看他。」
御知說著便要走,卻被程汝篤一把拉住。
「哎呦,小公主,太子剛已經挨了罵,聖人的氣才消了些了。近來政事吃緊,聖人已經很是惱火了。您就別進去添亂了。」
兩人正糾扯,御知側身探了兩步,正聽見內殿傳來聖人聲音。
「篤汝,你去尋知兒過來見我。」
程汝篤卻拉住了準備進殿的御知,忙道。
「公主哎,您且回內苑,我只說您已經歇息,陰日一早您再來。」
程汝篤轉身進了內殿,只見聖人伏在案几上閱覽奏章,只說差人剛去了內苑,公主已然歇了。
話還未說完,御知卻滿面含笑,拉著安別衣袖兩人一同進了殿,程汝篤見狀只說倒霉,即慌忙跪倒地上,口稱失職。聖人也未多言,只陰著臉將他屏了出去。
這程汝篤出了殿門卻未離開,轉身往殿後繞去,側耳在那細聽。
「科考乃我朝根本大事,誰許你去胡鬧的啊。」聖人低頭道。
安別方才還是面帶笑容,此刻見聖人忽地生氣,趕緊跪在地上,不敢說話。一旁的御知撅了噘嘴,而後嬉皮笑臉地走上前幾步,伸手挽著聖人脖子,開始撒嬌。
「父皇,我也只是進去替您看了看我朝學子。幫您挑選有才之士,看看將來誰可以做柱國棟樑。」
聖人輕哼一聲,側目怒視了片刻,看著御知一臉嬌氣,竟沒好氣的笑了一聲,剛剛笑罷臉色復又陰沉起來。
「以後再不許這般胡鬧!回去吧,父皇還有要事忙。」
御知見他抽身要走,便耷拉著臉一臉不悅:「父親總是有要事。」
聖人道:「父皇既為一國之君,當必須事必躬親。」轉身對著御知又道,「所以你要聽話些,不要總是要我操心。」
御知伸手從案几上端過茶水,雙手捧過來,笑嘻嘻道:「女兒向來很聽話的。」
聖人接過那杯飲盡,而後咂咂嘴,似乎覺得這茶比往日的要好些。「嗯。聽話,聽話還跑去國子監鬧騰。我看你啊,是長大了愈發不聽話了。再這般胡鬧,我就給你找個夫婿拴住你才是。」
御知正接過茶杯,見他如此說,忽地惱了,竟將茶杯丟在案上,杯里濺出一些水漬將聖人剛剛批閱好的公文洇開一片。
「女兒不要夫婿。」
「你!」聖人再看看手中公文,頓時惱羞成怒。「胡鬧!簡直胡鬧!」
說著,聖人合上了手上的奏章,神色嚴厲道。
「你是本朝唯一公主,當有皇室宗族的樣子。一天到晚地搗亂,成何體統?哼!今日,罰你回去抄十遍女經,抄不完不許出門!好好反省反省!」
御知一聽又要抄書,登時氣不打一處來。賭氣道:「抄就抄!做公主有什麼了不起。你不如把我趕出宮去住,我倒願意做個市井女子。」
御知此言既出,安別跪在一旁心說不妙,連忙扯她袖子示意認錯,一邊磕頭替她辯解。
「聖人息怒。妹妹年幼,口無遮攔。此事是我不好,陛下若要罰就罰我吧。」
聖人本對她寵愛有加,又索性科考之事順利進行,並無大礙。只是她二人攪鬧,於禮制上多有不妥,若不責罰難免被臣子多嘴,所以只裝作脾氣,罰她抄些書免罪罷了。不想她竟如此膽大說出這般忤逆的話,加上政務騷亂心頭正是煩憂,一時心頭火起將那奏摺怒摔在地上。
「混賬!難道...難道父皇待你不好?」
御知未理會安別勸解,仍舊嘟囔道。
「知兒並否此意。可是...您總忙於政事。我也不像安別姐姐還有母親和皇后陪伴。我那裡孤寂冷清,只有幾個小侍女陪著。生在皇宮,卻不如外間自在。若真論起來,我倒想做一個尋常百姓的女子,一家人開開心心。總好過這太極宮裡,冷得嚇人。」
殿外的程篤汝聽見她此番話也是一驚,不住地搖頭,暗自嘆氣。
聖人見她提起母親,猛地又想起當年事來。自她母妃去世,自己對她多又歉疚,故而偏偏寵愛多些,往日無論如何胡鬧也未曾動怒。今日只想著唬她幾句,讓她知錯便罷了,可誰知她說到了自己痛處,登時一股無名之火湧來,眼睛瞪得血絲盡現。花白的頭髮略微顫抖,指責的手也開始抽搐,語氣里滿是失望和憤怒。
「混賬話!」
「我知這深宮禁內自古沒有人情冷暖,只有你們幾個與我一脈相親,這才縱容你們。如今,你哥哥...豫霄醉心典籍,每日朝後就去集賢殿研究書道,也與我漸漸生疏。琰兒身兼禁軍指揮使,四處奔波,也是難得見我幾回。你們,你們當是我醉心這龍椅嗎?我是為了誰!是為了你們!不案牘勞作,如何穩住天下,如何穩住皇室!」
「今日我本不曾訓你,只道你知錯便是了。沒曾想,你竟說出如此話來!」
御知見他動了脾氣,眼眶也漸漸紅了,聲音也哽咽起來。
「知兒知道父皇辛苦。可是,知兒想像街市上那些人一樣,有親人陪伴,每日開開心心。知兒每次問您,您都說政事繁忙難以脫身。這些年,您去暖香閣的次數越來越少。上歲若不是程叔叔提醒,您怕是連女兒的生辰都忘了。」
「不是知兒頑劣,可我若不頑皮,恐怕一年都見不到父親,都與您難講幾句話。父皇為國為民,可您什麼時候可以為女兒想一想?」
「我有時候,是多麼希望自己能夠生在百姓家。」
她靜靜說到,言辭冰冷地像數九寒天里的霜雪,彷彿沒有了什麼期盼。
殿內一片寂靜,燭火兀自搖晃幾下。聖人嘆了口氣,眼神里透著一絲蒼老,說話間竟有些羸弱。
「普通人?普通人如何?你以為我願意做這個皇帝嗎!?若不是生在帝王家,我也想遊山玩水,樂得自在!可命運就是這般無情,偏偏你要的,它就不給你。無論怎麼爭,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啊。」
「哎...」聖人神色迷離,長舒一口氣,又道。
「你母親生下你沒多久便撒手而去,獨留下你一個嬰兒。是孤將你抱在懷裡養大,左右不曾責罵,多少臣子於這案幾之上諫我,要對你多加約束,孤也從來不予,甚至警告御史言官。孤深知陪你甚少,這麼多年才百般縱容,你要什麼我便給你什麼。你今日,今日怎能說出這番話!」
御知抬起頭看著眼前這位聖人,顫抖著眉毛,眼眶內泛起一陣酸楚,聲音顫抖。
「御知久在內苑,身邊處了內侍便只有太子哥哥和安別姐姐陪我。」
「有時候晚上睡不著,看著月亮照進來,就會想母親。可我縱然從夢裡哭醒,也想不起來她到底是什麼樣子。只是朦朦朧朧,隱約看到是個女人。」
「女兒出去,見百姓家的孩子皆有父母親,一家人其樂融融,可唯獨我這個公主,沒有母親啊!甚至女子如今都不知道,我的母親她長什麼樣子或是叫什麼名字!」
「從前,我問父皇,您也不肯說。如今...如今聖人垂憐天下,每日都為天下案牘勞形事必躬親,不如..不如父皇今日便給女兒說說,我的母親...」
「夠了!!!」
御知傷未說完,聖人一掌拍在案几上,「砰」的一聲,驚得窗外的程篤汝也著實嚇到。
「說這些陳年往事做什麼!從前,孤捨不得說你,但是朝堂之外多有言語,孤不得不放在心上。」
「如今你也不小,孤不能總是慣著你了!「
安別看了眼御知,看她眉眼之間神色呼之欲出,似乎預感到聖人所言之事,正要辯解卻被聖人抬手打斷。
「我已與皇后和諸位大臣商議過了,擇日,我便給你尋個駙馬。讓他替我多照顧照顧你,到時候,再給你在宮外開一間公主府,這樣,以後你也省得想法子溜出宮了。」
安別聽見聖人如此決斷,大為震驚。公主婚配雖是樁大喜事,但今日煩惱未消又說的如此倉促,御知是否接受還未可知,而且聖人又說是與皇后商議,自己卻從未聽她提起,不免心中有所疑慮。惶惶之下,只能惴惴不安地看著御知,等她應對。
卻見她沉默了半晌,緩緩起身。
「父皇,是女兒今日做得出格了,所以您故意這樣說,嚇唬知兒嗎?」
「你!你這孩子,我每日操勞,無暇陪伴。這是要找個貼心的人來替我照顧你,又何來疏離?天下王親貴胄多有子弟,將來你大可以住在皇城之外,每日散心賞花,吟詩作賦。有空了就來看看我跟你太子哥哥,這豈不正好遂了你的心意。」
御知神色黯然。
「女兒不想。」
「胡鬧!胡鬧!胡鬧!公主嫁娶是我國之大事,豈是你一人之想或不想的!」
「女兒不想!」
御知說的斬釘截鐵,聖人怒目而指,竟一時氣不過,屈身側倒歪在了一旁,門口伺候的人見了趕忙上前伺候,同時喚人去傳喚太醫。
「宣太醫!」
御知著急喊著,扶著聖人胳膊提淚漣漣,卻不知如何開口。
「父......」
直至太醫測了半晌,只說一時氣血翻湧,並無大礙,她才沉默轉身出了殿門,在門口駐足回身看了一眼方走。
聖人似乎仍在發怒,靠在塌上不住的搖頭嘆氣。
靠著坐下后,聖人擺了擺手示意無礙,安別便也起身告退,急忙出了殿門去了。
殿外,太液池的池水清亮,殿外樹影搖晃,月亮也漸漸得攀高,從雲層下露出了自己原來的模樣,時陰時暗。樹梢上咕咕的傳來幾聲雀叫后,一個人影在殿後晃動了一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