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姚方
崔琰一路直奔到安陽門外,卻在不遠處勒住了馬。
姚方與自己親隨多年,聖人不會無端派人提走。若自己此時去見聖人,似乎有些著急,顯得唐突冒失。可若不是不聞不問,卻也顯得過於造作。思慮半晌,崔琰翻身下了馬,漫步踱了過來。
那門郎見是自家長官,忙躬身行了禮,又替他將馬牽去一旁栓了。
「這馬今日似乎有些疲累,像是昨日奔波了。幫忙喂一口,我進去給聖人請了安便回。」
「殿下,此時進宮,是否太過急躁?」
「為何?」崔琰道。
那人卻驚呼:「出這麼大事,您應當避諱才是啊。怎麼還敢覲見?哎呦!您不成您還不知道?」
崔琰果然不知,反問他。「哦?是出了何事?」
那人四下打量幾眼,附耳悄聲與他說了。崔琰時而皺眉時而嗔目,神色上緊張不少,又想多問幾句,那人卻實在不知了,左思右想之下,也只好埋頭進了宮。
政德殿上,姚方被人反捆著跪在地上,大理寺卿薛剛與韓將軍列在兩側,等候聖人問話。直至兩人站的有些疲了,聖人方懶懶的從暖塌上下來。
「姚方。」
姚方慌忙叩首。
「聖人。」
「你可知罪?」
姚方抬頭舉目,雖未正視聖人,但目光堅定全然不懼。
「姚方恪盡職守,不知何罪,還請聖人明鑒。」
「恪盡職守。」聖人點著頭,緩緩又問。
「之前在崇文門值守的那四人,你可認識?」
「宮中各門門郎巡檢臣都認識,這是臣職責所在。不敢不識。」
「好。孤再問你。你可知道,他們每日值守幾時,每年的餉銀是多少?」
姚方愣了愣,回到。
「每班門郎每日值守四個時辰。至於餉銀,歷來都是按律發餉,或年或節增補數文,或假或罰減少數文,故所得大致十四兩現銀。」
聖人點點頭,笑著又問。
「那趙鵬他們四人呢?」
姚方瞥了一眼韓登,見他神色低迷不敢抬頭,才忽地明白過來,叩首在地高呼。
「陛下容稟。趙鵬四人多領餉銀,是我擅自做主目無律條。但事出有因,還請陛下撫恤。」
聖人揮了揮手,打斷了他,又叫人解開背縛的手,面帶微笑道。
「餉銀的事情,原是好意,孤都聽說了,而且各部衙門也有賬目可查,今日就不問了。問多了,反倒顯得孤不近人情,寒了將士的心。今日我只問你,你與趙鵬,可有私交?」
姚方鬆了雙手,叩首又謝了聖恩。
「陛下,臣平日皇城內外巡檢,需要時時點卯,從來不敢懈怠。平日與諸人都是公差往來,並無閑暇私交。我與趙鵬幾人也只是輪班時見一面罷了。」
「他們四人曾與你和齊王一同北上禦敵,你難道不記得?」
「北拒時大軍數萬人,臣實在不記得太多。只記得當時幾個百夫長,如今都在各處衙門任職。」
「趙鵬,有一妻子和幼子,你知道嗎?」
「這...臣只知道他有一姘頭。數年前,臣途徑崇文門外,見值守的四人少了一人,便問了韓將軍。韓將軍說趙鵬似是回鄉娶妻,前日吃了大酒,這才晚了半刻。但至於他家中幼子,卻不曾聽說。」
聖人望著韓登,韓登趕緊抱拳稱是,聖人又問姚方。
「那你可曾見過她?」
「臣與趙鵬並無私交,所以他未曾邀請我去喝喜酒。故而並不認識趙鵬之妻。」
聖人面色陰沉。
「當真不認識?」
「聖人明鑒。微臣確實不認識趙鵬家人。」
「把人帶上來。「聖人一揮手,卻道「你不認識她,她卻怎麼認識你呢?」
話音剛落,兩個銀甲驍衛從殿外押著一個農婦進來,那農婦,每日耕田勞作,如何見過這些大官,更不要說入宮面聖,先前被聖人問話時已是面色煞白,抖如糠篩,如今在殿外等了半晌,方靜了許多。
趙吉從一旁進來,躬身道。
「陛下。齊王殿下正在殿外跪候聽宣。」
聖人似乎是在等他,點點頭便宣了。
崔琰進了宮,先去了大理寺,后又去了刑部,諸同僚都說此事來的突然,只知道是薛剛與韓登領的聖詔來的,其他的一概不知。或是三緘其口或是諱莫如深,但此二人同值,恐於十六字案大有干係,崔琰不敢怠慢,這才匆匆忙忙直奔過來。
「崔琰見過父皇。」
聖人輕闔著眼皮,微微睜了半分,未曾示意他起身。
「齊王來的正好。一起聽聽吧。」
「父皇。姚方是臣親隨,是臣有不冶之責。但不知姚方所犯何罪,還請聖人明鑒。」
聖人擺了擺手,指著那農婦和姚方。
「薛卿,你們問吧。孤剛已經問過了,在一旁聽著就行。」
薛剛與韓登面面相覷,似乎有些擔憂,但聖命在上不得不從,便躬了躬身謝了聖恩,站立那農婦面前問話,身旁便是文書筆錄伺候。
「秦娥,前日公堂上問你,你承認自己是趙鵬之妻,其餘各事都有卷宗在錄,你可曾記得?」
那民婦或是仍處在喪夫之痛之中,顯然未緩過神色,但看她面容陳靜陰冷,眼神如死人般昏沉無光冰冷呆板,已然絕望,轉眼又看著崔琰,冷冷的面孔,俯身叩拜。
「您就是齊王殿下吧?民婦替他謝謝殿下。」
崔琰見她說自己是趙鵬之妻,心中亦有些同情,便伸手扶了一把。
「趙鵬幾人都曾與我將士同袍,照顧一二也是應當的。只是此番變故,他四人卻是有悖國法,按律當誅三族,聖人體恤,不問家眷。還請節哀。」
秦娥伸手擦了擦臉上淚痕,長舒一口氣,抬起了頭。
「君便是君,民便是民。我是個婦道,也不懂許多。幾位大人要問什麼,便問吧。那些日的事,民婦都記得清楚,也都承認。」
「你可自行再述一遍。聖人面前,不得紕漏。」
秦娥緩了半晌,才忍痛將自己原籍哪裡,家住何方,婚配如何一應事故說的詳細。薛剛見她陳述與前日公堂問話並無二至,便接著問她。
「你說當年趙鵬曾與你說過餉銀補發的事情,對嗎?」
只見她眼角輕輕滑落兩行清淚,偶有抽噎。
「對。他說哥幾個的餉銀比其他人多一些,是殿下看他舊傷難復,出手資助,還勸我要知恩報德,不得到處亂說。」
崔琰見他問起,便躬身對聖人辯解,卻被他伸手攔住。
「你且聽薛卿問完不遲。」
薛剛見聖人示意,便掏出那枚碧綠的玉簪出來。
「你可認得此物?」
秦娥緩緩瞥了一眼,眼睛里閃過一抹光彩,復又變的黯淡。
「這是他與我做的聘禮。前些日子莫名丟了,不知大人從何處拾得。」
「聘禮?可是經查訪,這支玉簪屬京都造辦,幾經輾轉之後,從婺源縣一家名叫冷翠齋的器坊售出。而且,據店主交代,購這簪的是一個女人。」
秦娥驚目,又皺著眉搖了搖頭。
「這簪子是他那天出去打漁回來時親手拿給我的,我不會記錯。」
「可店家交代,確實是一女子所購。」
秦娥忽的笑了笑。
「或許是店家記錯了罷。那天他回來,我見他買了魚又買了豬肉,便說他奢侈買了這麼多東西。他說那天高興要吃點好的。我就燉了肉給他。吃到一半,他把簪子掏出來,說是過門的時候沒有聘禮,如今給我補上,所以我記得清楚。他自幼便是孤兒,呆板話少,村裡人總把他跟我拴在一起笑話。一個痴傻,一個寡婦。獨居了半輩子,哪裡還有其他人幫襯。」
說罷,又側身過來,對著崔琰淺淺拜了拜。
薛剛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冊,慢慢了翻了幾頁,將當日售賣簽契呈在她面前。
「這個署名不過數月之前,你可認得?」
秦娥未曾料想還有這般證據,顯然有些慌了。
「這...這...」
「店家賬冊明細在錄,還有你署名在此。民婦還敢扯謊!趙鵬年餉只不過二十二兩銀子,除去一家吃穿用度,甚難結餘,如何捨得買這般貴重東西?趙鵬四人為虎作倀,天子念妻兒可憐不予株連已是好生,你還不從實招來!究竟是何人致使!」
秦娥仍冰冷著臉,不予作答,殿上一片寂靜。
崔琰正要開口,忽見聖人怒目圓睜,憤而將手上茶碗置碎在地,一聲脆裂的炸響竟如驚雷般響徹大殿,水漬澗在諸人身上,顧不得擦去便伏在了地上。
「聖人息怒。」
聖人赤足跛地,臉上青筋暴起,指著那民婦怒斥。
「無恥賤民!何人與你膽量敢於天家競高下。你既有婚配,仍與他人苟且,便是有違綱常!是因誕下孽子,孤憫其幼才不株連。可如今你不知悔改欺上瞞下!可見罪人之死,死不足惜!孤早應該將你們千刀萬剮懸與東市門外,方泄心頭之恨。孤今日再問你,趙鵬此舉,你可知是何人指使,何人謀划,再有半個謊字,便將你那幼子一道拉出去斬了!拋屍荒野!」
天子之怒,響徹雲霄。那婦人秦娥見聖人動怒提起了自己幼子,再也隱忍不住,只把頭磕在地上不住求情,額頭幾近淤青,臉上涕泗橫流,不住的嚎啕喊著聖號。
「陛下!陛下贖罪。是民婦有眼無珠,一時糊塗。不關孩子的事。陛下要責罰便責罰我好了。求求陛下饒了孩子吧。」
「說!」
聖人扯回了衣袖,略帶嫌棄的點點頭,示意薛剛繼續問。
「四年前,他從外間打漁回來,面色高興似有喜事,我便問他怎麼了。他從懷裡掏出兩枚銀錠,說是給我補的聘禮,還讓我拿去買點胭脂和衣裳。我怕他惹了事,便問他哪裡來的,他說是一個宮裡的朋友,從此地路過,聽說他娶親了,特意來看看他。如此之後三年內,每年都能回來數日。雖然行色匆匆,但總歸是一個家。」
「可曾聽說那人是誰?」
秦娥搖了搖頭。說的動情處,嗓子已然顫抖起來,又不住得抽噎幾下。
「後來,幾個官府的人過來,說馬車上是我夫的屍首。人死如燈滅,即使再多言語,這從前的萬般也都煙消雲散了。我便請了幾個人將他殮葬。那天,一個身穿綾羅的大人過來,說與我夫有同袍之澤,念我妻子孤寡,特地過來探望,說罷便留下些銀兩走了。後來我才知道,那袋子里裝的是二百兩銀錢。沉甸甸的,白花花的。」
「此人你可記得模樣姓名?」
秦娥思慮半晌,尚未回話,薛剛又催促道。
「仔細想想。聖人面前,莫要欺瞞。」
秦娥點點頭,試了試眼角余淚。
「當日多說了幾句,所以依稀還記得。那男子大約三十齣頭,還有些南方口音,但卻不似江南人氏。臉色白凈,走路規規矩矩,身上穿的都是乾淨的緞子。」
「姓甚名誰可曾記得?」
「他自稱是姚生,還說自己是...是..齊..齊王殿下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