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斗酒十千

第三十五章:斗酒十千

冬日裡北風蕭瑟,卷積著凌亂的雪花拍打在人們臉上,雖然已不像早間那般大雪,但仍能落在肩頭髮梢,將風裡來往的行人覆上一層霜色。人們行走在蒼茫一色的鎬京城裡,就如同白日里舉起的燭火一般微不足道。

西城的街道要比東城冷清很多,也許是此間商鋪稀少導致,也許是這裡達官貴人宅府遼闊所致,總之,這午後的街道上竟沒有幾個人影。紅拂故居在風雪中露出她與眾不同的紅色老舊磚牆,默然講述著從前那些動人故事。一個青袍男子束髮挽髻站在牆外,縮頭攏肩,身上落滿雪花,不住地顫抖著雙腳,雙手抱在一團套在袖管里揉搓幾下再拿出來撫在臉頰上,偶爾身子還會趔趄幾下,顯然是凍得有些難忍。

春瑤惋惜地將門闔上,轉身回了暖閣,見御知仍在那裡悶頭讀書,心裡也是毫無辦法。與青蘿姐妹二人相視一眼后,長嘆聲各自忙去了。

御知見她二人走了,才將手裡的《紅拂傳》闔上,又從懷中掏出那枚玉佩。看著封頁上的紅拂女的繡像,聽著窗外凜冽呼嘯,不自覺得將那玉佩攥得愈發緊了。雖見他如此兩日都在門外候著,頂風冒雪甚是可憐,三番幾次都想開口放他進來暖暖。可自從與她相識,他便接連遭罪,那日聽左夫人一席話,方覺得是自己錯了。既然造化如此,自己又豈能為一己私念再生事端。想了半晌,又覺得睏乏,側身又躺下了去。輾轉半晌卻難以入眠,心裡總覺得空落落地,自己也知道所謂何人,便又起來,拿過書來卻一字半句都看不下去,只擎著書在那裡獃獃枯坐。

天色暮合,青瑤見她神色倦憊,便叫人將晚飯送了進來。御知卻說沒甚胃口,青瑤知道她是心思憂慮,可又擔心她餓出病來。來回勸了幾句,她仍舊不用,只好親自收走了。

剛從后廚回來,站到門外就聽見門子在院里「哎哎」地打著招呼。青瑤趕緊上前幾步,側耳過去。兩句話的功夫,青瑤快步行至門邊,順著門縫左右看了幾眼不得真切,又輕輕把門打開半扇,探出腦袋去仔細看了之後方回來,面露喜色地進了內屋。

剛要說話,卻見御知一臉焦急,欲言又止。青瑤裝作不知,只忙著手上活計,御知再也忍不住了,從榻上翻身下來,拉住她的胳膊問道:「他怎麼了?」

青瑤見她急了,只好與她回了。「門子說,那公子在門口凍得痴傻,也不知道躲在檐下擋風。若不是涼世子看見,強行將他拖走,怕是此刻已經凍成冰雕了。」

那時,慕容端玉正在雪地里枯等,身上杖責的傷尚未完全恢復,站到入昏時分已有些體力不支。欲再等到戌時回去。不想一陣馬蹄聲過,身旁出現一位男子,卻是尉遲驥。

尉遲驥見他來了,相邀一同進去。伸手要去敲門,回首見他仍站在那裡不動,有些好奇:「公子不進去,要在這裡吃雪片子不成?」

慕容端玉已被凍得有些疲了,想張嘴說幾句,卻僵著說不出話。只能任由他說些瘋癲話。

府上門子聽見馬蹄聲響,又聽見門外有人說話,便開了門。見是他過來,想也沒多想便邀了進來,反手便將門要關上。

尉遲驥卻道奇了,伸手攔住門道:「公子還在外頭,你卻關門做甚。」

那門子急忙將中間緣由說了。稱自己只是個看門的,公主有命不許慕容公子進來,饒是他站了兩日自己也不敢放他進門。

見他如此說到,尉遲驥反倒驚奇,轉身竟出門上了馬。又一把扯起慕容端玉,將他拉上來與自己同騎,慕容端玉尚未反應,馬兒已經奔了出去。

「世...世子..你...」

尉遲驥牽著韁繩一路徐行,些許北風灌在耳朵里也聽不見身後的慕容端玉說什麼,只管埋頭趕路。慕容端玉靠在他的背上,扣著尉遲驥的腰帶,身子跟著馬兒顛簸,隱約間覺得馬兒停了,又被尉遲驥抗了下來,舉目四望,不禁啞然失笑,竟是那家知醉小館。心想這涼世子始終沒忘這一酒之仇,今日方有機會了。再回頭看去,茫茫風雪遮蓋,舉目所視不過百步之遙,由此地前行轉過便是西城街道,自己在那站了兩日竟不得進。思慮之下,又長嘆一聲,既已來此處,不妨借酒澆愁,一醉方休。

店家見是他二人,滿臉堆笑迎了上來。

尉遲驥卻以為店主笑的是他上次所言,怒目嗔責。「不許笑!今日是慕容兄弟心情不好,去拿兩大壇來。我要與兄弟開解開解,」言罷,又拉住店家叮囑,「要大碗,不要淺杯。」

二人仍坐在前番飲酒之處,大碗方斟滿,尉遲驥未來得及舉酒,慕容端玉已端起那碗昂頭一飲而盡,倉促間灑在頸上衣衫上不管不顧,卻仍在那裡大呼過癮。

「過癮!再來!」

尉遲驥趕忙拉著他坐下,與店家要了些抹布擦拭。「公子這是飲酒還是澆地,實在是浪費!」

「再來!」

尉遲驥伸手與他又斟滿一碗,見對面的慕容端玉又要一飲而盡,趕忙起身攔住,一臉的後悔。

「兄弟。你要這般喝酒可就太沒趣了。」

慕容端玉搖頭道:「世子不是想看我醉倒么。今日有此良機,正好我今日也有興緻。趁日,滿足世子就是了。」說罷,又是一飲而盡。待伸手添滿時,卻被尉遲驥一把摁住。

「公子,今日可是為情所困?」

慕容端玉嗤笑一聲,道:「呵。人生而在世,誰不是為情所困?」

尉遲驥似懂非懂,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索性直言。

「什麼鳥道理。我問你,你是不是喜歡上御知姑娘了?」

慕容端玉見他提起御知,不知是酒勁上來還是羞地,頓時臉色漲紅,將眉心皺作一團,先是鼓著腮幫子似乎恨得牙根癢,過了片刻臉上又掛著一絲喜慶,又想了片刻,卻將背靠在椅子上仰天長嘆,不住地搖頭扶額。

尉遲驥見他如此,心中更是確信,伸手舉起碗來,又道:「公子好眼光!我果然沒有看走眼,連公子這等大才子都喜歡御知。可見姑娘天性純善,活潑可親吶,哈哈哈哈。」

他向來託大,心思粗放,卻不知慕容端玉此時心中所想。一個是大黎朝的公主,一個是涼國世子,既有和親之盟,又是郎才女貌,自己一個落魄書生又有幾分能耐爭鋒。原只道金榜題名時還可洞房花燭雙喜臨門,如今卻這般狼狽。心中萬般不甘,端起酒來一飲而盡。

「哎...世子雄才大略,與姑娘門當戶對。又何必拿我取笑。」

「公子說些喪氣話。男女歡愛只在一念,不在其他。家中有多少牛羊馬匹,都是身外之物。若你像今日這般喪氣,想必御知是不會看中你的。」說罷,又拍拍胸脯,「得是我這樣的才行。」

慕容端玉似已不勝酒力,搖搖晃晃的趴在桌上,擺手道:「世子謬論。」

「嗯?」

卻見他伸手又斟滿一碗,飲罷方道:「這世上本就有三六九等之分,佛道聖儒皇貴官吏商賈農貧。釋迦食奉聖儒養德,皇親貴胄達官貴人皆有世人吏稅,朝食鳳膾夕飲髓,不見百姓屍骨壘。百姓呢?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只落得二兩銀錢度日。柳青之名雖說有些能耐,可我與人做副中堂也只得一二十兩銀子,還不夠今日酒錢。談何娶妻生子?何況還妄想著娶當朝公主?世子,你告訴我,這不是痴人說夢卻是什麼?」

「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也不知道我是做了什麼歹事,三歲喪父,七歲喪母。幸得左家認養,如今卻連仲父也去了。十年苦讀到頭卻是如此下場,功名全無,佳人不許。」

「卻道城外看楊花,點點是清淚。」

「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慕容端玉自顧自話,已記不清自己飲了多少。只記得一碗烈酒醉上心頭之後自己吐了個乾淨。

尉遲驥見他醉倒,只得扶了起來,要店家送他回去。正說話間,卻見公主府的車馬朝這裡過來,對方掀簾露出一個人影,卻是春瑤。

「誒!你怎麼來了?」尉遲驥驚到。

「哎呀。果然是了。世子你...」春瑤顯然有些急切。

春瑤下得車來,近身瞧了幾眼,見慕容端玉只是睡了過去,心中也放心了。原是御知聽聞他被尉遲驥帶走,想必定是要與他斗酒的,便差了春瑤去府上試探一二,若是無事便是最好不過。結果去罷左府,未見公子蹤跡,春瑤便趕過來酒館碰碰運氣,沒曾想真叫她遇上。見他二人一身酒氣,便嗔怪他莽撞。

「公子前日剛被聖人杖責,身上還有傷未愈。世子怎麼就跟他喝了這許多。」

尉遲驥此時方知,大呼冤枉。一邊悔不該與他有此一飲,一邊幫著把慕容放上了車架,送至公主府上。

御知此時正在家中閑坐,眼見天色愈來愈暗,卻不見春瑤回來,心裡便一直惦記。正焦慮著,忽聽得外間車馬聲響,趕緊穩住心神,換上一副模樣端坐在那裡,等著春瑤進來回話。

耳聽得門外春瑤叫喊,御知方知不妙,起身掀簾卻見春瑤叮這兩個活計架著一青袍男子進來,遠遠便聞見一身酒氣,走近幾步借著光仔細一看,不由得更急了。

「不消問了,這定是世子給他灌得厲害了。陰日我定要去找他算賬。」

轉眼卻聞尉遲驥從門外進來。「你可冤枉我了。我既不知道他身上有傷,二也不是我灌他酒。是他自己灌自己,我攔都攔不住。」

御知叫人扶著慕容公子進了屋,原想與世子多吵幾句,可實在挂念公子,無暇與他計較,只抱怨了幾句便要人送客了。轉身再進屋內看過慕容端玉,只見他從額頭到脖子一臉的漲紅,身上撒了些酒水此刻也被凍上,方才在院里被拖了幾步,袍襟上都是泥水,趕緊叫人過來與他換洗。春瑤二人折騰半晌,與他脫了靴子、大卦,又拿過毛巾沾了熱水擦臉。不想慕容端玉發起癲來,伸手忽然拿住了春瑤膀子,一手攥住胳膊,一手撫著自己額頭,口中念念有詞的唱了起來。

「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

春瑤被他驚嚇,猛然撒開了手,轉身看著御知。卻見她滿面愁容,揮手叫人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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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京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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