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紅拂院
春瑤見狀,矮身出來耳廂,闔上房門正欲要走,卻覺得有些不妥,恐有哪個多事的小子過來撞見,便喊過來一個在這守著,叮囑他三丈以內不許任何人靠近,交代完了仍不放心,回頭又左右站了片刻,來回望了幾眼方才垂首慢慢走了。
此時,日間的漫天大雪已然停了,只剩下鹽粒大的細小雪花在風中搖擺,拍打在人臉上也是有些輕微疼痛。冬日裡無甚蟲鳴鳥啼,便顯得不大的屋子裡格外安靜,除了落雪壘在牆角嘶嘶融化的聲音,御知在房內,再聽不到其他聲響。
輕挪步倚在榻上,只見他緊閉雙眼面容哀愁,察覺到她過來,眼中忽地泛起一絲光彩,急忙忙就要起身,卻因渾身疼痛不得其法,只漲紅著臉揮著袖子,口中喃喃,滿臉遷就。
「知...姑娘」
剛要開口,卻被御知抬手拿帕子堵著。又輕道:「你且養好了再說。回頭再傷著了,我可就不管了。」
慕容端玉見她雖嘴上無情,但雙眼噙淚似有柔情萬種,心神猛地一緊,想強撐著身子欲說點什麼話,這才被傷口疼的反應過來。
「我...哎呦!」
御知顧不得淚珠滑落,徑直站了起來作勢要走,雙眉緊蹙似有怒色。
「叫你仔細養好,你卻不聽。」轉身兩步,背身站在原地,抬手擦了擦眼角。忽想起以前種種,只覺得天旋地轉,好似造化弄人。若自己從未去過酒肆,便不會與人動情,便不會中了柳萬繡的套,妹妹也不會受傷,父親也不會如此生氣。雖說如今遷了出來,可心底總歸不是滋味,反倒像是輸了一場被人算計好的賭局,心裡委屈地緊。
「那日相遇,我索公子玉墜,原是有意捉弄。」御知搖搖頭,「竟不知,終會害了公子」
「唔...」他囫圇地想回應著,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學過的千萬言辭縱使輕易揉成錦繡文章,此時也不能再派上用場。只好低下頭喃喃自語。「這大抵...就是.....」思想間,卻覺得「命運」二字,終有不妥,又生生咽了下去。
「若聖人仍要你去,我...便再去皇城跪著...他,他不見我,我便跪死在門外。叫...叫天下人都看看...看看,看...唔...」
「說這些喪氣話作甚麼。你的命,自己覺著不重要,我還...」,忽地又漲紅了臉,不願再說。
慕容端玉聽得真切,心中當時歡喜。又道:「非是我...我,不惜命。只可惜,如今...如今,咳,才華無用,只...只有這半截身子還算...算....珍貴。」
「尉遲公子即歸不遠,若是聖人下詔...下詔准了。我...我即便養好,也是個行屍走肉,不如去皇城外試一試,若真無用,我也是仍做個孤魂野鬼去!」
慕容端玉聲音嘶啞,且因疼痛說話間氣如遊絲,御知背著身子,卻也聽得真切。見他又說些喪氣話,轉身既要發作,但見他體殘病軀眉頭緊蹙,面頰淚痕未絕,著實令人心疼。
「又拿這些喪氣話唬我。」又道,「偏是你如此我才信了。若是旁人,我只當是痴了、瘋了、斷然不去理會。」
「我...我從未拿話唬過姑娘。也...也不是說喪氣話。」慕容端玉猛地起身,直覺得天旋地轉,一陣刺痛從身下穿來,額頂一陣眩暈,不由得眼前一片赤紅,又躺了下去。「哎呦...」
御知見狀,更是急了。「叫你躺著養你偏是不聽。又在這裡說什麼不好,卻說要做孤魂野鬼。你自己要做什麼便去做什麼,何來饒我煩惱。我自幼母親早逝,如今父親要趕我去和親,除了安姐姐,我可不也是個孤魂野鬼不成。今日本見你如此,說來寬慰你些,卻被你惹得煩惱了。明日,再也不來看你了。」
說罷,作勢要走。慕容端玉見她急了,想起身拉住她,又是一陣痛苦不堪。只好支著胳膊齜牙咧嘴,御知剛要邁步,卻聽他在那喊疼,急忙有轉身過來,卻不想正伸手握住他的腕子上,兩人不由得凝住,只覺得進退兩難,似有大山擋住兩人去路。那大山崎嶇難行,又有烏雲遮天蔽日,猛然抬頭,自己已在其中迷失了數百個轉圜,待回過神時,御知的手心已然收回,但也是額頭涔涔,眼角濕潤。自己原是一國公主,自然錦衣玉食天下名貴寵愛無以復加,可偌大的深宮庭院,容得下多少虛情假意,偏偏容不下自己,容不下母親。再看他時,亦覺得心酸更甚,他相貌堂堂,才華出眾,卻自幼父母雙亡,十年寒窗竟被自己所累,不但惹禍上身,還丟了一生前途。原以為這世上,人人都可以率真隨性,卻不曾想,都這般由不得,說什麼,做什麼,都如東市頭街上雜耍的提線皮影,身不由己。
慕容端玉見她淚珠零落,玉手輕柔,也不再言語。屋內唯有燈燭明暗,如氣運無償。
此時心中有多少委屈無法言說,只張著嘴啞然無聲。半晌,只忍著兩行淚水,默默抽身走了。
出門正遇見一人正與春瑤說話,再看卻是趙吉,見她出來,趕忙緊步過來告禮。
「小子見過公主。」
「宮裡出什麼事了?」
「公主莫慌,郡主一切都好。是聖人邀了諸宮和各皇子皇女,及三省六部幾位重臣與各寺卿大人,同於臘月正三十在麟光殿設宴慶歲。小子是過來傳話,名帖也剛給了春瑤姑娘。」
聞聽姐姐無恙,心理踏實些許。轉念再想,卻覺得又是一年光景。
御知感慨兩聲,便回身進了內廂。
春瑤送過趙吉至門外,又給他揣了幾兩銀子,悄問道:「往年都是皇親貴胄,今歲為何有三省六部?程大人可有交代?」
趙吉揣了銀子,拱手道不知:「這...小子卻就不知了。許是,聖人為了人多熱鬧些吧。」
春瑤見他無話,便不再多問。
轉身回了屋內,拿鐵鉗撥弄炭盆間,卻聽御知聲音幽幽:「往年守歲都是家宴,今歲卻請了諸多大臣。想來,是聖上有所決斷了吧。」
春瑤仍撥弄著,回她:「公主。我剛在門外問了小公公,似乎聖人只是圖個熱鬧。若是聖人有所決斷,想必程公公定然是知道的。」
御知低頭,不曾搭話,只抱著暖爐望著窗外樹影愣神。
初來還聽見風吹起銀杏樹葉窸窸窣窣,如今時光催人,只見枯枝幹蠟毫無生氣,院中花草也凋了,兄弟姐妹也不似幼時那般輕鬆,自己前途未卜。是人生來個個如此,還是因我生在皇宮,才身不由己。倘若自己生在農家,卻又是何種生活?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家人其樂融融,還是碾轉於戰火之下,流離失所?
忽記起幼時出宮玩耍,曾遇上一跛腳老漢,鬍鬚灰白沾染了不少污穢,身姿躬駝,周身衣衫破爛不堪,雙腳卻穿著一雙新鞋。上前問他為何只穿新鞋不穿新衣,那老漢竟不回話。待回宮說於程叔叔時,他卻說新鞋必是善人所贈。那時的自己尚不懂為何,如今倒有些懂了。正琢磨著,忽聽得春瑤放下鐵鉗聲響,便問她:「春瑤,你入宮許多年了,可曾想過回去?」
春瑤思索片刻,卻說不知。「春瑤從小就在宮裡,宮裡就像是我長大的地方,所以並不曾想出去。如今出來了,更自由了些。」又道,「回去,不外乎婚嫁生子,不見得比宮裡好些。」
御知道:「出去做個什麼營生,且不比如今自在?」
「春瑤只有伺候人的本事,不知該做個什麼營生。早年父親有些字畫古玩,後來被人騙了錢財,還差點入獄。若不是在宮裡當差有些人情,怕是洗不脫的了。」
「那你就這樣陪我一輩子?」。
春瑤點點頭。「父親曾說,有些人生來就是做官的,有些人生來就是做役的。既然上天註定,便只做好自己那份就是。逆流而上,可是要剝皮抽筋、遭受九九八十一難的。春瑤可沒那麼大能耐,還是老老實實幹好自己的活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