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分 鎮山村

第13章 分 鎮山村

我不知道該慶幸還是懊悔,當初會慫恿舒薇,和她的男朋友陳新同去鎮山村。

那是從省城開往大瀑布的火車,滿車都是旅客。鄰座的是一對中年夫婦,典型的除了智力一切都富餘的類型。從上車就嘴不停,除了吃,就是說,他們肥碩的身軀拘束得我不能動彈,堆山塞海的吃食把我僅有的一瓶水擠到茶几角;又對本省發表種種或道聽途說,或自以為是的議論。他們嘲笑本地山太多,路太差,窮山惡水,物產稀薄,只合充軍發配;他們咂舌省城的落後,本地人凶蠻無理,欺生宰客,還處處拿他們先進的家鄉比較。

「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人無三分銀咯。」世人歷來對這個可憐的窮省,首先想到的這句「三無」考語,被他倆得意洋洋的說過了不知多少次。他們把本省人一律當作少數民族,又把少數民族一律當作苗族:「都是苗子噢,臟,野蠻!說話難聽死了咯!」兩個活寶,用誇張的聲調那樣拙劣的模仿當地土話,然後大笑一回,放肆的態度令前後格座都不免側目。當對一省人民的攻訐到達頂峰,他們講起一樁在花溪壩上被溜馬的本地人欺詐的經過,總結性的嘆息說道:「真正是窮省出刁民咯!」

不幸的,我正是這窮省中眾多刁民的一員。而且我也象我那些心胸狹窄的同鄉一樣,聽不得外人對我家鄉的損貶,何況是這樣至骨的挑釁。我斜乜兩人一眼,剛要說話,對座一個小夥子卻突然爆發:「哪個是刁民?你們××省的人才都是騙子!」

小伙甚是激動,聲音很大,口氣很沖,尤其後一句說得分外的響。周圍一片訕笑,因為那對夫婦的家鄉,在全國確以盛產騙子聞名,最近才出了幾樁轟動的大案,其狡詐和貪婪都是我們頭腦簡單的同鄉不能比擬的,該省人因此背上了惡名。我對這種隨意株連的偏見不以為然,對該省人也並無惡感,但此時見兩個無禮的男女受窘,心裡卻是十分的痛快。我才想起,兩口子說話的時候,那小伙就一直皺著眉頭,一臉孔的晦氣,我同時也聽出了他的普通話里夾雜的土腔,乃是本省東南部獨有的口音。

兩口子漲紅了臉,又要替家鄉找回場子,同小夥子爭辯起來,無非重申本省糟糕的天氣,地理和經濟狀況,再添上一些刻薄文人創造譏誚本鄉的成語,什麼技窮,什麼自大之類。小伙以一敵二,毫無懼色。我瞅准一個機會加入辯論,小伙見了同鄉,精神倍漲,我們倆配合默契,強詞奪理,很快叫對方招架不住:天無三日晴是嗎?但我們冬無嚴寒,夏無酷暑,降雨充沛,空氣濕潤,最益美容,所以女孩子漂亮;地無三里平?不錯,喀斯特溶岩地貌,固然造成交通困難,可也因此造就豐富的石林,溶洞,地下河的風景,否則公園省的名聲從哪裡來;人無三分銀?也不錯,我們窮是窮些,但是我們窮了也有志氣,不象有的地方的人,就去坑蒙拐騙……

這一場省際間事關榮譽的論戰吸引了四方遊客,有幫腔的,有打太平拳的,更多是饒有興味的旁聽,每到精彩處便爆出笑聲,彷彿往本省名小吃——麻辣燙沸騰的湯鍋里投入一把把猛料。兩口子終於啞了火,嘰咕一句「瞧這種德性,多半也是苗子」敗下陣來,轉而將不忿繼續發泄在食物上。

笑過之後,我和小伙攀談起來,還有他來自外省的女朋友。那個衣著素凈、搭配講究的女孩子長得挺漂亮,從一上車我就注意到她了。剛才的論戰中她一言不發,每當小夥子因激動而肢體動作過大,她就輕輕拽他一下。這一對小情人,男的是粗線條,女的嬌小玲瓏,看上去倒蠻般配。

兩個人都是大學生,我的判斷不錯,男的籍貫果然是本省東南的縣份,以盛產笛子出名的。女的是江南大城市人,暑假相約回老家,見見小伙的父母。

當得知他們讀書的城市就是我當初的求學地,彼此的學校相隔僅一條街,歷史上亦甚有淵源,雙方都不禁又驚又喜。他們剛進校時,我已畢業了幾年,但談起城市風貌,校園掌故,依然能激發許多共鳴。大家談論八卦,比賽各自學校教師的變態,後勤的惡劣,言談中還發現了兩三個共同的熟人,更加拉近了距離。這場因「戰鬥」而開展的友誼,又被這意外的緣分迅速增強。直要到了旅途,坐在火車車廂,你才發現原來世上的陌生人都同你有親。

互通姓名,小夥子叫陳新,女孩子叫舒薇,我告訴他們我的名字:李度,省城人,畢業後分回老家,在一所師範學校任教。

火車在連綿的群山中行駛。舒薇入迷的望著窗外。我問她對本省的印象,她抿著嘴思索了一會兒說,風景無懈可擊,實在是太美了,別處看不到;天氣很可愛,地方小吃也非常有特色,只是太辣了些。她又小心翼翼的讚揚了本地淳樸直率的民風,認為有這樣好的旅遊資源,經濟一定有望提升,不過城市衛生和治安方面還有待改進。但當談到本省少數民族聚居的最大特色,她猶豫之後,卻說了一句令我愕然的話:「我沒見過什麼少數民族。」

「那些少數民族都不象少數民族,」她解釋道,「他們都太漢化,普通話說得比導遊還好,做起生意來精明得要命。大多數連民族服裝也不穿了,穿民族服裝的,都是民俗村裡招來的演員,那樣嶄新的一身,從頭到腳掛滿銀飾,重得路都走不動,誰會穿著那個過日子?民俗村新得象電影城,那些蘆笙舞,板凳舞,什麼對山歌啦,求愛啦,婚禮啦,都跟排戲似的。紅楓湖的苗寨,侗寨,還有一點點風味。」

「有啥風味?」陳新接過話頭,「把遊客都當酒囊飯袋,進了村子就敬酒,說一套打油詩,進了屋再敬酒,又說一套打油詩,」

「那不是打油詩,那叫敬酒辭。」舒薇糾正道。

「反正都差不多——不喝的話,一邊一個苗家丫頭踩住你的腳,拎著耳朵喊『亞——虎!』捏起鼻子灌下去,每回都這樣,全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

我笑著說:「那是他們還不夠現代化,賺錢方面創造力不足,只會互相模仿。靠近省城的地方當然不行,你們老家應該不錯吧,也是有名的古城,你該帶人家好好逛逛。」

陳新還沒言語,舒薇已經替他嘆氣:「唉,還說呢,一個樣,早商業化了,老街老房子都拆光了,卻在原址修起仿古的建築,賣起天南海北的東西,倒三不著兩,俗氣得不得了。有意思的東西也有,可跟著這位導遊,不管是古迹還是民俗,哪一樣都說不上兩三句,哪條街上有什麼吃的倒是門清,還指望他呢!」

陳新被她說得有些窘,又覺得在外人跟前失了面子,不忿道:「我是漢族,咋個曉得這些?就你們這種小資名堂多,什麼都要講來歷。你說神經不神經?連去『程腸旺』吃面,也要問老闆民族籍貫,祖宗八代,跟隔壁賣砂鍋粉的張姨媽家有沒有關係……哎喲,你放手,我錯了,不是張姨媽,是陳姨媽……哎喲,饒命啊,救命啊!」

光聽見他的慘叫,卻沒看見她的動作,下毒手的女孩臉上無動於衷,只在嘴角漾出得勝的笑容。

這打情罵俏的動人景象教我想起前輩的箴言,並略感惆悵:青春就是一切,青春就是霸王。兩個快樂小孩,既非大一新生,也不是畢業班,既已習慣離家獨立生活,又暫時無須面對渺茫的前途,正是最令人羨慕的黃金歲月。不縱情享受青春韶華,天理難容。

對兩人抱怨的狀況,我缺乏體會。大概人總容易忽略最近的東西,說來慚愧,我也算有了幾年閱歷,放了假就到處跑,萬水千山走遍,本省的名勝卻沒去過幾個,包括這趟列車開往的那個全國第一大瀑布。

「要能看到一個有真正少數民族的地方就好了!」舒薇感嘆道。

我實話實說:「可惜你們要去的地方,恐怕一樣會叫你失望。」

她又做了個甘心認命的表情。

人生總被一些閃念左右,它們就象一群看不見的精靈,有時是促狹鬼,推你跌入深淵,有時又是幸運神,拉你逃出生天。那時我一邊同舒薇說話,一邊吃著她遞過來的精緻小食,我已經吃完了一袋開心果,正對另一袋腌製得十分美味的肉脯下手,多少覺得不好意思,又覺得人家遠道而來,不該就這樣帶著遺憾離開。也是一時心血來潮,我決心幫這個可愛的女孩實現她的願望。

「咱們這趟車的半路上,倒有一處好地方,也許可以看到你說的那種『真正的少數民族』。」

「什麼地方?」她眼裡放出光來。

「鎮山村。」

「鎮山村?」她望她的本省籍男友,後者搖頭表示沒聽說過這個地名。

「那個地方很不有名,一般的本地人都不知道的。正因為這樣,它保存了古老的中世紀的風格。而且有山有水,風景極好。」

「那裡的少數民族,是什麼族呢?」她問。

「布依族。」

陳新不以為然:「布依族?咱們省除了苗子,就數布依族最多了。咱們在紅楓湖,花溪都見過,沒什麼可看的。」

「不是的,鎮山村的布依族,跟別個地方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她問。

「這一支布依族,他們的祖先,其實是漢人。」

「啊?祖先是漢人,還能算布依族嗎?」

見引起了她的興趣,我便從頭解說:歷史上,本鄉土著常與漢族政權發生衝突,這種傳統可以上溯到諸葛亮平南。以後漫長的歲月里,苗疆時亂時治,與漢人間的摩擦從未停止。明朝嘉靖年間,朝廷派一位將軍到此平叛,這將軍主張採取懷柔政策,拒不執行武力清剿,因此被朝廷撤職,卻得到當地人愛戴。他索性在這裡定居,領著布依人墾荒開田,伐木造屋,建造了這座鎮山村,更娶了一位漂亮的布依女子為妻,傳為佳話。他自認做布依族的倒插門女婿,讓後代子孫都入布依的籍。他們打漁種田,紡車織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兒育女,棲息繁衍。傳承至今,已經四百多年了。

大概我的描述里有種東西,舒薇聽得入了迷,她對那位愛好和平,又不乏浪漫的將軍十分有好感,又問我是否去過那個可愛的鎮山村。

「從來沒有,但這一次,我就要去了。」

「什麼,你不是和我們一樣去看大瀑布的嗎?」

「不,我在××站下車,然後從那裡去鎮山村。」

「啊呀,這才是真正會玩的人吶!」她驚嘆道。

「我不是去玩。我去那個村子,是為了辦一點事——不過,如果你們有興趣的話,可以跟我一道去。我很高興做你們的導遊,全程免費。不是我誇口,除了不認識路,我對那地方熟得很呢。那個村子很小,玩一天足夠了,不耽誤你們看瀑布。我只是隨便建議,不方便就算了。」

「方便的方便的,」她惟恐我反悔似的立刻答應了,「就是太麻煩你,你還有正事要辦。」

「不妨事,你們影響不到我——我正愁沒個伴呢。不過我要先提醒你們,那個地方很荒僻,很窮,不通公路,只能坐馬車,沒有旅社,只能住農家。但你們可以放心,布依族講衛生,不管是家裡住的地方,還是吃的東西,都很乾凈的。」

旅途的困難只有讓舒薇興緻更濃。陳新當然不肯敗壞女朋友的興緻,當下大家商量妥當。儘管還隔著兩三個站,兩人已經將行囊收拾歸整,唯恐耽誤了下車。我做完這件自以為有功德的事,舒舒服服閉上眼睛,打算眯個小覺。偏和我作對似的,廣播里恰好飛出一支高亢的笛子。那是「苗嶺的早晨」,改編自苗族民歌。但凡省城開出的列車,沒有一回不放的,以致我偶爾在別處聽見這歡快,粗曠而又略帶神秘的曲子,耳中都會響起鏘朗鏘朗的車輪聲。

「這隻曲子很美,」她評價說,「只是裝飾音太多,不夠淳樸,不夠有野性。」

「沒錯,」她的男友附和道,然後又加上自己的見解,「但笛子吹得還是蠻好,這一定是用我們縣的笛子吹的,只有我們縣做的笛子,才吹得出這種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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