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9)

第21章 (9)

我相信冥冥中蘊藏的天機。但我不迷信,我不會把路上和村中發生的這一系列狀況,看作不祥之兆,或者某種神秘力量的提示——草標,驚馬,令人壓抑的景色和天氣,寨神廟前的恍惚,浴缸里的怪夢。

也許人進入這樣隔絕的世界,受到天地自然氣息的蠱惑,心靈也會變得異常敏感,脆弱吧。

我不是一個神神道道的人,但我的旅伴可未必。我說的是舒薇。我猜,她在洗溫泉的時候,多半也會做夢的。夢最愛找上的,就是她這種氣質敏感、又愛想入非非的,小資女人。

到現在為止,他兩個都把我當成是大學里教民俗學的教師,來這個布依族村寨考察,採風,好回去拼湊論文,評職稱。我來這個地方,當然不只為了論文。我沒有告訴他倆我來鎮山村的目的,並非因為當中有什麼了不得的隱情,只是因為,那僅僅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的家庭自己的事情。

現在,我獨自一人了,該是我做我的事情的時候了。

去哪裡都繞不開場壩。我經過時,見空地上聚集了不少人,各人拿著鼓,鑼,布幡,水桶,蘆笙,月琴……場壩中央搭起一副空著的木架,象要懸挂什麼東西。

這就是為迎接旅遊團準備的吧,今天是六月六的正日,應該有掃寨、趕鬼、潑水的活動,很可以教外鄉佬開開眼。照說這些活動一早就該開始,卻耽擱到現在。旅遊團還沒有到,已經將近下午三點,居然還沒見他們的影,真是件蹊蹺事。

村長也在場,一手托著煙桿,一手背在背後,正和眾人交代事項。

我不想被那老古板看見,掉頭鑽進迷宮般的巷道。

村子最早是駐軍的營盤,至今保持那種慎密嚴整,步步設防的格局。有些拐角處房屋的造型,活脫就是盤踞的碉堡。還有一段極長的甬道,兩邊儘是高大的石牆,敵兵到此將兩頭一堵,就成了瓮中之鱉。當年諸葛亮火燒藤甲兵的盤蛇谷,就是這種地形。

穿過險惡的盤蛇谷,我找到了那棵四百年的大櫸樹。

這鎮山村在世的最年長的居民,開山始祖李將軍親手栽下。高,大,粗,壯,樹股伸出去十數米遠,枝葉茂盛抵得上一小片樹林。樹底下插了一圈香燭,熄著,夠的著的樹枝上都掛滿寫著字的紅布條。我走進大樹西北一條小巷,按一位坐在門口搓麻繩的老人的指引,找到了我要找的那所舊屋。

起先我心懷忐忑,籌算遇見人該如何開口。等走到面前,頓時呆了,那房子牆破壁損,屋頂塌陷了一半,根本不能住人。窗戶全被木柵欄封死,門上掛了一把銹透了的鐵鎖。

搓麻繩的老人把板凳和放麻線的籃子一起挪過來,坐下一邊繼續干他的活,一邊同我說話:

「這家早沒得人了噻!好多年了。年輕的,跑了,老的,死了。剩下點桌椅板凳,盆盆罐罐,都著親戚們跑來分光搬盡羅……年輕人,哪個是有良心的,哪個會把爹媽放在心上,一走就沒得音信,幾十年……這家早沒得人了,你是他們的親戚?找他們有事?」

我默默的搖了搖頭。

「房子爛了沒人修,一直空著的。前些時,村裡要刨溫泉,缺個啥子引水用的水泵站,村長他們一商量,就拿來當水泵站了噻。」

果然,一根粗大的鐵管穿牆而出,途中分出稍細的分支,蛇一樣的順著牆根遊走,爬進各家各戶。原來溫泉就從此地流向全村。

「年輕人,哪個是有良心的?我七十歲了,沒幾年活頭了,還得搓麻繩做活路。唉,也難怪他們,他們自家光景也惱火噻,唉!」

那老人許是難得有人說話,絮絮叨叨自顧自的說著,埋怨著。

我百感交集的望著那所房子。我來的太晚,它已早不住人。可曾經有那麼多的人在裡面住過!每一代嬰兒的第一口呼吸,每一代老人的最後一口呼吸,都被那些多褶的,爬滿藤絆和苔蘚的石板記錄著。石頭的記憶力是無限的。但記憶卻中斷了,從那一天,某年某月某日(我不知道是哪一天),當老人的咽氣沒有伴隨嬰兒的哭泣,只有遠親近戚來分走無人繼承的家當,中斷了。也就中斷了。他們的後人將接收一座破朽的空宅,公家的水泵站。

總會剩一個地窖吧,總有一個地窖可以埋藏兩隻漂泊半世的罈子吧。他們想要回來。他們不是沒良心,他們是不得已。

搓麻繩的老人告訴我,地窖做了蓄存溫泉的水池。

水池,原來如此……那,你們願意住在水裡嗎?那水一點不冷,很溫暖,很適於休息,那水好極了,我才試過的。

不,你們不會願意。布依人,同世上的一切人一樣,只願歸於泥土。水是生命之源泉,土,才能給予靈魂安眠。

我離開蓄水的空屋,按那老人的指引,徑直向村外走去。那裡有土,有的是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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