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會

佛會

西京的秋風來得總比南邊早些。大街之上車水馬龍,朱樓掛了長長的酒旗半懸在行人頭頂,雖然枝上黃葉遍地飄落,掃過了一堆又來一堆,卻絲毫不影響都城繁華。

細細數來,自平唐建立定都西京,到今已經四代,城中各處欣欣向榮。原本的西京第一大佛寺方興寺因為一個「方」字犯了本朝國姓之諱,所以先帝特敕改名為「大光寺」,如今也是香火隆重,正應了「大光」之名。更不用提每逢七月十五盂蘭盆法會,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匹夫走卒盡皆集於寺中,可言萬人空巷熱鬧非凡。

洛風時從客棧門口出來,目光向街邊掃一眼,正望見有布衣百姓懷中抱著盛滿瓜果的陶盆前往大光寺中上貢。在盂蘭盆節這一天向寺廟中「獻盆」源自於佛經上目連救母的故事,一傳十,十傳百,所以每到此日,各家各戶都獻果盆為父母先輩祈福。

既然萬人齊聚,便不乏有來自四面八方之人,洛風時想。他身在西京已經數日,卻問遍了游商行人都沒有打聽到關於金符的半分線索,此刻等的就是這一盛會。

「胡糕糖果子嘞,小郎君嘗嘗這,既能當零嘴兒又可填肚子。」

男女老少咸集,人來人往之中只要隨意瞟一眼,隨即便有賣面點熟食的小販附上來,樂呵著一張笑臉,懷中覆著白布的扁籠中儘是熱氣騰騰的面香。

十六七歲的少年混在人群之中並不顯眼,唯有上了歲數的買賣人湊近過路人搭話套近乎,看到洛風時方心中艷羨般一驚——好一個濃眉朗目的鮮亮少年。再看與他結伴而行的另一少年人,一身道衣打扮,溫冷靈秀,也是正當好年紀。

這回洛風時來西京不是孤身前來。蜀地與西京雖不是天南地北之遙,卻也相隔千里,群山相攔。一邊是洛家長兄未能放心三郎獨行,一邊是自幼夥伴朝夕相見,所以兩人一同,也算是遊覽一遍外面風物,彼此照應。

法會開始得很早,洛風時與許麟書一路走到寺外時,道旁各處已是人聲喧鬧,器樂嘈雜。不知是京中哪家大戶帶了府上伎樂前來,此刻正調弦弄軸,候主人吩咐。

「看到不,到底是祖上餘蔭,林府供物多氣派啊!」

不知人群中何處有聲音喊,聽著是青年男子。話甫落,便引來一眾附和。

許麟書順人群望處看去,見一高頭大馬,頸系綵綢,額飾當盧,其上男子二人側身做雜耍狀,共托一隻高足蓮瓣瓷盆,中盛鮮艷瓜果,細觀皆是珍物。隨後又是駿馬十餘騎,食供,鮮花,燭蠟,砌作塔狀,高抬其後。

「這便是林府……」

洛許二人一路交談過來,見著不少新奇東西,道旁人家見到陌生人也不吝嗇閑聊兩句,其中常有話語提到林府,只是一直一知半解,到現在看到林府「獻盆」的人馬開路才明白為何那麼多人都早早興奮著一飽眼福。

沿街有人奏樂,許麟書向旁邊說著話,卻忽然意識到無人回應,轉過頭髮現一直站在手邊的洛風時不知何時消失了蹤影。

洛風時其實並沒有走遠。方才人馬來時人群一下擠開,到處東倒西歪。

「這位小郎君多謝了,」洛風時方來得及自己站穩腳跟,又順手拉住一個快要跌倒的矮胖老丈,兩人一齊退到街邊才免於在人群中被擠扁。

「沒什麼的,」聽那老丈道謝,洛風時隨口謙遜道。

「小郎君年紀輕輕,可是一個人出來闖蕩?」

那矮胖老丈拍拍衣服,笑著眼將洛風時打量一番,說。

「我是尋人來的,也稱不上闖蕩。」

看那老丈年紀頗大,又一口濃重的北邊口音,洛風時心中一動,將手伸進懷裡摸出個白絹布包來,四個角兒掀開,露出其中一小塊正是那不完整的金符,「聽老丈是京中人,見多識廣,可曾見過或是聽說過這金符?」

「說不好,」那老丈目光落在貔貅紋路上,遲疑片刻摸著下巴道,「卻看著像是江湖上的東西。」

「江湖上?」洛風時重複一遍,想起那日年輕男子身上的刀傷。

「我是半截入土的人,膽子小,小郎君聽我這膽小之人一句話,」那老丈站的位置正擋在洛風時與行人之間,矮胖身軀作半堵牆遮住外面的視線,「這樣的東西還是少給別人看,不怕別的,怕的就是什麼有干係的人見了,平白惹禍上身。」

不給別人看,又如何能找到失主呢?

明明本來不抱有太大希望,洛風時聽到他的話,內心卻比原來更添一分犯難。回頭時人群已涌過了這段街道,寺中笙樂大作,洛風時只得向老丈道一聲「晚輩記住了」轉頭再追上眾人。

許麟書此刻應該已經在寺中了。

洛風時為著便捷走的是大光寺圍牆后的一條小路,大光寺是京中第一佛寺,所以即便是小路也是石磚整齊,側靠著九尺高的黃牆。洛風時聽著廟中誦經聲漸近,卻不留腳下踩了什麼涼乎乎的東西一滑,卻發現是草叢中散了一地的碎瓜果:核連著瓤,皮帶著肉,好似什麼人拿瓜果泄氣,亂切一氣扔在草叢中。

盂蘭盆法會是大事,寺中內外應該早有僧侶洒掃乾淨,洛風時心中詫異,細看卻發覺這瓜果皆十分新鮮。

洛風時想起那些裝在盆中的獻果。

在佛寺之中如此糟蹋東西,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洛風時雖然不是好管閑事之人,也不免在心中皺眉兩句。

法會未竟,殿內香火繚繞,僧眾百人坐在蒲團上領頌經文,其後善男子善女子不計其數。

而大柱邊卻有微微一角道衣袖口露出來,洛風時看見了隨即心中一輕,許麟書果然在這裡。

「麟書,你……」

洛風時剛想開口問他為何站在這佛像后的紅柱邊,那修長秀麗的手卻悄然按住他的小臂,示意莫大聲說話。

洛風時用眼神示意不解。

道衣少年輕輕靠過來,唇間氣音吐出幾個字,「有人偷供果。」

好巧不巧,洛風時一下便想起方才路上來時地上的那一灘碎果。

許麟書顯然是注意到這異常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洛風時順著他暗中抬手指向的那個方向看去,果然望見高塔一樣的幾座果盆中明顯有兩三座矮了一截,少的都是最頂上的那一個。

靠近桌邊的不偷,偏偏偷最頂上的,偷來也不拿走,而是用來切著玩,洛風時奇怪之餘竟覺得這賊的行為詭異到了略有好笑的程度,心中好奇悄悄被勾起,想要站在這裡多探些究竟。

許麟書則更多是詫異,他在道觀中長大,供台上放的也大多是瓜果,現下雖然是在這佛寺之中,遇見偷盜供品的事情也不免多留意幾分。

「看,來了,」

入秋之後天色暗得很早,二人出門時就是下午,轉眼間檐外天空已經混進些泛灰的暮色。那偷果的賊好像發現了什麼,竟然靜默了許久未再動手,直到洛風時二人都快要以為對面已經逃離,忽然蓮座之後伸出一隻圓圓的小手。

梵唱聲音如華雲縈繞殿上,裊裊青煙,寶相莊嚴,僧侶皆閉目誦經,竟無人注意到那一隻「不速之手」飛速伸向另一堆果盆頂上的一隻蜜瓜,也不管那瓜拿在手中有多顯眼,揣寶物般地抓起來便往懷中塞。

從洛風時的角度正好看到那「賊」的面容,白乎乎的臉,剃光了腦袋,正是個七八歲模樣可愛的小沙彌。

那小沙彌抬起眼,正望見這邊柱子后的兩人,好像大大地吃了一驚。抬起小腳逃得飛快,好像一隻貼地的輪子一樣便往寺廟後院跑。這邊洛風時與許麟書本來也剛從稚氣中成長出來,見這小沙彌好玩,對視一眼其中一個下了決定便兩人一起跟上去,遠遠隨在那小沙彌後面。

那小沙彌動作極敏捷,懷揣著香瓜從竹林中鑽進去,出來手中便沒有了那黃綠橢圓球的影子,待洛風時許麟書二人走近,發現那竹林中又撒了一路散發著甜甜果香的碎瓜。

這小沙彌到底為什麼要切碎這些瓜果?

洛風時納悶。先前看到時不過以為是孩童頑皮切著玩,可現在看,這小沙彌逃走時還不忘找個隱蔽地方剖開瓜果,恐怕目的就不僅僅是切著玩這麼簡單了。

還是他在找什麼?

洛風時猜想。但很快,發生在在眼前的事更加打亂了他的思維,整個事情愈加顯得荒誕不可思議。

那小沙彌大約是注意到了兩個少年的緊跟不舍,他邁著小腿直奔著寺廟外圍的紅牆去,然後玄幻般地雙手扣住牆縫,穿著僧鞋的小腳在牆面上蹬了幾下,輕巧無師自通地躥上牆,一隻手抓著琉璃瓦把身體甩過去,轉眼間便消失在了二人視線中。

其輕鬆程度完全不亞於會輕功的武林高手。

跟不跟上去?

洛風時與許麟書對視一眼。

他好像意識到,這一切似乎遠非他所想象的那樣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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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山方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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