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

踏月

暮色緩緩落下之後,皎潔的月影逐漸在雲后顯出白盤般的輪廓。盂蘭盆法會之時正是月中十五,所以檐上掛的不是殘月,而是明亮冷冽的圓月。

白日是喧鬧的法會,上上下下都已經都忙活了一天,等到暮色降臨,大家都回去歇息,街道上甚至比平常更加寂靜,唯有街邊飄落的零碎的彩紙還保留著鮮艷的色彩,卻更反襯出一種寥落。

這寥落中忽響起一串兒輕碎的腳步聲,牆根邊的小童穿著不顯眼的僧衣,把小腳邁得飛快。出了大街便就近鑽入一條小巷,轉彎時不帶任何思考,好像對這裡十分熟悉。

洛風時卻不熟悉這街街巷巷。

他常帶著黃犬在山林之中追尋野獸,此刻便把那奇怪的小沙彌想作一隻敏捷的狡兔。一聲一響,地上的腳步痕迹,人為推開的草垛,都被敏銳地捕捉進耳目之中,雖然非常耗費精力,卻也是勉強並沒有跟丟。

「在那邊,」洛風時聽到動靜低聲提醒,二人拐進街邊的小巷,正是方才小沙彌經過的那一條。

雖然不認識地形,洛風時卻能感覺到那前面小童遁走的方向十分有規律,似乎只朝著一個方向,奔著某個目的地而去。然而發現洛風時與許麟書兩人一直跟在後面並未被甩開,那小童忽然轉變策略開始繞著路走,專找幽暗隱蔽的小路。

這無疑為追蹤更添加了一分難度。

「誰!什麼人在那裡?」

巷口小童的影子閃過,隨即有男聲一聲大喝驚破夜色。

「糟了,是巡夜人。」

許麟書心中一驚,抬頭望明月中天,已經接近深夜。離開蜀中時觀里師兄曾經提到過,與山中不分晝夜的自由不同,西京一向有夜禁的慣例,晚上一更之後路上便不再行人,一直到第二日早上五更,方才有早起的商販或送信的差役從街上走過。雖然盛會之後夜禁總是會很具人情味地寬鬆幾分,但是如果被巡夜人逮住,一兩日脫不了身也是可能。

「走,我們上去,」

洛風時將四周建築一打量,頃刻間主意已定。未等身邊人應答,只見少年單手攬一處朱柱,雙足在壁上踩過幾下,另一手趁機將橫樑一勾,順勢一翻身便落在屋檐上。洛風時雖未正式拜師學過一招半式,但到底生長山野,一般拳腳功夫無人不會,又有莊上人客往來,比武鬥毆,洛風時是個極聰明的,既有留意,習多便會。

洛風時上去之後將許麟書也拉上去,他雖著道衣,然而骨骼輕盈,踩在檐上也沒有太費力。

「噓,」

二人靜默一會,看打著燈籠的巡夜人從底下走過去,消失在房舍之間。

洛風時站直身子向四周環視。

西京沿襲舊制,將城中宮禁之外的地方劃為一百一十個里坊,酒樓商鋪,高低宅邸,錯落鑲嵌,一望無邊。正一輪明月當天,千里清輝遍灑。檐瓦映月,有如潛龍銀鱗,四面幽寂無聲。

此時觀臨者,無人不生一種壯闊之氣,寂寥而不悲涼,如名刃寒光,其意孤絕。

少年目光由遠方落回近處。雖然是緊急之下的被迫之舉,然而站在了檐上卻會發現這個角度意想不到的正好。周圍三兩條小巷盡收眼底,何處有動靜都一覽無餘。

「看來他也沒走遠,」

洛風時注意到遠處巷角人影閃過,露出一角僧袍。

誰也不知道僅僅是一霎那的好奇,竟會將二人放進這樣誌異話本般的畫面。明月之下,兩少年腳踏檐瓦而走。月輝流轉,一步步,如銀龍遊走踏於足下。

「再往前就是野郊了。」許麟書望向遠處,忽然驚訝道。

洛風時順著他的目光往遠處看。西京是平唐都城,雖然城外也有野郊,卻早已不會有豺狼出沒。現在已經入了宵禁的時間,即使回到城中,原先住下的客棧也早已鎖了大門,在街道上徘徊更有遇見巡夜人的風險。

既然已經走到了這裡,不如更進一步,不枉平白在這涼夜之中走一趟。

洛風時搭上道衣少年的手腕,後者對上他的目光,無聲地點點頭。

即便有豺狼,在獵家子面前,也無需怕它什麼。洛風時勾散馬尾重新繫緊,短袍吞風獵獵,一手按上腰間匕首。

「小心,從這兒跳,」

雙足落地,惹衰草塵煙。茫茫荒野,遠山蟄伏,二人撥枯草開一小徑,一路追蹤。中間不時見古今墳冢,荒草沒身,平生難記,不知多少英雄。此時或都逢中元回魂半刻,看到這初露鋒芒兩後生,又不知作何感嘆。只是千載蒼茫,怎能一朝悟盡。洛風時與許麟書兩人追著前方小賊,竟未曾回望長空——寒月半消,曙光乍起。

「一個,兩個,都犯夜禁,嘖,這要是叫你們官府知道,又該怎樣處置呢?」

二人追入一處深林,未行幾步,忽聽見身前古松之上一聲嬌笑,走上前方看清是一年輕女子,身披墨綠氅衣,倚卧粗枝上,正低頭看視二人。

這樣的郊外,又是夜寒霜重,怎麼會有女子在此?

洛風時心揣,面上卻不動聲色。

「閣下深夜在此,不也犯了夜禁了嗎?」

少年揚聲反問道。

那女子聞言托著下巴思量了半刻,她心思極快,轉眼又想出回話來,微微笑著回答少年,

「夜禁是城中人的規矩,我不在城中,怎麼能說是犯了夜禁呢?」

她這話說的在理,洛風時竟一時也以為是自己的問句欠缺思量,然而下一刻卻又暗道一聲不對,幾乎想問出來:閣下難道不是從城中來的嗎?

洛風時借著月光打量那女子。她雖然身卧松上,然而那松樹並不算十分高,因此女子說話時的角度也只是略比他們頭頂高上那麼一點兒,交談無需刻意放大聲音,從下往上看也能看清。

那女子頭上緊綰幾個小髮髻,餘下髮絲披在身邊。柳眉秀麗眼睛,稱得上漂亮,卻不是魅惑人的那種氣質。見少年注視著自己,也絲毫不退縮,反而亮亮的眸光也打量起面前兩個少年來。

「好奇怪,你一身道衣,觀氣,卻不像是他們修道之人。喂,」

女子的目光從洛風時身上挪到許麟書身上,隨即被吸引住,好奇地挑起眉毛,「你是真道長還是假道長,你師父是誰?」

洛風時看向許麟書。這女子說話大方直白,甚至快要到了無禮的地步,好像對圓滑世故絲毫不通。尋常人平白無故被人問上一句是真是假,多少生出些惱意。而許麟書卻只揚了揚眉,道,「我師父是青髓山雲台宮觀主,道號琴心三疊。」

「三疊道人?」

那女子忽睜大眼睫,好像吃了一驚,「你是三疊道人的弟子,你為什麼會到這兒來?」

她這問題不假思索,洛許二人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

「哦,」那女子過了半晌又緩緩出聲,看枝下少年人年紀尚小資歷也淺,甚至觀不出道氣,放鬆地卧回枝上。一會又想起來好奇道,「你師父寵你嗎?」

這問題許麟書不好回答,卻是洛風時替他接了句:「自然。」

論起來,與其他師兄相比,老觀主甚至更偏愛許麟書一些。他雖然年紀小拜師也晚,卻聰慧絲毫不遜於他人,書卷上的文字過目不忘,典故也是一點就透,好像天生就對道法有靈氣。而這樣的孩子卻像是上天定下的某種慣例一樣偏要身體弱些,因此更惹人憐愛。

「那也真是奇怪,」那女子向許麟書,「你師父應該是從未教過你術法一類的東西…」

她能說出這話便令人驚異。許麟書在觀中多是習經文學道醫,醮事術法一類師父並未教授,而他不及弱冠,所以也還未受籙。這女子能一眼看出這些,恐怕非尋常之人。

許麟書想著,忽然生出一個暗暗的猜測。這猜測也無稽,好像鬧著玩一樣,卻不失可信。

這面前之人深夜在此,又舉止不同,恐怕是精怪一類也有可能。

他思索的片刻里,女子又將目光挪回洛風時身上,「獵家的小子,嘖,都是來者不善。」

她用了一個成語,頗有些沾沾自喜。

洛風時皺皺眉,忽然又想起站在此地的緣由。那跑出城郊的小沙彌不見蹤影,自己二人反而莫名其妙地被一個更加莫名其妙的人盤問起來,想想又是納悶又是好笑。

「你一直在樹上,方才有沒有看到一個七八歲的小沙彌呢?」

「真不巧,」那女子回答得快,分不清是真話還是假話,「方才我該是睡著了。」

「荒郊野嶺,在這兒睡覺?」洛風時也說,分不清是有意還是真的不解,他環顧一圈四周,並未見什麼方便躲藏的地方,便回過頭觀察女子神色。

「多管閑事!」

意想不到的是那女子忽然嗔道,好似被踩了尾巴,坐在松樹的粗枝上盪著兩隻腳向下喊。

她這怒聲不像真怒,在這荒野之中沒什麼威懾力,反而像是故意一聲打斷話頭,表示自己並不想回答。整個人給人的感覺雖然奇怪,卻也是有趣。

洛風時想著。若她與那小沙彌無關,那深夜在此,未免太過不合常理。而若那小沙彌是與這女子一道,四野茫茫,她又怎能天衣無縫地將人藏起來?

百種疑問只是無法出口,更何況那小沙彌身上的奇怪之處就已經千筐萬筐。

洛風時沉吟,還想多套幾句話,忽聽得城中一聲鐘響,震徹雲雷。隨及各城門角樓晨鐘齊鳴,如點石潭中,層層蕩漾,圈圈漣漪。

三人轉頭望時,一道金光自天廬東角射出,頃刻點燃半壁雲霞。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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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山方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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