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重生
嘉元年間,臘月二十六。
全京城都知道,靖安候府家的嫡女周嫿要過十五的及笈禮。
雖則老侯爺戎馬半生,功勛卓著,也甚得盛寵,但他女兒卻只不過是一閨閣小姐,即便是及笈禮,也不應辦的如此聲勢浩大,鬧得滿城人都知曉。
原本還有不知情人小聲嘀咕著,卻又有素來明事理密切關注朝廷動局的人說,那候府家的姑娘早已和當朝的大皇子結了姻親,不日便要成婚。
兩人情投意合,青梅竹馬,身份又門當戶對,自是一門上好的姻緣。
而皇帝又向來寵愛蘭妃,也就是大皇子的生母,所以連帶著愛屋及烏,自己未來兒媳的及笄禮自然是要大辦特辦,叫天下人都知道,這位姑娘,將來是要入皇家,入了慕氏的族譜的。
「這樣一看,周家的女兒倒是好命,嫁了皇帝的兒子,將來說不準有命,還能當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後宮之主。那可就了不得了。」
茶樓里的人你一言我一句,磕著瓜子,喝著茶,還喜歡嘮嗑,聊的都是世家大族的那些八卦趣聞。
而在今天,成為眾矢之的萬眾矚目的候府嫡女,周嫿,卻已然像是換了一人般。
睜開的眼睛,依然華光流轉,瀲灧一片,可常伺候在她身側的丫環小離卻到底覺得自己主子有哪裡不一樣了。
眼下在候府的後院,一處梅園的涼亭里。
周嫿才醒來,就看見自己的手被人握著。
也是同樣的白皙如玉般,一看就是保養甚好,沒幹過什麼重活。
周嫿頓了頓,有些茫然的抬眼去看,就見自己身前站著的,笑容和藹令人如沐春風的女子不是崔琬佳,又是誰?
她並不似之前那般臉上時常帶著嘲諷的笑,眼睛也沒有了原先的城府和冷漠。
就這樣溫溫然的關心她:「嫿妹妹,你怎麼樣了?」
周嫿登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也不管是在何地,直接往後猛退,然後把自己的手給抽了出來。
她因為受著驚嚇,力氣不小,崔琬佳被這麼一甩,整個人險些身形不穩,搖搖欲墜。
直到旁邊的與她交好的世家小姐陳妙伸手扶了她一把,這才沒摔倒,失了臉面。
然而被周嫿這一通驀然變臉,崔琬佳卻有些暗暗的吃驚,因為她畢竟在此之前從未對周嫿表達過惡意。
她不應該這樣對她。
待抬了眼再去看時,那周嫿卻是面色蒼白,彷彿見著了什麼讓她極度惡寒的人或事情,現在還怔仲著。
崔琬佳心裡一動,捂住發紅的手腕,還要上前去親近她。
然而走過去時,對上的卻是周嫿那雙沉靜清澈好似看破一切的目光。
明明平和至極,卻叫人無端渾身發冷。
「嫿妹妹…」
她喃喃了一聲。
周嫿卻不搭理她,只是開口喚了一聲:「小離。」
身邊伺候的婢女立刻迎上來,問她:「姑娘有何吩咐?」
她生的五官清秀,此時卻是微微俯身,低眉斂目著。
周嫿聽著她熟悉的聲音,終是忍不住心口一燙,卻還是強行壓住了淚意。
難道是老天見她可憐,知她前世過的坎坷悲苦,所以才叫她重活一世,彌補那些現在未曾發生的遺憾,保護自己的至親不受傷害么?
亭外的冷風吹拂而過,周嫿終是清醒了許多。
有好事者見她這副魂不守舍的痴傻樣子,暗中撇了下嘴,卻假惺惺的關心她:「嫿妹妹酒醒了?方才你非要拉著我們一起喝酒,可把我嚇壞了,大家本來都沒喝過這些,不勝酒力,都是推辭著勉強喝了些,卻沒想到你這個東家反倒先醉了個不省人事。」
那人說話輕輕軟軟,可聽在周嫿耳朵里卻只是拿腔作調,做作極了。
她忍不住看過去,就見那說話的人便是先前攙扶了崔琬佳的陳妙。
內閣大學士的獨女,生的清麗婉約,就是那雙眼睛不算靈動,看人時總帶著股精明和算計的味道。
她略一思索,便想起自己前世,是在十五及笄禮這天,才因為高興,拉了一眾小姐飲酒。
事後也頗遭人非議。
只不過她從沒在意過就是了。
站起身朝眾人施了一禮,周嫿歉然道:「是我不好。因著今日是我生辰,所以便高興的忘了頭,如今我既已酒醒,便斷不會再逼著眾位姐妹飲酒了。」
她說完,站直了身子,沉靜的眸子略微一掃,便要再帶眾人做些風雅趣事。
總歸閨閣小姐就喜這些舞文弄墨,琴棋書畫。
很快便有下人抬了桌案,幾個有文採的小姐們便開始吟詩作賦,或者在案上執筆作畫。
周嫿作為主人家,自然不可缺席。
可她前世這般時候,卻只會跟著兄長縱馬玩樂,真要說有什麼拿的出的手,無非就是打架比較在行,會些花拳繡腿。
她此刻站在崔琬佳旁邊,手握墨筆,對著那一張乾淨潔白的硯紙,卻是微微皺了皺眉。
崔琬佳極會察言觀色,略微一想,便知她是臨危上陣,實則肚子里沒一點墨水。
她心裡不禁嘲諷輕蔑,可面上卻是溫和與體貼的笑容:「嫿妹妹,不若這張由我來做,你便在一旁看著我們就好,反正今日你是主家,無論如何都不會失禮的。」
她話說的委婉,但大體意思就是周嫿既然不會,乾脆去一邊站著,不要礙她們的事。
昔日的皇後娘娘原來在這個年紀就已經對她開始了算計和不動聲色的挑撥。
只是她曾經年少無知,並未看出來。
周嫿心中一凜,卻只道一聲:「不必。」
話落她便兀自一番潑墨揮灑。
崔琬佳陳妙幾人看著,心裡都不由輕嗤一聲。
周嫿要是會作畫,她們便會舞刀弄槍,集體去上戰場得了。
畢竟這世界上最奇葩的事情都發生了,那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
大概過了一刻鐘的時間,眾人原先還是暗自不屑和輕蔑,可眼見著周嫿有模有樣的,一副胸有成竹樣子,大家都訝異好奇,忍不住圍了上來。
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
周嫿才放了墨筆,卻見她袖下的研紙上,一副遠山孤舟煙霧婆娑的圖畫。
只從那或重或輕的韻筆中便可窺出作畫人的功底深厚,遠不是她們這些初出茅廬的可比。
「這…這…」
陳妙臉色古怪的嘀咕了一句。
崔琬佳心中震撼,卻仍是不說話,微微低了頭。
周嫿就站她們旁邊,聞言抬起頭,笑容明媚:「如何?」
她問的是她畫的如何,但眾人卻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吃驚和更深的思量。
周嫿表面不學無術,只會嬌縱玩樂,但內里竟是這般,沉靜深厚,宛若高山流水般,不動聲色,無波無瀾,卻叫人生出敬畏之感。
在一陣短暫的沉默中,周嫿突然側了側身子,像是察覺到什麼,往後退了一步。
這會兒大家都在暗自思量,對她已有了敵意和認真的較量。
誰都沒有發現,自不遠處的空中,破空而來一柄利箭,呼嘯著穿過亭子,正正射在了亭柱上。
六七個小姐們立刻慌了神,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皆是冷汗直冒。
而周嫿身邊的崔琬佳更是白了一張臉。
縱然她一向冷靜自持,此刻也後背發寒。
她微微轉頭,就看見自己身後往旁側了一寸的地方,硃紅色的亭柱上一支利箭,穿著不知誰人的海棠步搖,正下方淌下一串流蘇。
她的呼吸一下子滯了片刻。
隨即而來的是壓抑不住的怒火和陰沉。
終於在亭外,響起了一道少年的朗朗笑聲。
待到一行人走進來,為首的那個持著一把長弓,手裡還捏了幾隻箭。
周嫿的目光原先還落在崔琬佳耳後蓬鬆亂掉的髮絲上,待聽見腳步聲,倏忽間轉頭,就看見了那大概十七八的少年。
長身而立,面目英俊,氣度不凡。
然眉目間與她竟有四五分像!
「兄長…」
周嫿恍若隔世般,喃喃的喚了一聲。
周齊也瞧見了她,立刻喜笑顏開,把手中的弓和箭都丟給小廝,大步上前,來到周嫿面前。
「誒,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他狹長好看的眼睛里,只倒映著周嫿一人的身影。
就見這位往日刁蠻任性的妹妹卻在見到他時,一下子紅了眼睛,堪堪低頭,遮掩狼狽神情。
周齊一下子有些懵,轉瞬就開始止不住的心疼和生氣。
「誰欺負你了,跟我說,我幫你報仇。」
他也同前世的她一樣,肆意妄為,囂張跋扈。
畢竟是候府里名正言順的嫡子,出去了誰不畢恭畢敬喚一聲小侯爺?
周嫿聽他發怒,喉間哽咽著,卻像是被沙子堵住了,再難說一句話。
而另一邊卻有人早已氣的咬牙切齒,終於忍不了,對周齊發難:「嫿妹妹自然無事了,畢竟她離得遠,可我卻是實實在在的被小侯爺嚇了一跳呢。」
崔琬佳面色微冷,想起方才那支箭從自己發梢間穿過,差點便要了她的命,便越發惱怒起來。
「您可真是好大的威風,彎弓射箭,射的卻不是天上的雄鷹,也不是邊境的韃靼,而是我這一小小的弱女子…」
她邊說邊譏誚的笑了一聲。
卻在無意間看到周齊身後站著的男子時,慌了一瞬。
周齊這邊正愁沒處泄火,就要計較著拿什麼話堵她時,卻只見那崔琬佳漲紅了臉色,跟被人打了七寸一般,縮回了冰冷的觸角。
她的臉被外頭的春光一照,竟是笑了起來,然後裝模作樣的對自己身後施禮。
「殿下。」
哦…這女的變臉比翻書還快,到底什麼意思?
周齊扭頭,狐疑的看了一眼身後的慕傾,又轉過來看了看自己身前的妹妹,面色忽然變得古怪難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