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從棺材里抱出來的賀西州還是個需要喝奶的孩子,衛允雖然一個月下山一趟,到鄰近城鎮採買些吃穿,不過隱山上這些人都練過辟穀,吃飯穿衣不是為了溫飽,所以存的不多,再說一個牙都沒長的孩子,也不能跟著喝小米粥。
不知道是不是兩百年光陰在賀西州身上烙下了早熟的影子,他哭得很少,從棺材里出來時傷心欲絕地嚎了小半個時辰,怎麼哄都哄不好,就在施月涵差點動手將他砸暈時,賀西州又睡了過去。
自此後一天時間再也沒有哭過。
衛允帶著施月涵下山去買羊奶,他原本屬意宣菱,畢竟宣菱幾天之前還是個普通人,活在繁華的塵世間,而施月涵自小就長在隱山,沒有半點養孩子的常識,六十年前甚至以為凡人從百米懸崖跳下去死不了,並因此在衛允眼中當了許久的缺心眼。
只是宣菱落下了很多功課,的確需要開小灶才能跟上,雲時微又堅持她留在山上照顧賀西州才是最好的,避免小娃娃尚未長大,就被他的師父和二師姐「殘害」。
就連宣菱也萬萬沒想到,自己不過十六歲,大靖沒有逼人早婚的習慣,家中長姐尚未找著心上人,而府里最接近嬰兒的就是一窩沒斷奶的小狗,就這,她還晉陞為隱山上最會帶孩子的人。
此刻,宣菱坐在桌案後頭,一手推著搖籃,一手握著筆,逐漸懷疑自己落進了什麼陷阱里。
按大師兄的說法,他五歲入門,二師姐更是在雲時微手邊長大,這一前一後兩個孩子總不至於幾天就長成而今的個子,師父應該有經驗啊?
宣菱走著神,頭頂被書輕輕敲了一下,她的筆尖原本正對著紙,這一下敲得手抖,在上面留下道走龍蛇的發獃證據。
「想什麼呢?」雲時微問。
她坐到了宣菱對面,這條桌案並不寬,稍一動彈彼此的眼神就能相撞,雲時微乾脆將手裡的書放了下來,專心問宣菱,「有心結?」
宣菱不知此事該從何說起,自她上山開始,一切發展如同夢境,就算她此刻坐在這裡,冰冷的桌案和山頂呼嘯的風都如此真實,宣菱還是覺得有些飄飄然,心在半空吊著,落不到地面。
隱山上原本有專供弟子學習的建築,不出所料的毀於一旦,宣菱呆的這個是座涼亭,涼亭雖然不大,只放幾個桌案還構不成問題,四面無遮擋,前後連著木製走廊,而下面是條奔流不息的河。
雲時微手上拿得書也非《老子》、《莊子》、《淮南子》,而是隱山自己編撰,最適合剛入門的弟子,雲時微這個師父看著有些隨心所欲,但授課的本事還不錯,有條有理不急不緩,偶爾說到過於晦澀的部分,還停下來問一問,「能聽懂嗎?」
這些東西跟宣菱之前學的並不一樣,宣菱在私塾里讀得是「何以利吾國,何以利吾家,何以利吾身」(注1),在家中則教「天不變其常,地不易其則」(注2),而今卻要將這些都推翻,宣菱說不上難受,但也察覺到了各種先賢在自己頭腦里打架的光景。
「當日闖進我家中大肆殺戮的是個修道者,」宣菱目光垂落,盯著臟污的紙面,「我曾發誓報仇,而今心念未改,但我也不想跟她一樣,成為追逐天道,枉顧人倫的劊子手。」
她沉默片刻,聲音壓得更低,「師父,你證道路上,有沒有牽累過無辜之人?」
「有。」雲時微回復得毫不猶豫,她握起宣菱的手指,將其按在自己額心,那枚早已隱下去的花鈿重新浮現出來。
雲時微道:「你曾說,我額上這枚花鈿像疤痕,它的確是疤痕,是我做了一樣不可饒恕的事而留下的疤痕,也是一種懲罰,不僅如此,我也曾渡過劫。」
就算這些都不提,她也參與過兩百多年前那場大戰,又有多少人,多少謹小慎微,過著尋常日子的人死在那場大戰中。
宣菱其實早就料到結果,她只是想不到雲時微竟回答得如此直白。
「所以啊,」雲時微雙手捧住了宣菱的下巴,讓她直視自己,「小傀儡,你若覺得這樣不對不好,你就要找一條屬於自己的證道之路,去告訴天底下所有修道之人你們是錯的,心存憐憫不是拖累,凡人短短數十載光陰也值得尊敬,並且當你踏上這條路時,就一定要贏。」
「你若輸了,就是個引以為恥的笑話,後來者會戳著你的脊梁骨,繼續唾棄傷害跟你一樣的普通人。但是宣菱,你也別怕,如果你真的找到了這樣一樣路,師父這身老骨頭願為你開天闢地。」
雲時微給出的承諾過於鄭重,她翹起小指,在宣菱眼前晃了晃,「拉勾?」
「我不是小孩子了,」宣菱嘟囔著,還是拉了上去,「說話算話嗎?」
「說話算話,」雲時微笑了,「現在可以專心念書了嗎?」
宣菱遲疑半晌,小心翼翼地開口,「還有一個問題。」
「說來聽聽。」雲時微甚是奇怪。
「大師兄和二師姐是您帶大的吧,」宣菱指著搖籃里的奶娃娃,「為何要我照顧小師弟?」
「誰還記得兩百年前是怎麼帶孩子的,」雲時微還真的思考過,「何況你也看見了,衛允與月涵的個性都十分極端,萬一西州長大也是同一類型,趙元章又堅持讓他繼承皇位,那要麼父子相殘,要麼百姓遭殃。」
雲時微就前兩個例子得出經驗——自己不適合培養國之棟樑。
宣菱勉強接受了她的解釋。
「我們剛剛說到哪一章了?」雲時微懶散散地倚在桌案上,一隻手翻閱著書卷。
「說到『練氣』這一章了,」宣菱指著她書上的一行字,「練氣之後可修習更高深的道法,也能適量甫以道具。」
「那就差不多了,」雲時微忽然有些振奮,「剩下的等你挑選了武器,我們再繼續。」
宣菱不大清楚挑選個武器罷了,雲時微方才還打了個哈欠,怎麼這會兒又有了濃厚興緻,神神秘秘地說著,「宣菱,我帶你去個地方。」
宣菱將尚在襁褓中的賀西州抱起來,急匆匆跟著雲時微的腳步來到一條瀑布前,瀑布矮且窄,達不到磅礴的聲勢,更像一個景觀,它就是涼亭下活水的源頭,因為不幸掛在隱山上,所以看著親民,卻也有一種不可逼視的蒼涼感。
「進去吧,」雲時微道,「每半個時辰,瀑布下會起漩渦,你看準時機往裡跳,自然會得到一件與你契合的兵刃。」
宣菱對此抱有懷疑,但她不擅長揣度人心,何況雲時微救過自己,也給了自己重於泰山的承諾,別說是個會起漩渦的瀑布,就算雲時微讓宣菱跳萬丈懸崖,宣菱都會試一試。
不過有勇氣一試,不代表失敗了宣菱不會從水潭裡爬出來欺師滅祖。
賀西州終於還是淪落到了雲時微的懷中,奶娃娃睜著眼睛嘬著嘴看熱鬧,大師兄下山前給他餵了點米湯,賀西州剛從寒冷刺骨的世界里醒來,身體機能還在緩慢恢復,所以吃得不多,已經夠活挺久了。
瀑布邊上,除了摩拳擦掌的宣菱以及奶孩子的雲時微,其實還站著自家操閑心的師祖,宣菱瞧不見他,自然也不知道澤川正跟雲時微說著話,雲時微已經習慣人前將聲音壓成一線,防止自家徒弟以為隱山除了險惡還鬧鬼,也甩著包袱嚷嚷離家出走。
「你不該跟她許下承諾,」澤川道,「有時候為了走一條自認為對的路,反而傷及更多無辜,你無法確定她究竟會有怎樣的前程。」
「我願意冒這個險。」雲時微捏著小娃娃的鼻子,大半天沒哭的賀西州被她欺負到眼眶通紅,即將嚎啕出狂風暴雨。
在這件事上,雲時微不想跟澤川多說,她轉而道,「我們隱山多數弟子都是用劍的,斧鉞刀叉也有,只是少,師父,你覺得宣菱會從裡面撈出什麼來?」
「不是刀就是劍吧,」為了防止宣菱再搞一出霧漫隱山,自她上山後的這段時間裡,澤川一直跟在後頭留意這個徒孫,時間一長,對宣菱也算有些了解,「她有刀的所向披靡,也有劍的通透銳利,不過論起倔和莽,她撈出斧子與狼牙棒也很正常。」
雲時微瞥了一眼她盡說廢話的師父。
半個時辰一次的漩渦在瀑布下方展開,水花不安分,濺落到圍觀眾人的身上,雲時微一抬手,將尚在襁褓中的嬰兒作為擋箭牌,賀西州的小臉上滿是水,他愣了半晌,忽然扯著喉嚨開始嚎哭。
與此同時,宣菱也躍入了漩渦中。
澤川看著徒孫迫不及待的背影,多少懷疑這裡頭有些聽見嬰兒哭,趕緊逃命的意思。
漩渦攬著宣菱向下沉,期間沒有絲毫拉扯感,只是水浪中睜不開眼,宣菱只覺得光線稍暗,似乎到了什麼洞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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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猜猜小傀儡撈出了什麼武器哦
注1取自《孟子見梁惠王》原文: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
注2:《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