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洗澡水加了兩趟,在宣菱示意洗完了,要穿衣服之前,樊小花都有些戰戰兢兢。
小丫頭並不是害怕宣菱,只是方才她一句話問錯,宣菱便沉默下來,這位客人有些奇怪,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一身塵埃洗凈了,露出原本的模樣來。
樊小花不知該如何形容,但澤川繁華,近海除了貨船就屬畫舫最多,南來北往的天香國色樊小花見過不少,都不如宣菱的素凈。
那是天地盡頭一抔雪般的素凈。
樊小花的家鄉遭災前,也隨兄長去學堂,只是兄長正兒八經地坐在桌椅板凳中,而她只是湊數的,在庭院外跟小孩子們抓青蛙,偶爾鬧騰大了,先生便會出來看一眼——著青衣的先生不過二十齣頭,手裡卷著書,指頭豎在唇上,輕輕「噓」一聲。
先生是某一年的探花郎,卻只在這小小鄉野間「授四時農忙的業,解家長里短的惑」。
先生也是雪,悄無聲息地落在廣袤土地上,宣菱像他,卻像得不徹底,先生在曠野,宣菱在絕壁。
這抔雪太冷了,樊小花不敢靠近。
很快宣菱便將衣服換好,這遠處觀察的眼睛倒是有些本事,衣服不大不小很合適,緞子確實上好,顏色也亮堂,上半身是初荷粉嫩,鵝黃窄帶紮緊袖子,利落又乾淨,裙邊以白紗罩住,走一步便是雲浪翻滾。
外表看來,宣菱就像個正常的十六歲姑娘,身量剛剛長成,發黑如瀑,舉手投足還不夠端莊,時不時有個稍顯活潑的動作,可當樊小花瞥見她還在滲血的傷口,「正常」的感覺就消失了……誰家正常女兒家會洗澡洗到一半,忽然拿剪刀放血的。
雲時微在她換衣服時就等在了外頭,洗澡水的溫度很高,血腥氣蒸騰,甫一開門,雲時微就蹙了蹙眉,她的目光向下移去,落在宣菱別於身後的左臂上。
「伸出來我看看。」雲時微道。
她聲音溫和,卻透著不容轉圜的威懾力,宣菱低著頭,倔強地立在原地,就像是個沒耳朵的聾子,動也沒動。
雲時微與她僵持片刻,隨後嘆了口宛轉悠揚的氣,「你可是我招來的雜工,還沒幹上一天活兒就弄出個殘疾來,我也是要負責的。」
頓了頓,雲時微又重讀了一遍,「伸出來我看看。」
氣氛有些微妙,樊小花往旁邊挪了挪,試圖將自己挪出這塊風雪地帶,就連來接人的金髮男子都停在走廊拐角處。遲到雖然遭人嫉恨,但主人家要求「仙長準備好」,看這劍拔弩張的樣子可不像準備好了。
雲時微跟宣菱對峙片刻,忽然泄氣般笑了起來,她發現幾百年沒什麼心緒波動的自己在置氣,還是單方面跟個黃毛小丫頭置氣,宣菱全程低著頭,可能已經出神到「初春三月穿這件長裙還是有點冷」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
「疼嗎?」雲時微問。
宣菱背影一僵,她抿了抿嘴道,「有點。」
「那……需要我看看嗎?」雲時微不再逼迫她,反而將選擇權交還給了宣菱。
宣菱緩緩伸出受傷嚴重的左手,房間里只有毛巾能用來應急,所以傷口只是簡單做了包裹,毛巾不算細膩,擦在傷口上有些粗糲的疼,最外面的一層也被血滲透,顏色慘淡,樊小花忍不住又驚叫了一聲,只是這次壓在喉嚨里,聽起來就像破牆漏風。
雲時微將她手上的毛巾拆開,裡頭的傷口外翻,毛巾不夠干,洗澡時又沾了多餘的水汽,邊緣已經泛白,血稍稍有些止住,濃稠泛黑,猙獰無比。
宣菱忽然小聲道,「對不起。」
雲時微有些好笑,「對不起什麼?」
「我明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但我……」宣菱沒再繼續往下說。
她曾被修仙之人鄙夷,鎮國將軍府是大靖利刃,所向披靡,為國之重器,卻抵不過一人一劍,尊嚴被踩在腳底,驕傲損毀殆盡,宣菱是肩負無數榮耀長大的,她曾仰望過群山之高,也曾以為終有一天,自己會留名史冊,繼續鎮國將軍府的傳說。
然而一夕之間,她就化為塵泥,她所珍愛重視的一切都化為塵泥。
宣菱並不是在與雲時微爭,她只是下意識護著自己破碎的驕傲。
「傻話。」雲時微已經掏出針線,縫傷口的疼並不亞於掌心被劃開,並且這些疼細碎還不集中,綿綿長長的東一下西一下,偶爾還帶著點癢。
宣菱想將手抽回來,連試了三下紋絲不動,雲時微低著頭,忽略掉小傀儡的不安分,「你矯揉造作你的,才十六歲罷了,從哪兒生出這麼多的歉疚的心眼兒來。」
她說著,忽然停下來抬眼看了看宣菱,「我大幾百歲的時候還在坑師父師祖呢。你護著你的驕傲並沒有錯,我還怕你生就一副中空身子骨,風吹就響,雨打就彎呢。」
隱山不是個好地方,骨頭不硬,脾氣不倔便活不下來。
「好了。」說話間,雲時微已經扯斷了線頭,宣菱掌心的傷口被重新抹平,雲時微又叮囑道,「你現在雖然跟普通人不一樣,但也是血肉之軀,既然是血肉之軀,就會有傷到無法修補的時候,到那時,你的性命就會終結,愛惜自己一點。」
「嗯。」宣菱小聲應承著,「我還沒有還你恩情,還沒有報滅門之仇,我會愛惜自己。」
金髮男子比樊小花離得遠,卻更會看臉色,他趁機走上前,「仙長,我家主人已經恭候多時,請隨我來。」
離開船腹,跟著金髮男子又走了半盞茶的時間,才到了一處清幽雅室,雅室四面拉著竹簾,遮得密不透風,門口站著八位身穿鐵甲的護衛,除此以外,宣菱還發現自己洗澡這段時間,這艘畫舫已經駛出港口,此刻正停在無邊汪洋中。
雅室中焚香,沈光香,香氣沉鬱,就算四面被竹簾遮得密不透風,燃香的銀籠也似個柔和的燈盞。
在宣菱的記憶中倒是有個人鍾愛沈光香——大靖王朝明昌帝趙元章。
雲時微掀開竹簾走進雅室中,鑒於宣菱是跟她一道的,自然也無人阻擋,雅室昏暗,只有沈光香籠照出書案前一畝三分地,而書案后坐著一位男子,看模樣不過三十開外,黑色錦袍,頭束金冠,即便此時低頭研墨,都有種逼人貴氣。
宣菱一共見過三次趙元章,一次是年幼時,四五歲,爹娘剛得勝回朝,爹受了傷,明昌帝親自來探望,還有兩次則是後宮飲宴,她與長姐受邀,遠遠瞧見明昌帝路過。
十幾年間,趙元章面貌依舊,絲毫沒有衰老的痕迹,宣菱也自幼聽人說起過,當今皇上是聖人,活了兩百年不見老,但奇怪的是膝下始終無子,後宮也寥寥,兩百年前除了結髮妻,還有兩位貴妃,等這些故人辭世而去,趙元章便一心撲在治國□□上,再無兒女私情。
但傳說歸傳說,少有人知道這位帝王到底在想些什麼,他過於特殊,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說法在他這裡不成立,他耗死的忠義之士一茬又一茬,幸而趙元章勵精圖治,兢兢業業,又有識人之明,才保得大靖飛速發展,聲名不墜。
趙元章頭頂懸劍,他見過兩百年前神仙打架人間遭殃,整個淮京有一大半的土地焚為焦土,生靈塗炭,而另一半則被海水淹沒,就連皇宮也未能倖免,傷亡之重,整整十年淮京都是一座死城。
生靈哀鳴乃帝王之責,趙元章並不認為自己是聖人,他只想竭盡全力避免悲劇重演,然而三天之前,鎮國將軍府還是被一名修士斬盡殺絕。
趙元章像是一夜之間覺得自己老了,泥潭中掙扎了整整兩百年的無力感一下子湧上心頭,他活了太久,怕是之後堅持不了幾年,才主動找上了雲時微。
他與雲時微之間還有筆舊賬。
雅室中除了趙元章之外再無旁人,桌案前放著兩把空椅子,等雲時微與宣菱落座,趙元章才停下了研墨的手,他第一眼先看向了宣菱……
趙元章並不認識宣菱,唯一的正式見面宣菱還是個娃娃,趙元章也只是以逗孩子的心情同她說過兩句話。
而後宮飲宴是先皇後娘家的女子操辦——明昌帝雖然心已死,後宮空置,但朝臣的家眷受邀入宮賞花飲宴一直是榮寵,於是開了先例,由先皇后家的女子一代傳一代,承擔這份責任。
趙元章並不參與其中,宣菱也是偶爾瞥見,當時明昌帝正急著趕路,無暇東張西望,自然也看不到遠處的小姑娘。
「這位是?」果不其然,趙元章打量一番最後問。
「我隱山上一位籍籍無名的雜工,」雲時微輕聲道,「一具死人做成的傀儡。」
「……」宣菱並未反駁,她是仙人渡劫時褪下的一層軀殼,一個沒有心的死人,縱使明昌帝與父親為摯交,宣菱也沒指望天底下最有權勢的人來替自己報仇。
縱使趙元章有心,宣菱也不能。帝王肩上的是萬千黎庶,不該為私怨做出犧牲,趙元章不是宣菱,沒有不顧一切的勇氣和孑然一身的瀟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