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懷抱
許廷彥接過許嫣手裡的桂花糖,用的是薄薄透明玻璃紙,兩頭攥緊,糖又圓又硬,像裹著一塊雞油黃蜜蠟。
他語氣沉穩:「商海沉浮多艱難,我只與官員做生意,從不攀交情,更況還是姻親,做棕絲藤竹買賣的張家,母親應還沒忘記吧。」
許母被堵得說不出話。
張家小姐嫁給軍事參議唐家少爺,沒兩年犯了事,連著張家也脫不得干係,一併查辦個乾淨。
「上了年紀,許多事一時想不起。」許母嘆了口氣,把兩方帕子讓丫頭還給李太太,「就說二爺不喜這花色。」
與此同時,戲台上扮紅娘的花旦桂音已手絞帕子,一步三頓走在去見老夫人路上。
她穿銀紅襖袴、水青褲兒、秋香鞋。滿頭包綴翠花珠玉,耳上穿閃閃小金環,額前貼亮片子,襯得小臉像一顆倒南瓜子,下巴尖尖的。眼皮頰腮塗著一抹胭脂紅,眉黛橫鮮,眼眸沾星,嘴兒隨唱念輕張微闔,滿是難描的憨媚可愛。
桂音唱道:「你綉幃里效綢繆,倒鳳顛鸞百事有。我在窗兒外幾曾輕咳嗽,立蒼苔將繡鞋兒冰透。今日個嫩皮膚倒將粗棍抽,姐姐呵,俺這通殷勤的有甚來由?」
她掐腰跺足,滴滴嬌的眼波不經意朝台下一轉,恰與許廷彥投來的目光相碰,一驚一嚇,一退一跌,就打了個趔趄,急中生智,索性腰肢一扭翻轉個圈,正好跪在老夫人的面前:「紅娘不知罪!」
台下都是看戲看出精道的太太小姐們,哪一段到哪兒是什麼唱詞、該擺什麼姿態皆門兒清,此時卻見換了動作,怔了稍許,倒覺比往昔看得入眼,遂邊議論邊笑道:「或許這是京城裡時新的招式,早就該改改路子,老一套看得起膩味。」
桂音偷眼瞧未掀波瀾,稀落起了掌聲,鬆了口氣再不敢大意,凝回心神兀自專心唱起戲來。
許嫣晃晃手裡的荷包,呶呶嘴兒:「二哥,石家三小姐縫的,我瞧她吊眉三角眼帶著刻薄相,替你回絕吧!」
許廷彥頜首,雙眸依舊盯著戲台,眉梢含著不易覺察的笑意。
一折唱罷,許母讓班頭喬四把桂音領到面前細端量,贊誇說:「喉音似管蕭,扮相也嬌媚,是個好旦角兒。」
喬四聽得喜上心窩,知這是要賞的節奏,連忙自謙道:「不成樣子,還需再長進,今兒能得太太見賞,是她的福氣。」
管事許雋拿來裝錢的袋子,許母接了放進桂音手裡。
桂音跪下磕頭答謝,待禮畢起身欲退下時,聽得一道男聲溫和響起:「你過來。」
桂音隨音朝他望去,濃眉鳳眼,高鼻薄唇,同她在金銀首飾店裡見的那掌柜分毫不錯,他怎會坐在這裡呢,難道是……
喬四面露笑顏,這可是財神爺,斜眼瞥見桂音呆若木雞的傻樣兒,心底急躁難耐,在她後背使力推了一把,「許二爺喚你去,可是聾了?」
桂音本就思緒亂飛,不察被這般推搡,一個沒站穩,低呀一聲,搖晃著朝許廷彥懷裡撲去。
許廷彥看著桂音朝他懷裡栽來。
這種陣仗他已見怪不怪,飯局應酬多會請歌妓作陪,那些女人投懷送抱的手段多詭且老辣,歷過幾次后,便沒誰能再近他身。
他只要伸手握住小花旦的纖細胳臂,略用勁往後一推助她就可站定,不堪的局面即能順勢逆轉,她挽回顏面,他正氣凜然。
他甚至能看清她慌張的眼神里寫滿了「推開我」三個字。
而許廷彥卻朝椅背後靠,甚而舒展四肢張開懷抱,從容接住她軟若一團溫玉的身子,微側頭躲過她滿頭珠翠,耳穿的小金環晃晃劃過他的左邊顴骨,一沁涼意拂過,伴著絕望地哀婉聲。
許廷彥清雋的面頰偎貼上她的腮,因塗了胭脂,有種粉絨絨的感覺,鼻息縈繞脂粉濃烈的香氣,聞得不慣,微俯首埋進她頸間,輕嘬一口,少女清甜的滋味便在唇間溢開。
修長手指順著她打顫的脊骨往下落在腰肢間,柳細卻柔韌掐它不住,柔軟處出乎意料長得好,像驚惶兔兒直往他胸膛里鑽。
桂音有所察覺他的囂張跋扈,頸毛彷彿猛然炸起,好似是只受到驚嚇的奶貓一般。
許廷彥暗握住她的手臂,待她狼狽地自他身上爬下才鬆開,默看她後退幾步努力站穩,衣領微松,一點紅痕一晃而過。
許母看不下去了,臉色微沉,冷笑一聲,「瞧著像模像樣的,見著爺們就不乖巧了。」
喬四暗道糟糕,再觀許二爺神情淺淡,喜怒著實難辯,這真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遂把惱怒記恨在了桂音身上,揮掌狠狠朝她面頰扇了一耳光,罵道:「二爺那般精貴身子,是你這下賤貨色能爬的,還不趕緊跪下磕頭謝罪!」
桂音半邊臉頰緋紅似要滴血,她索性不遮不捂,抻直腰板站著,眸瞳把淚花噙緊,倔強且不甘示弱,卻偏生楚楚動人得不行。
許嫣能感覺到二哥渾身泛起森森威勢,她連忙指著喬四笑罵:「你可過份,連老夫人都沒動紅娘一根手指頭,反被你在這裡拷打,明眼人瞧的是你推了丫頭一把,才摔進二哥身上,你卻慣會栽贓陷害,倒打一耙。」
許母擺擺手,緩和了語氣:「給她拿涼棉巾敷敷臉,戲頭你下手也太重。」又命許雋去拿一罐薄荷膏送給她化瘀消腫。
桂音這才俯身搭手謝過,欲要退下時,聽得許廷彥沉聲道:「你過來。」
桂音已把他恨上了,咬著唇瓣只朝他看,卻不肯挪步,「二老爺不知有何貴幹?」
許廷彥面不改色,又重複一遍:「你過來。」
喬四急得跳腳,暗擰她的腰肉,咬著牙根吩咐:「祖宗,二爺叫你去領賞錢,少不得你的!」
桂音想起那隻玉鐲子,真真一枚銅板逼死英雄漢。
她慢慢走到許廷彥面前,不情不願地見禮,喚一聲二老爺,就不肯再多吐一個字。
許廷彥不以為意,問她要帕子,桂音手裡攥著一方,她想了想,從袖籠里取出塊大頭巾遞上。既然要賞銀子,就讓他賞個夠!
桂音抬起眉眼,哪想竟與許廷彥溫和的目光相觸,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好像她心裡想的什麼,早已被他全洞悉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