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封悠之帶著三百兩揮一揮衣袖走了,離開前還不忘眨著眼認真道:「俞山南的屍身就在神鑒屬,若是你同意剖屍了,可別忘了第一個告訴我。良心服務,業務精良,還打折上門哦。」
惜言被這番話說的整個頭皮都發麻。
這普天下恐怕也只有這位瘋醫能用這般調笑的語氣對著死者女兒推銷自己的剖屍服務,換一戶人家怕不是當場將這人亂打出。
傅長樂卻是面色不變,淡淡「嗯」了一聲。
惜言急了:「小姐你該不會真的同意……」
「惜言你先出去吧。」傅長樂聲音疲倦,「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她的臉色實在不算好看,剛剛吐的那一口心頭血更是讓她慘白的面色沒了最後一絲血色。
惜言見狀聽話的出去了,屋子裡終於只剩下傅長樂一人。
從醒來便風波不斷被各種信息砸的透不過氣來的傅長樂終於有時間好好整理一番目前自己面對的局面。
靖陽死了。
靖陽不會武,以摘星樓的高度,斷然沒有活下來的可能。
況且在最後即將觸地的那一刻,被靖陽習慣性推到跟前近距離直面死亡的,其實是她。
剛醒來的時候腦子還不清楚,現在想想,她似乎還在當時聽到了骨頭在強力撞擊下「啪啪」折斷的聲響。
俞山南死了。
死在薄劍和劇毒的雙重暗殺之下。
一個窩在青山書院醉心學問不沾俗事的文人,到底是何人用盡心思想要他的命?
這兩撥暗殺之人,會是因為同一個理由殺人嗎?
而靖陽和俞山南先後身死,她在俞子青身體中醒來,真的只是一個巧合嗎?
最後是她現在的這具身體,俞子青,也快死了。
其實上一回直到靖陽跳樓而亡,傅長樂都不知道自己是誰,又為何從小就待在靖陽的身體里。
她替靖陽學武,替靖陽領軍,替靖陽殺人。
她替靖陽做了所有她不願意做的事情,因為她覺得那是她待在靖陽身體里應付的房費。
可現在呢?
暫不提俞子青這副破爛身子,只說若是俞子青有一天重新出現掌控身體,她難道又要像曾經的近三十載那般,替另一個人直面她逃避的人生片段嗎?
她自己,除了拚死替自己換來一個名字,她真的永永遠遠不能有自己的喜好和自己的人生嗎?
「俞子青。」傅長樂突然出聲,她盯著煙青色的床幔,一字一句道,「俞子青,我不知道你聽不聽得見,但先小人後君子,有些話我想還是說在前頭為好。」
「雖然我習慣了替人收拾爛攤子,但說實話,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給別人擦屁股的感覺。」
「你爹死了,兇手未明。」
「你也快死了,年壽可數。」
「我懶得處理這堆子事兒,你若是聽得到,就趕緊出來吧。」
意識深處沒有任何回應。
傅長樂也不在意,只不緊不慢將自己的打算完完全全說了:「兩個時辰,我給你留了兩個時辰。」
「若這兩個時辰內你依舊不出現,我就默認你放棄了這具身體,連帶著放棄了俞子青這個身份。」
「若真是如此,那之後用什麼法子活著,要活成什麼樣,就不是你俞子青的事了。」
靜謐的空氣中再無第二人的聲音。
傅長樂盯著床腳炭盆上若有似無的白煙,徹底放空神思。
她不擔心這是一筆一廂情願自說自話的交易。
因為這是俞子青的身體,俞子青本人的意識對她有天然的壓制。就像當初在靖陽的身體里,只要靖陽一個想法,便可以隨意封閉她的感官甚至意識。
如果俞子青還真的在這具身體的某個角落,那傅長樂此時毫不設防的放空狀態就是她重新掌控身體的最好時機。
傅長樂一動不動,維持著這樣的姿勢整整兩個時辰。
日頭已落,天色漸晚。
夜色慢慢籠罩整個房間,屋外惜言焦急的敲門聲愈來愈烈,在一片黑暗中,傅長樂嘶啞不堪的聲音終於再次響起:
「既如此,那我就接手這具身體了。」
「你放心,我會查明先生的死因。」
「但至此以後,這具身體過的,就是傅長樂的人生了。」
「小姐!」
惜言終於還是按耐不住心中的擔憂破門而入,待看到傅長樂好端端躺在床上才不自覺鬆了口氣,儘力假裝自然道:「小姐,該用飯了。」
傅長樂卻是沒應這話,轉而提起另一個話題:「惜言你識字嗎?」
「啊?會一點點,我爹以前教過我。」
「那你去拿紙筆過來,替我寫一封信。」
惜言不明所以,但她向來聽話,乖乖去來紙筆趴在桌子上一筆一劃寫信。
「三,七十二,一百二十五,九十四,一十六……」
傅長樂根據記憶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往外蹦,惜言一邊照她的吩咐用紅燭將寫好的數字信封口,一邊忍不住好奇道:「小姐,你讓惜言寫的到底是什麼呀?」
「是一封全天下只有一個人能看懂的信。」傅長樂想到那人看到這密信時面癱臉破裂的模樣,忍不住一樂,連語氣都鬆快了不少,「你準備十三枚昭和元年的銅錢,明日一早去一趟東街衚衕口的王記果脯,告訴那店的老闆你要買十三包特製楊梅脯,然後將銅錢和這信一起給他。」
這吩咐來的玄乎,惜言眨巴著眼消化了好一會兒才似懂非懂的愣愣點頭。
「可別送錯地了,這信關係著你家小姐的命呢。」
這話果然讓小丫頭瞬間緊張起來,她抱著懷裡的信緊了緊,綳著小臉瞪著一雙圓貓眼嚴肅保證道:「小姐放心,惜言一定會送到的。」
傅長樂其實還挺喜歡這個臉圓圓肉嘟嘟的小姑娘,於是便也輕笑著跟了一句:「那便拜託惜言了。」
「嗯!」
信被送出去了,但說實話對於對方能不能順利接到信這一點傅長樂還真沒有把握,畢竟在靖陽死前,她已經整整一年沒見過那人了。
這兩日睿仁皇后大喪,在加上俞山南的之事,整個青山書院一片素色。
神鑒屬的人來了又走,案件勘察卻遲遲沒有進展。
而將自己關在屋子裡的傅長樂,終於在大夫的針灸以及惜言小姑娘鍥而不捨的按摩下,從全身僵硬如殭屍的全殘廢病況,進化成能自己扶著床頭起身的半自理狀態。
夜色已深,人小覺多的惜言早已被趕回房睡覺,而白天睡多了絲毫沒有困意的傅長樂拿了本書,半靠在床頭打發時間。
房間里只剩下偶爾輕翻的書頁聲,桌上的燭火將她的影子拉扯成扁扁的形狀,晃晃悠悠倒映在灰白色的牆面。
「呼!」
唯一的光源無端熄滅。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還未來得及張口的傅長樂突然感覺頸間一涼。
那是一把看不見一絲光亮的匕首,刀鋒直直對準她脆弱的咽喉。
「十三?」
傅長樂奇異地沒什麼害怕的情緒,她甚至往身後那人的方向靠了靠,帶著一點埋怨嫌棄道:「小十三,你的墨刃好涼。」
身後的人沒有說話,脖頸上的匕首也沒有鬆開一分一毫。
傅長樂卻彷彿毫不在意這個隨時可以取走她性命的威脅,依舊用閑話家常的語氣隨意道:「我給你的信你收到了吧,也怪我當時沒細問,靖陽死前只說把你安頓好了,還沒來得及說具體的就跳了下去,害的我這冷不丁都不知去哪裡找你,只能給以前的影衛暗樁送了密信。」
「我猜你若是看到信就一定會來。」傅長樂說這話時語氣還有點小得意,「因為那是只有我和你才能看懂暗碼,是對應著不存在於世、就只存在我們記憶里的暗碼母本才能讀懂的一封密信。」
身後之人的呼吸明顯重了一順。
這對一名頂尖的影衛來說,已經是足以送進暗堂受罰的重大失誤。
可現在沒有暗堂,沒有影衛營,甚至沒有了大梁皇族,在這個青山書院的偏僻院子里,在這個漆黑無月的夜晚,只有一個人頂著陌生的臉,用最熟悉不過的語調輕笑道:「所以我猜對了是不是?我的小十三。」
橫在喉嚨上的墨刃被悄然收回。
傅長樂轉過身,張開胳膊抱了抱那個輕微顫抖的身影。
「殿、殿下?」
「嗯,是我。」
十三身體僵硬一動不動任由傅長樂抱著,聲音卻抖的不像樣,又驚又慌像是被獨自拋下又終於找到歸處的小獸,惶惶然急切道:「殿下!」
傅長樂心軟的一塌糊塗,拍著他的後背不厭其煩地再次應道:「是我,小十三,是我。」
黑暗中傅長樂看不到十三的神色,只聽到他用茫然又委屈的嗓子乾巴巴敘述道:「主子死了,我闖進太景宮,主子的骨頭全部碎了,血也沒了……」
「嗯,靖陽死了。」傅長樂打斷了他的話,再一次強調道,「但我還活著。雖然聽起來有點荒謬,但十三,我還活著。」
聽到這話的十三終於有了反應,他沒有回應傅長樂的擁抱,而是慢慢彎下腰,將自己蒼白消瘦的下巴擱在她的頸窩,輕輕蹭了蹭。
「殿下。」
萬千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融化在他艱澀的嗓音:
「殿下還活著。」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