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這裡空間是距離東北黑土地遙遠的南方，時間與張明和他的同學們觀賞電影《春苗》的時候一致。

晚上，夜幕降臨，柳家小學的操場上，喧囂取代了往日的寂靜，人群取代了往日的空曠。電影放映隊的工作人員，忙乎著拉起銀幕、朝電線杆上懸挂高音喇叭的時候，不少青年人主動伸手幫忙，這倒不是因為他們的風格有多麼高尚，品質有多麼可貴，是他們渴望早一點兒捕捉到銀幕是的畫面，傾聽到喇叭中傳出的語音和歌聲。村裡的孩子們耐不住寂寞，不時吵鬧著穿梭於人群中，一對對小眼睛眨巴著，朝銀幕上瞟，兒童的好奇心理，驅使他們更盼望活動的人影早一點兒走上銀幕。

優美的旋律，伴隨著銀幕上「上海電影製片廠」彩色字幕出現，掌聲夾雜著孩子們的歡呼聲響徹雲霄，既而，故事情節開始，操場上歡呼聲停止了，銀幕上人物的活動、喇叭中的聲音緊緊吸引住人們的目光和耳朵。

黑壓壓人群中的第一排，一位文靜美麗的小姑娘端坐在小板凳上。當她看到阿芳嫂的女兒小妹患了急性肺炎，被送到公社衛生院搶救，醫生錢濟仁對小妹見死不救，小姑娘眼睛里流出淚水；當她看到患腰痛病的老貧農水昌伯治療疾病中遭受到醫院刁難，小姑娘托腮沉思；當她看到女主人公春苗背著藥箱，為群眾服務，阿芳嫂的兒子得了急病，田春苗連夜冒雨采來草藥，及時挽救了小龍的生命，小姑娘為之振奮。這位小姑娘的名字叫柳燕，小名燕子，父親在當地公社工作，屬於非農業戶，穿著打扮照一般女孩乾淨利落，臉蛋兒也比農戶家裡的女孩白皙。當影片內容放映到農村醫療衛生工作薄弱，農民患病難醫時，燕子腦海中回憶起幾個月前發生的一幕：

鄰居淑芳嬸是燕子母親的好朋友，也是燕子家裡的常客，燕子自己也數不清楚，小時候她有多少次在淑芳嬸的懷裡撒嬌，有多少次，淑芳嬸手拿木梳為燕子梳理頭髮，一邊梳嘴裡一邊朝她說：「咱們燕子的頭髮真好，又黑又粗又亮，再加上一副漂亮的臉蛋兒，長大了准錯不了，保準是個遠近聞名的俊俏姑娘。」

一天傍晚，燕子放學回家，老遠望見淑芳嬸家的門口圍攏許多人，瞅那架勢，彷彿發生了什麼事情。一種不祥之兆蒙上她的心頭，燕子的心忐忑不安，腿腳像灌上鉛似的，邁動起來，沉重了許多。走到近前，燕子聽見附近的鄰居輕聲議論，說淑芳嬸去世了。頓時，淚水模糊的燕子的眼睛，她伸出小手扒拉開眾人，踏進院門一進外屋，見淑芳嬸身上覆蓋著雪白的被單兒，直挺挺的躺在地上的床板上。

「淑芳嬸……你醒醒，你醒醒啊，我還要你給我梳頭呢……」燕子嚎啕大哭，俯下身子，手握淑芳嬸的手臂不住的搖動，旁邊抽泣著的母親輕輕攙扶起燕子，嘴裡不住的勸慰她。

事後，燕子從母親嘴裡得知淑芳嬸病故的原因：幾天前，淑芳嬸牙疼，寢食難安，因為農村缺醫少葯，距離醫院又路途遙遠，恰好家裡有止疼葯，便吃了一包，可是，疼痛並沒有減輕多少，於是，她又接著吃了一包，不幸中毒而亡。

觀看完電影《春苗》后，老師要求同學們寫觀后感，燕子在作文里這樣寫到：

「……廣大農村缺醫少葯的現實強烈震撼著我的心靈，農民們種地如同蜜蜂釀蜜一樣，辛辛苦苦打下糧食，創造了社會財富，讓老百姓吃飽肚子。任何人，包括醫院的醫生，吃的糧食都來自於農民，而農民們在身患疾病的時候，卻難以得到及時的醫治。我現在就必須刻苦學習，長大了當一名像春苗姐姐那樣的鄉村醫生，為農民解除病痛……」

柳燕憑藉著堅忍不拔的精神，在學校刻苦學習文化知識，十年以後，終於如願以償的考入省內的一所醫學院，成為一名大學生，燕子由農村飛向城市，這時侯的燕子，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生活環境的改變，紛繁眾多的《基礎醫學》、《臨床醫學》、《解剖學》、《生理學》、《藥理學》……令燕子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面對艱巨的學習任務，柳燕給自己定下一條規矩：心思用在學習上，大學期間盡量不談戀愛。來自東北的姑娘馬立媛，與柳燕同住一個寢室，是個性格開朗大大咧咧的女孩，她與柳燕的想法恰恰相反：「這裡是醫學院，不是修道院，憑什麼呀，不談戀愛，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女人年齡一過了二十五歲，一朵花可就快凋謝啦…..」面對馬立媛滔滔不絕的演講，柳燕付之一笑。

一個周末，柳燕去鄰校的浴池洗澡，恰巧遇到高中同一個學校的女同學，這位女同學是學習中文專業的，浴后，女同學邀請柳燕與她一起去聽公開課，慫恿柳燕：適當學習一點兒文學知識，對一個青年學生的成長極有好處，既調節精神生活，又陶冶情操，何樂而不為呢。柳燕稍稍猶豫片刻，出於適當放鬆一下心情考慮，跟隨女同學走入小禮堂。

由於禮堂里人員比較擁擠，兩個女孩坐在偏後的座位上。講課的是一位男老師，他講解的題目是「魯迅小說的社會意義」。老師語言詼諧，引經據典，禮堂里不是掀起一浪一浪的笑聲。

「……作為一名思想家，魯迅是一個純粹的人，一個以徹底絕望的方式尋找希望的人，一個否定一切絕不寬恕、希冀，以批判的吶喊來喚醒當時麻木不仁的民族的人，所以他始終懷抱著『最壞的惡意』，把自己變成一劑醫治民族靈魂的苦藥，揮筆刻畫出阿Q、孔乙己、祥林嫂、假洋鬼子等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躍然紙上，讓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種對舊社會民族劣根性毫不留情的揭短和批判，留給中華民族一個時代的反思，留給後世的我們一筆寶貴的思想財富。醫生可以醫治一個人身體上的疾病，而文學可以拯救一個人的靈魂，這是歷史實踐所證明了的，是魯迅留下寶貴作品所證明了的。一個人當他的身體不適的時候，需要去醫院尋找醫生治療，而當他的精神世界處於苦悶彷徨的時候，烏雲遮蔽大腦，燦爛的陽光難以射入心靈的時候，則需要到璀璨的文學作品中去尋找答案......」

「嘩啦啦......」禮堂里，掌聲經久不息。柳燕的心靈被震撼了，她的視野寬闊了，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柳燕的心瓣上打上文學的烙印。行走在回學校寢室路途中的柳燕，身心依舊沉浸在禮堂里，男老師鏗鏘有力的聲音，迴旋在她的腦海中，老師的語言是何等的精湛，老師的教誨是多麼耐人尋味：「醫生可以醫治一個人身體上的疾病，而文學可以拯救一個人的靈魂」。看來，文學和醫學是同等重要的學科啊！

春天的夜晚，天氣微涼，靜謐的校園中，朵朵鮮花在皎潔月光鋪陳下，影影綽綽，樹林草叢在繁星點綴下，撲朔迷離，遠處禮堂里舞會優美的旋律，與近處昆蟲的「歌唱」合奏成華美的樂章，抒發著生活的愜意，也為休息玩耍的同學們送來几絲神秘。

樹木掩映著園林長廊，一對戀人親密在長條石凳上，男的背靠寬大的立柱平面上，雙腿搭在凳面兒，雙手摟抱著躺在懷中的女孩。儘管是黑天，借著月光，柳燕依然瞅出：那位女孩是馬立媛。由於見到熟悉的同學，柳燕放慢了自己的腳步，眼前的情景讓柳燕的心瓣輕輕敲上小鼓，她猶豫著是否應該與馬立媛打一聲招呼的時候，悄聲細語陷入蜂蜜加白糖中的一對戀人，行動發生了變化：男方的右手撩開馬立媛的連衣裙，伸進去之後左手兩個手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掐住裙子遮蔽住右小臂。從凸起的裙子上，柳燕揣摩出男方的右手撫摸向女方的小肚子下方，其位置當然可以想象出來了......柳燕臉色霎時緋紅，失去與馬立媛打招呼的勇氣，疾步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半夜時分，馬立媛回到寢室，柳燕用極低的聲音詢問了馬立媛與男友的親近情況。馬立媛告之後，柳燕埋怨馬立媛過於先潮。馬立媛不以為然說：「柳燕啊，我的傻妹妹，現在都是什麼年代了，八十年代，你懂嗎？學習西方......不是姐姐遊說你，遇到合適的男孩，你也該考慮考慮自己的個人生活問題了......」柳燕沒有吱聲，送給好朋友一個微微的笑意。

文學和醫學同時佔據著柳燕的心靈，馬立媛與男友親密的情景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好半天，柳燕才進入夢鄉：

淙淙流水綠樹蔭蔭，白雲朵朵鮮花開放。柳燕隻身一人漫步在大學校園裡，湖面上荷花你不讓我，我不讓你，爭先恐後顯露出嫵媚的笑臉，晶瑩的湖水中，倒映出一位小夥子矯健的身影，那位小夥子鼻樑上佩戴著眼鏡。

「啾啾……」鳥兒的歌唱吸引住小夥子的目光，他抬頭順著歌聲望去：一棵柳樹丫上，兩隻燕子歡快的抖動著羽毛，挓挲著翅膀翩翩起舞，令柳樹的枝葉微微顫抖。小夥子走近柳樹，身子接近燕子，燕子似乎瞧出了眼前的小夥子沒有傷害它們的惡意，非但沒有躲閃他，四隻亮晶晶的眼睛瞅著小夥子，四隻小爪反而朝前跳動幾步，飛躍到另外一根樹枝上繼續一展歌喉。

對燕子的專註，使小夥子忘記周圍的環境與事物，以至於柳燕迎面走來，腳步聲沒能打擾他。大概由於甬道的狹窄，小夥子雙手掐腰佔據了甬道多半個位置，姑娘走到他的近前，不得不停住腳步，眼睛瞅瞅他，又瞅瞅柳樹枝上的兩隻燕子，柳燕也十分喜愛燕子，兩隻眼睛流瀉出的光彩，與小夥子的目光聚斂在一起，共同欣賞柳樹枝上的燕子。長時間的抬頭脖頸多多少少產生那麼點兒酸痛，小夥子索性輕輕晃動晃動頭部，伸直雙臂做個大字樁的功夫，才察覺到身旁竟然站立著一位姑娘。他眼睛閃動的目光，由燕子移向眼前的姑娘……

「怎麼，光顧和柳樹上的燕子交流感情，擋住路耽誤我的學習，如果我大學畢不了業，你可得包賠我的損失啊。」沒等小夥子搭茬，姑娘竟然首先開口講話，而且話語中充溢著幽默。

「哦，對不起，我只顧……沒看見你……」說話間，小夥子側過身子為對方讓路。姑娘「咯咯……」清脆的笑聲壓住柳樹枝上燕子的歌唱，柳燕沒有急於離開腳下的甬道，情緒由玩笑轉入正題：「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張明，中文系的。」

「啊，是弓長張日月明，還是立早章口鳥鳴？」

「你猜猜看。」小夥子試探著對方，單獨與女孩在一起交談，儘管他有點兒拘謹，還是奓著膽子猜測著對方所學的專業：「你是醫學專業的吧。」

「你怎麼知道？看見我身上的白大褂了吧。」姑娘舉手投足間，洋溢著女孩的純真和青春的活力。

「是的。」張明如實以告。柳燕與張明說：「服飾氣質可以看出一個人所學的專業和他的職業，其實，你就是不說，從你的舉止和臉頰佩戴的近視鏡上，我也能看出你是中文專業的。」

「你的眼睛好厲害呀……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聽完張明的話，姑娘又「咯咯……」笑起來：「我的名字嗎……既然你讓我猜你的名字，我的名字你也猜猜看，就是你剛才欣賞到的景物……」

「景物……」

正在張明莫名其妙的時候，柳燕伸出右手大膽挽住張明的左臂，張明不由自主的與姑娘沿著甬道徐徐前行。

「我們做朋友吧，這是上天安排的，我特別羨慕作者，作家可以拯救人的靈魂，恰好你是中文專業。」柳燕認真的說。

「我也羨慕醫生的職業，醫生可以醫治人身體上的創傷……」

柳燕側過身體，兩個人同時收住腳步，姑娘柔軟的雙手搭在小夥子脖頸上，嘴裡許下諾言：「我等你，真的，不見不散，我做人是有原則的，說話算數……」

小夥子鬼使神差的回答：「我也等你，願我們之間的友誼經得住時間和空間的考驗。」說完，小夥子把柳燕擁抱得緊緊的，兩個人身體間透不過一絲風……

「鈴……鈴……」起床鈴聲驟然響起，驚擾了柳燕的夢，姑娘極不情願的從床鋪上爬起身，她一邊朝身體上套著外衣外褲，腦海里一邊演繹著夢境當中的情景。課餘時間，在學校教學樓的的一個犄角里，柳燕把夢境當中見到的場面，用弱小的聲音如實告訴馬立媛。馬立媛聽后笑聲不已：「柳燕啊，你做的這個夢，若使用文學語言來描述，叫做春潮湧動，用醫學語言來解釋，屬於性夢範疇……說不定那一天，你要走桃花運，與你在夢境中相會的白馬王子真的見面……」

「我的好姐姐，你把聲音放小一點兒行不行，怕旁人聽不見怎麼著。」柳燕制止著馬立媛。

「有什麼可怕的呀，咱們都是學習醫學專業的，生理髮育中偶然遇到的那點兒事兒，還不是公開的秘密。」馬立媛滿大方的回擊著柳燕，瞅她副架勢，是在鼓勵柳燕把這類故事多講給她聽一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