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鯨魚和寄居蟹
我假裝矜持,等吃了晚飯才跑上樓,去敲溫昶的門。
他換了一件跟剛才在樓底下不同的淺色短袖來開門,看著有些疲憊,但看清我后又掛上熟悉的笑臉。
阿錄從他身後探出一個頭,想鑽出來和我親熱。
我一眼一心只有溫昶,捧著我的國慶作業,假模假樣地和他說:「溫昶,你能不能教教我數學題?」
溫昶把門打開讓我進去。我熟門熟路地換了拖鞋,他才說:「金老師不在家嗎?」
「出門了。」我說,怕他推脫,就又趕緊接上,「我哥也不在,他和許南佳一起去上什麼衝刺班了。」
「這樣,那去書房吧。」他一隻手繞過我關上門。
溫昶很少拒絕我,我想,這也是我得寸進尺的原因之一。
我瞄到一眼茶几上他放著的電腦和泡麵,問:「你是不是在忙啊?很忙嗎?」
溫昶從冰箱里拿了一瓶葡萄汁給我,說:「不忙。」
「你可以去我家吃晚飯的,我爸燒了一桌好吃的,我們兩個人都吃不完。」我摸了摸阿錄的腦袋,假裝隨意地跟他說。
溫昶只是笑笑,沒有回答。
我小時候最大的心愿,就是溫昶可以來我家補習。可他偏偏理科最好,從不用額外花心思。
我跟著溫昶走進書房,把課本練習冊都放到書桌上,用力嗅了嗅。
溫昶看了看我,笑著搬來一張椅子,我問:「是什麼東西?好香啊。」
溫昶指了指木架子上的一個小香托,說:「是龍涎香。」
我走過去俯下身子仔細看了看蓮花香托上那一小點快燒盡的灰棕色硬塊,問:「龍涎香是什麼?」
「就是一種香。」
「那我還能不知道,我都誇了它香。」我直起身子仰頭看了看天花板。
溫昶沉思了一會兒,有些不大肯定地說:「這算,算是鯨魚的分泌物吧。」
我眥了眥嘴,說:「真噁心,是鯨魚的大便嗎?」
溫昶習慣我的口無遮攔,微笑著解釋說:「有時候也是吐出來的。」
「那更噁心了。」我有些嫌棄,卻還是忍不住又多看了兩眼,問,「可它為什麼是香的呢?」
「我也不知道。」溫昶說。
「真奇怪。」我轉過頭看他,真誠道。
「海里的東西,是挺奇妙的。」他說。
「我是說,真奇怪,你也會不知道。」
溫昶拿起我的課本翻了翻,笑起來說:「我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
也是,我心想,我喜歡你的事,你就不知道。
我醉翁之意不在酒,並不想那麼快結束這個話題,於是就說:「我也想要一塊龍涎香。」
溫昶抬起頭,像是意料之中地同我開起玩笑說:「你是不是還想要天上的月亮?」
「我不想要天上的月亮,我就想要龍涎香。」我很認真地回答他。
他合上書,說:「只有這一小塊,是別人送給我奶奶的,你想要的話,一會兒連著托端回去,小心一點。」
「我想要一塊新的,如果我有,我一定不會點它。」我說。
溫昶似乎被我一臉真誠的樣子逗笑了,他還是拿我當小孩,不過欣慰的是,他不會和別的大人一樣糊弄我,他很耐心地和我說:「龍涎香很珍貴的,比黃金還珍貴。」
「為什麼?那不是鯨魚的大…分泌物嗎?」
「是,是它們腸道里分泌出來的蠟狀物把章魚烏賊的骨頭包起來排出來,才有的龍涎香。」溫昶說,「因為鯨魚很珍貴,要找到它們的這些分泌物,就是更困難的事情了。」
「它們消化不好?」我無法想象,那麼大的動物也會和我一樣吃傷了。
「它們雖然很大,但是喉嚨很小。」
「那怎麼樣才能找到龍涎香呢?要去海里嗎?」我刨根問底。
「這我真不知道了,聽說有漁民如果運氣好,能在海灘上撿到。」溫昶說。
我說:「我在電視上聽過,有一種鯨魚,生在熱帶,但是長大后就會游向更冷的海水,年齡越大,生活的緯度也就越高,越孤獨。」
溫昶點了點頭,補充說:「那就是抹香鯨,龍涎香就是從它們身上來的。北冰洋邊的小鎮偶爾可以看到成年抹香鯨的身影,聽說很壯觀。」
我還沒來得及感嘆一下,溫昶突然說:「你想不想聽一個鯨魚的故事?」
「好啊。」我當然想聽。
溫昶娓娓道來:「那是上個世紀的故事了,比你,比我的年紀都大。大概二十多年前,惠德比島海軍觀測站的一個中士有一天捕捉到一個信號,不是哪個國家的潛艇,是一首鯨歌。奇怪的是,它是52赫茲的。」
「我不懂,哪裡奇怪?」我忍不住打斷他。
溫昶繼續說:「因為沒有鬚鯨的頻率會超過50赫茲,這意味著北太平洋里沒有別的鯨魚能聽到它的聲音了。」
「好可憐,它該多孤獨。」我說,「那後來呢?它現在怎麼樣了?還活著嗎?」
「四年前,有科學家在那片海域捕捉到和之前一樣頻率的鯨歌。」溫昶說。
我欣喜道:「是它嗎?還是別的鯨魚?」
「不知道。」溫昶搖頭笑了笑說,「但至少有希望,或許出現了一頭和它唱著一樣歌的鯨魚,甚至更好的話,是它教會了其他鯨魚唱一樣的歌。」
我慢慢在心裡消化這個故事,回頭看了看那個香托,堅持說:「我真想能有一塊龍涎香,那樣就好像擁有了一條鯨魚。」
溫昶又翻開我的課本,從筆筒里抽出兩支筆,沒再接上我的胡思亂想,說:「故事也講了,快過來做題吧。」
我走過去在椅子上坐下,看他的手指劃過我折起的書頁,那一瞬間我覺得,溫昶是我和北冰洋里孤獨的鯨魚之間唯一的聯繫了。
溫昶講了一大堆和課堂上講的一樣的公式,而我也像在上課一樣,什麼也沒聽懂。
只是他和李老師不一樣,就算我一個也回答不上來,他也依然很耐心。
我看他認真地寫著公式,突然覺得有些難受,頹然地往桌上一趴,說:「我真的理解不了,我是不是沒救了?」
「你是心不在焉,是不是還在想鯨魚的事情?」溫昶放下筆,在講到的那頁輕輕折了一個小角。
「我就是笨,連成溢都會寫的題目,我抄著答案都費勁。」我說。
溫昶安慰我說:「男孩子的邏輯思維先天會有一些優勢,但他文科一定沒有你好是不是?」
我慚愧地把臉埋進手臂里,悶著聲說:「可他是體育生啊,我的功課還沒有一個體育生的好,太丟人了。」
溫昶沒說話,我想了想,猛地抬起頭說:「哦,還有谷小嶼,他憑什麼樣樣都好。」
「那你正好可以向他請教一下學習方法。」溫昶說。
我又趴回去,說:「我才不要。」
我不喜歡在谷小嶼面前示弱,可偏偏我什麼都不如他。
溫昶用筆尾敲了敲我的腦袋,說:「我高中的時候,有個學理科的方法,不知道對你管不管用。」
「是什麼?」
溫昶轉了轉筆,說:「把做錯的題目寫在便條紙上,然後貼在書桌蓋里,如果第二次會做了,就撕掉,一開始會越貼越多,但漸漸就會撕光了,那種成就感,你可以體會一下。」
「算了吧。」我說,「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要貼,自己桌子貼不下還要借同桌的貼。我跟你不一樣,我會的比不會的少得多。」
「萬事開頭難,但你堅持一下,會有不一樣的。」溫昶說。
可誰知道堅持會不會更難。
我點點頭,假裝聽進去他的話。
我捨不得走了,好像不只是因為溫昶,還有那塊好聞的龍涎香。
溫昶把幫我做題的草稿紙收好,夾進我的課本里,說:「你回去再好好看看,不能照抄,不要偷懶。」
「我知道了。」
「金老師什麼時候回來?」他又問。
樓上樓下的,我撒不了謊,於是老實說:「明天就回來了。」
溫昶點點頭,說:「你看,你有這麼好的資源,一定可以可以比別人學的好的。」
「谷小嶼放假就來我家補課,我沒有多少優勢的。」我說。
溫昶笑笑,說:「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憋了好久,看他要準備起身送我了,才問:「我聽谷小嶼說…」
算了,我把話又咽進肚子,換了個事說:「我聽谷小嶼說,他們下個月要打的那個比賽,也會有大學組的參加,你會去嗎?」
「小谷他們是專業的,我只是業餘愛好者,觀眾或許還會當,場就上不了了。」溫昶說完,看了看我,問,「是什麼時候?」
「你要去看嗎?」我喜出望外,拿出手機翻到谷小嶼的那條邀請信息,說,「下個月八號,是禮拜六,就在你們學校的體育館。」
「有空的話我一定會去的。」他說。
我迅速給谷小嶼回了消息,抬起頭對他說:「我也會去的,我們一起給谷小嶼和成溢加油。」
溫昶想了想,說:「好。」
這簡直是我的意外收穫,我真真切切地盼望著下個月八號快點到來。
晚上,谷小嶼來敲我們家的門,我已經洗漱好躺在床上看電視了,實在有些懶得爬下床。
我爸在玄關喊說:「小滿,是小谷來了。」
我翻身下床,踩著拖鞋開門出去,看到谷小嶼已經站在門口準備換拖鞋。
我問:「找我什麼事情?」
谷小嶼走到玄關的燈底下,說:「你八號沒事情了?」
「哦,成溢邀請我了,我不好意思拒絕。」我說謊,成溢從來不會邀請我去看他比賽,只有我偶爾腆著臉和蘇亞織混進他的拉拉隊里。
「怎麼他請你你就去。」谷小嶼覺得沒面子,站在玄關也沒再走近,有些生氣的樣子。
我給他一個台階下,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是什麼?」
他果然就不生氣了。
「溫昶也會去給你加油。」我說。
「真的?」
「真的。」我說,「你要謝謝我,是我幫你邀請他的。」
「謝謝你。」谷小嶼面無表情地說。
「不客氣,我們會給你加油的。」我一臉得意地說。
谷小嶼應了一聲,轉身要走,我突然想到什麼,叫住他說:「對了,谷小嶼。」
他飛快地轉過頭,問:「什麼?」
「你知不知道龍涎香?」
他眼神有一瞬間的暗淡,玄關的黃色燈光明晃晃的,也看不大清,他愣了一會兒,像是在思考,在我要做解答之前說:「知道,就是鯨魚的口水。」
「什麼口水啊。」
「我媽說是。」谷小嶼說,他看了我一眼,又問,「那不然是什麼?」
我第一次覺得面對谷小嶼,我在知識上佔了上風。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溫昶的話,然後努力複述出來:「那是鯨魚的分泌物,是他們吃大章魚和大烏賊剩下的…總之就是一種分泌物。」
我記不大清了。
「好吧。」谷小嶼好像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厲害的,說,「我回去查一查。」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他準備要走,又突然退回來問我。
「因為我也想要一塊龍涎香。」我說。
谷小嶼不以為意,說:「你什麼都想要。」
好東西當然人人都想要。
他摸了摸褲子口袋,發現沒帶手機出來,就問:「哪裡可以買到?」
「不是買的。」我說,「溫昶說了,是在海灘上撿的,我們明天去西子海灘吧。」
「這些都是溫昶哥告訴你的嗎?」谷小嶼問。
「這不重要。」我又重複了一遍,說,「我們明天去西子海灘吧,叫上成溢和蘇亞織,人多力量大。」
谷小嶼側過頭,不屑地說:「有點常識好不好,西子海灘怎麼可能撿得到,這裡根本沒有鯨魚。」
「那應該去哪裡?」
「南極或者北極,最大的鯨魚在那裡。」
我覺得他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太遠了。」我甚至懶得說他笨蛋。
谷小嶼想了想說:「我們明天可以去西子海灘撿寄居蟹。」
「我才不要寄居蟹,我要的是龍涎香。」
但我還是莫名其妙地跟著谷小嶼去了西子海灘,打車到那裡,車費要一百二十塊。
谷小嶼帶了一隻紅色的塑料水桶,他真是來撿寄居蟹的。
我從包里掏出太陽傘,只看到海灘上攢動的人頭,寄居蟹怕是早就被人踩死了吧。
我說:「你怎麼沒叫蘇亞織他們,早知道我就不來了。」
谷小嶼說:「我叫了,他們有事。」
我不信他的鬼話,拿出手機,在我們共同的群聊里,發了一個定位。
果然下一秒,蘇亞織就在群里說:你去西子海灘那麼遠幹嘛?
我拿著手機給谷小嶼看,谷小嶼面不改色,說:「我叫了成溢,我以為你會叫蘇亞織。」
我懶得計較了,看他把拖鞋踢到一邊,踩著沙子,踩了沒兩步又覺得燙,狼狽地回來穿上拖鞋。
太陽大得我睜不開眼睛,谷小嶼說:「別撐傘了,動起來多礙事啊,我知道哪裡寄居蟹最多。」
「會晒傷的。」我說,「撿回去養不活的,你這是草菅蟹命,破壞生態平衡。」
谷小嶼走回來,一臉誠懇道:「那我們去撿貝殼,別想鯨魚了。」
我其實沒有在想鯨魚。
「我不想撿貝殼。」我把太陽傘往高撐了撐,和他說,「你快走進來一點吧,太陽這麼毒你沒感覺的嗎?」
谷小嶼走過來,把塑料桶往沙子上一扔,接過我手裡的傘,說:「我們露天訓練的時候,曬得可比這個厲害。」
他太高了,我發現,他一撐傘,太陽光就全部打到我身上。
於是我把傘搶回來說:「你能不能蹲一點?」
谷小嶼蹲下來,我也蹲下來,像兩個蘑菇長在沙灘上。
我說:「不能有比我們更無聊的人了。」
谷小嶼搓了搓鼻子說:「如果我們去撿寄居蟹就不會無聊了,還不是你們女孩子事多。怕這個怕那個。」
我推了他一把,他重心不穩,倒在沙子上,屁股貼到滾燙的沙面,立刻彈身起來。
我哈哈大笑,怕他報復,往一邊挪了挪。
谷小嶼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只是蹲下來,說:「力氣比男生還大。」
我嘆了口氣,把傘給到他手上,用食指在沙子上胡亂畫圈。
谷小嶼問:「怎麼了?」
「早知道就當體育生了。」我說,「浪費了我發達的四肢。」
「你能當什麼體育生,你爬五樓都喘。」谷小嶼也騰出一隻手跟著我在沙上畫圈。
我說:「我那次是感冒了,我每天都鍛煉的。」
谷小嶼一副很好奇的樣子,問:「你鍛煉什麼了?我怎麼都沒看見。」
「我每天走路的。」
他捧腹大笑,說:「好笑死了,誰不每天走路的,誰不是每天兩隻腳走來走去的,就你這點運動量,怎麼還驕傲起來了呢。」
我不再畫圈,抓起一把沙子扔到他身上。
谷小嶼一躲閃,就讓我整個人暴露在太陽底下。
我趕緊叫他:「你快點走過來,我曬死了。」
谷小嶼挪過來,瞬間又陰涼了下來。
「你知道我這次小測,考了多少分嗎?」我問,想了想讓他猜分就是自取其辱,於是就又誠實地說,「物理三十六,數學六十九,化學還好點,有八十二,但是聽說你們班均分就是九十四。」
谷小嶼沉默了,換作是我,我也挺無語的。
「連成溢都考得比我好,要不是我媽今天晚上才回家,我才溜不出來呢,她的霉都要被我倒光了。」我說。
「別這麼想,這才剛開始。」谷小嶼說。
他想了半天,也就只能想出這句話安慰我,不過還算奏效,我想了想,自己怎麼比許南佳那種死到臨頭的人還焦慮了呢。
「其實我聽成溢說了,不過看你剛放假的時候還挺開心的,才沒有來問你。」谷小嶼說。
是挺開心的,因為溫昶,可溫昶一回來我就發現,我生活里的煩惱不只有溫昶。還有啊,我如果一直差勁,怎麼配得上溫昶呢。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我看了一眼谷小嶼,有些氣憤地說:「為什麼你們就什麼都做的好,你和蘇亞織,雖然講成績也不是數一數二,可畢竟一個是體育生,一個是藝術生,文化課有這個水平已經很過分了。越說越倒霉,我都不想跟你們做朋友了。」
我話一說完,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和一起長大的朋友們不在一個軌道上了,我每天渾渾噩噩,孤孤零零的,可憐又滑稽。
谷小嶼愣了一下,大概是沒想到我會把氣撒在他頭上,過了一會兒才說:「慢慢來,總會好的。」
我抓起一把沙子,又看它慢慢從我手心流走。谷小嶼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起來,說:「來都來了,我們拍張照吧。」
我甩開他的手,說:「傻不傻啊,又不是遊客,拍什麼照。」
谷小嶼說:「讓你沾沾我的好運氣,我每次蒙選擇題都對。」
我想了想,說:「那好吧。」
於是谷小嶼拿著手機給到路人,我們站在大太陽下,眼睛眯成縫,以擠滿人的西子海灘和谷小嶼紅色的塑料桶為背景,拍下了我們高中以來的第一張合照。
聽到相機快門聲的那一秒,我心想:我也要和溫昶有一張漂亮的合照。
谷小嶼跑過去跟路人道謝,拿回手機來給我看,我看他心情好,想趁機敲他一筆,就說:「谷小嶼,我午飯想吃五井口那家新開的日料。」
「好啊。」谷小嶼捧著手機眼睛盯著屏幕回答我說,「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