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紫府神宮 第七十章 紫府神宮(五)
張玄歧正在胡思亂想,忽然看到圍著龍椅的人散開了,沿著那迴廊似的小道,四散站著,看向那個沙盤。
他也走過去看了起來。只見沙盤的西面,平地之上,一對衣衫簡陋的人馬正在行軍。
當頭一人,手上擎著一面大旗,大旗迎風招展,甚是威武。大旗上寫有幾個大字,但是因為旗幟極小,而且文字古拙,張玄歧認不出寫的是什麼字。
這一隊人馬向著沙盤的中央前進,一路上,不斷有人馬匯入,漸漸的,隊伍的聲勢越來越壯大。他們來到沙盤的中央,與一隊衣甲鮮明的隊伍狹路相逢。雙方一觸即發,立刻大戰起來。
那西面的人馬雖然裝備簡陋,但是氣勢如虹,銳不可當。雙方兵陣相交,中央的人馬稍作抵抗,便潰不成軍,不少人甚至陣前倒戈,開始反戈一擊。
那手擎大旗的人物,一面指揮人馬追殺敗軍,一面帶領大軍,來到了那個巨大龍椅的腳下。
只見他背對著龍椅,居高臨下,向著一眾人馬發號施令。不多時,他手下的大軍開拔離去,一撥撥的分散到各處駐紮。
這些分散到各處的大軍,駐紮沒一會,彼此之間又互相攻殺起來。一時之間,沙盤之上,遍地皆是戰場。一會兒數股人馬聯合,征伐某一方,一會兒幾方又各自結成陣營,互相亂斗一氣。
遍地烽火之中,只見西面一支黑衣黑甲的大軍,迅速壯大起來,將那遍地的大軍,一支支的消滅了。
這黑色大軍的首腦,橫掃了這個沙盤之後,帶領大軍,又來到了那個巨大龍椅的腳下。
這一次,他並未停在龍椅前面講話,而是指揮大軍,將之前擊殺的敵軍屍首,堆積在這龍椅下面,看情形,竟像是要用屍體堆出一條道路,由此登到那龍椅之上。
他手下的士卒,行動十分迅速,很快便將戰場上的屍首,都收集了過來,在龍椅之下,堆出了一座大山。
可是,這屍山之巔,距離那龍椅,仍有一段的距離。這時,只見他大手一揮,他手下列成軍陣的士卒,一片片的,整齊劃一地開始舉刀自刎。
這些新的屍首,迅速被後面的士卒抬到了屍山上面。在他手下的軍陣自刎了將近一半以後,終於,屍山的山頂,與那龍椅平齊了。
只見他腰懸長劍,獨自向著那屍山前行。他在屍山上攀爬了好一陣,終於攀到了龍椅上面,渾身已經沾滿了鮮血。
他站在那巨大龍椅的邊緣,一副躊躇滿志的模樣,向著下方的軍陣,緩緩地張開了雙臂,隨後,又拔出長劍,舉劍向天。
地上的一個個軍陣,見狀齊刷刷地跪倒,向他行軍禮,同時拔出了刀劍,高舉在頭上。
這個場景,原本十分的震撼。可是,張玄歧看到巨大的龍椅之上,站著這麼一個小不點的人物,神情舉止,卻是如此的不可一世,不由得啼笑皆非。
只見那人一步步走下了屍山,帶領他的黑色大軍,回到了西面。幾乎與此同時,東面、南面、北面,各處又先後出現了一股股的人馬。這些人馬漸漸彙集在一起,兵強馬壯,聲勢大漲,一舉將那黑色大軍擊潰。
這幾路人馬獲勝之後,又是互相亂斗一氣,不一會,形成了三股勢均力敵的大軍,互相對峙。只是,這三足鼎立的局面,並沒有維持多久。只見北面的大軍揮師南下,先後滅掉了南面的兩支大軍。
這勝利的大軍也沒有得意多久,剛剛班師回到北面,便迅速分裂為兩股,重新開始南北對峙,相持不下。
久而久之,北面的大軍又是揮師南下,滅掉了南面的大軍。隨後,勝利的大軍又再次分裂成幾股。一會是北面的吞掉南面的,一會是南面的打敗北面的。
南北攻伐,無休無止,屍山血海,慘不忍睹。那偌大的沙盤之上,竟是剩不下一塊凈土!
張玄歧看到這裡,心裡唏噓不已,只聽見圍觀的不少人,這時也發出了唏噓之聲。
那個沙盤上的殺伐,無休無止,而每個最終的獲勝者,都要翻過屍山血海,在那巨大的龍椅之上,裝模作樣地表演一番,更是讓人作嘔不已。
張玄歧這時已經不願意多看,便轉過身去,準備尋找出路。誰知道,他的視線一離開沙盤,頓時頭重腳輕,向著沙盤跌了下去。
張玄歧站立的地方,比那沙盤不過高出一米上下,可是在他跌落之時,感覺卻像是從九霄雲外,向著地面墜落。
他在急速下墜之中,向著地面看過去,只見沙盤上的事物越變越大,再也不是具體而微的景觀,而是一切事物都變成了真實的大小。
可是,等到他從這萬丈高空摔到地面,雖然摔得極重,人卻安然無恙。
他爬起來一看,此處是一片荒野,身前身後都是塵土飛揚,殺聲震天。原來,他掉落的地方,正是大軍廝殺的戰場中間。
張玄歧看清楚四周的情形,大吃一驚。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眼前黑壓壓的鐵騎,便排山倒海一般,衝撞了過來。
一個馬蹄重重地踏在他的胸口上,他眼前一黑,頓時被撞翻在地。無數的鐵蹄,在他的身上來回地踐踏。
張玄歧聽到自己胸骨的碎裂聲,意識迅速變得模糊。他知道,自己要葬身在這亂軍之中了,便透過廝殺人馬的縫隙,向那沙盤的上方看過去。
視野所及,天空一碧萬頃,哪裡還看得見迴廊似的小道,更看不到在沙盤邊圍觀的那些人!
張玄歧的眼睛緩緩地閉上。一瞬間,他驚奇地發現,頭頂的天空之中,出現了一個碩大的身影。這個身影佔據了整個的天空,此刻正在向著沙盤墜落,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分明便是他自己!
等到張玄歧重新恢復了意識,他發現自己竟然又身處亂軍之中。這一次,他躲過了大軍衝鋒的鐵騎,卻仍是被亂箭射中要害,死在了當場。
在這樣的情境之中,張玄歧接下來又經歷了多番的生死。死於亂箭之下,死於亂刀之下,死於鐵蹄之下,死於斧鉞之下……死狀凄慘,苦不堪言。
他終於明白,這生死循環竟像是輪迴一般,將自己困在了其中。
可是,即便明白了這一點,又怎樣才能逃出這種無盡殺伐的恐怖輪迴呢?
張玄歧忽然想起,此前在情窟中遇到的那個老者,在這陵墓之中,沒有再見到他。
莫非,他已經超脫了眼前的這個困境?又或者,他的出現,原本就是為了給自己指出一條生路?
那老者說,一念想通了,處處都是生機。這話莫非是在暗示什麼?在這生生死死的無窮痛苦之中,想通了會怎麼做呢?
張玄歧想到這裡,橫下心來,抓起一把斷矛,將矛頭對著自己的心口,用力刺了下去。
這一刺之下,張玄歧頓時打了一個冷戰,像是三九寒天,被人劈頭澆了一盆冰水。
等到他回過神來,只見自己仍是站在那沙盤邊的迴廊小道上,周圍靜悄悄的,偌大的墓室之內,竟是一個人都沒有。
張玄歧朝著沙盤看過去,只見上面仍在激烈地廝殺,在靠近龍椅的方位,廝殺尤其慘烈。袁師道、封師言,以及茅山三宗的劉長齡、林長青,都聚集在這裡。
這些人聚集成團,共同進退,雖然他們法力全無,但是身手敏捷,膽色過人,竟然在萬軍之中殺出了一條血路,一步步的向著龍椅靠近。
眼見他們殺到了龍椅的跟前,只要攀上了龍椅,至少居高臨下,就能立於不敗之地。
突然之間,與劉長齡並肩廝殺的林長青,反手摸出一把熠熠發光的短劍,一劍刺進了劉長齡的胸口。
張玄歧看到這一幕,心裡大吃一驚。他知道在茅山之上,林長青處處被劉長齡欺壓,早就有了報復之心。可是,在這個沙盤的幻境之中,這一劍刺過去,能殺得了劉長齡么?
果然,劉長齡中劍倒地之後,片刻之間,又活了過來。他一站起來,便與林長青結對廝殺。
亂軍之中,這二人一邊互相砍殺,一邊殺敵自保,亂成了一團,竟是生生死死,沒有了局。
張玄歧見到這兩人開始撕破臉面,生死相搏,頓時想起來,當日在逍遙山的所見所聞。那封師言對袁師道,多半也是懷恨在心,只怕他此刻與袁師道並肩作戰,也會有所圖謀。
他心裡起了這個念頭,便仔細觀察封師言的一舉一動。奇怪的是,封師言始終與袁師道須臾不離,互為依靠,竟是沒有一絲異常的舉動。
只見這些人殺到了龍椅的腳下,開始往屍山上攀登。這時,身後成千上萬的人馬蜂擁而至。一番激斗之後,除了袁師道和封師言,其餘的人或是被亂軍衝散,或是不見了蹤影。
袁師道一馬當先,衝到屍山的一個險要處,回身守住這個關口。他和封師言雖然只有兩個人,但是居高臨下,佔了極大的便宜,那下面的人馬竟是一時攻不上來。
那大軍強攻不下,開始布置弓箭手射箭。瞬時之間,箭如雨下,饒是袁師道、封師言身手不凡,身上還是多處中箭,只不過沒有傷及要害。
袁師道見一輪箭雨過後,大軍又在向上強攻,知道這裡守不住了,當下揮手示意,讓封師言繼續堅守。他則縱身向上,繼續向龍椅的方向攀登。
袁師道向上爬了沒多久,身後的大軍又追殺了上來,顯然封師言已經失守。他一邊殺退貼身追上來的追兵,一邊奮力攀爬,終於,攀到了那巨大的龍椅之上。
只見袁師道渾身是血,背部、大腿上插著不下十幾支羽箭。他走到龍椅的邊緣,對著腳下不遠處的大軍,雙手擎天,哈哈大笑,神情歡暢得意之極。
張玄歧雖然聽不見他的笑聲,但是能想見他此刻的心情。看著袁師道渾身是血,頭髮散亂,衣衫破爛,與往日里出塵脫俗的世外高人形象,完全判若兩人,張玄歧的心裡,頓時生出了一股寒意。
袁師道在龍椅上只站了片刻,尾隨的大軍便湧上了龍椅,槍戟如林,將他團團包圍了起來。
張玄歧看到袁師道千辛萬苦,爬上了龍椅,結局卻不過如此,心裡五味雜陳。
他正要轉身離開,忽然之間,只見袁師道張開雙臂,向著自己的影子撲倒過去。
一瞬間,袁師道在他腳下的影子里消失了。與此同時,他的影子忽然立了起來,變成了袁師道的模樣。
只是,這個袁師道衣衫整潔,完好無損,與適才消失的那一個,竟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這個袁師道一現身,周圍的槍戟齊齊地朝他身上刺了過去。他來不及招架,頓時被亂槍刺中,鮮血四濺,一頭栽倒在地上。他身下的影子,在他倒下之前,便消失了。
張玄歧看到這一幕,心裡無比的震驚。袁師道為什麼要學黑白無常,將自己一分為二?袁夫人的屍身之上,為什麼布滿了刀兵之傷,又為什麼會沒有影子?
這一切的疑問,他瞬間都明白了。
只是,在這個古怪離奇的世界之中,尋常法術根本使不出來,為什麼偏偏袁師道能使出形影咒,召來一個替死鬼?
上一次,袁師道召來了他的夫人,這一次,是召來了另一個自己。他之所以這麼做,恐怕就是因為,這形影咒聯繫的兩個人,關係必須非同一般,只有這樣,才能突破這個世界的禁制。
袁從真在宋璧人身上練習形影咒,顯然也是想到,她是自己的姐姐。可是,宋璧人跟她,畢竟不是一母所生的親姐妹。難道,這就是袁從真沒有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只見那個被形影咒召來的袁師道,死在了龍椅之上,並沒有輪迴復生。那沙盤之上,仍是四處廝殺不止。
張玄歧這時已經不願再多看一眼了。他走到那個巨大龍椅的跟前,看著這個精雕細琢、金碧輝煌的龍椅,心裡只覺得無比的憎惡,無比的憤恨。
他衝上前去,一腳踢向那個龍椅。龍椅十分的沉重,他這一腳不過是蚍蜉撼樹,龍椅紋絲不動。
張玄歧使出渾身的力氣,拳打腳踢,用身體狠狠地撞擊,即便如此,那龍椅還是一動不動。至於想要推翻它,摧毀它,憑張玄歧此時此地的能耐,是萬萬做不到了。
張玄歧累得筋疲力盡,滿腔的憤懣,滿腔的怒火,無以紓解,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淚眼朦朧之中,只見龍椅後面的石壁上,竟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眼睛。
這個眼睛,與他之前見到的,將他帶入幻境中的那一個,一模一樣。只見眼睛眨了兩眨,張開了,露出黑色的瞳仁,像是一個幽深的通道。
張玄歧看到這裡,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麼,站起身來,向著那瞳仁,緩緩走了過去。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