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節 咆哮
天快要黑的時候,忙碌一整天的鐵渣,背著破舊的布袋從二手市場里出來。他很快就發現,四周的人用奇怪的目光看著他。
一開始,他並不怎麼在意。因為在這鐵山鎮里,對他們父子倆抱有敵意的人並不少。可是,這些人的眼中除了往常的戒備和畏懼外,還夾雜著一絲意味難明的東西。
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朝鎮外走去。天空中的烏雲越來越多,就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樣,有些陰沉沉的。他今天只掙了六枚銀幣,面對三個人的開銷,他愈發地感到了吃力。
「鐵渣!」
快出鎮的時候,一名少年追了上來。鐵渣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對方。這名少年,正是和他有些過節的野火。
野火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鐵老頭被車撞了。」然後指著大街的另一端,「我剛才看見,清潔工在搬他上車……」
一時間,鐵渣獃滯了。眼睛越瞪越大,似乎沒聽懂對方的意思。
「鐵老頭已經上垃圾車了!」野火大聲重複道。
「嘩啦!」
破舊的布袋掉落在地上,細小的零件四處滾動。鐵渣赤紅著眼睛,朝大街的另一端狂奔而去。
「轟轟轟……」
數分鐘后,在鐵山鎮的大街上,一輛滿載的垃圾車正緩緩而行。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太陽照樣升……」
司機哼著小曲,眼角的餘光忽然掃到。倒後鏡里,一個男孩正努力追趕著。
他稍微楞了一下,很快就明白過來,自言自語地說著:「孩子,逝者已矣,你就讓他安靜地離去吧。」然後用力踩下油門,發動機傳來沉悶的轟鳴,排出大團黑煙,加速朝鎮外開去。
然而,許久過後,快到鐵山鎮北門的時候,司機隨意督了一眼,卻吃驚地發現,那孩子還在後方鍥而不捨地追趕著。
按照鐵山鎮的規矩,是不能送別的。可那孩子的眼神,實在太讓人揪心了。他不由得心一軟,鬆動了油門。
垃圾車的速度緩緩降了下來,鐵渣猛地向前一撲,扒住車尾,拚命地蹬著地面,發出野獸般的咆哮,躥了上去。
昏暗的車廂里,堆滿了臭氣熏天的垃圾。一位頭上、臉上,沾滿血污和殘羹菜葉的老人,正掩埋在垃圾堆里。大半個身體都進去了,只露出半個肩膀和頭部。
「鐵老頭,我來了……」
「我來了!」
轟隆的發動機聲中,老人緩緩睜開了眼睛。看到他的瞬間,那灰白死寂的眼中,煥發出了異樣的光彩。
鐵渣紅著眼睛,卻極力控制著自己,不讓眼淚流出來。因為他知道,這位傾盡所有,撫養他長大的老人,更希望看見他的堅強。他繃緊著臉,握緊著拳頭,以至於全身都在微微顫抖著。
父與子,就這樣對視著,默然無聲。
「活下去……」
凝望之間,鐵老頭突然瞪大眼睛,用盡最後的力量,大聲吼道:
「活下去!」
這是發自靈魂最深處的咆哮,蘊含著無法言喻的力量。
深沉如山,浩瀚如海。
正是這聲咆哮,在那蒼茫的歲月中,無數次激勵著鐵渣,從生死邊緣爬回來,最終鷹飛天下,狼行大地,成就不朽的偉業。
沉寂之中,無邊無際的荒野上,橙紅如火的夕陽里,背著鐵片刀的男孩,目送著養父的垃圾車,消失於地平線上……
第二天早上,失魂落魄的鐵渣,回到了矮山據點。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來的。一夜之間,他失去了最親的親人,最要好的朋友。
再堅強的人,也有脆弱的時候,更何況他只是一個八歲的孩子。他呆坐在院子里,望著天空發獃。
昨天晚上,送別鐵老頭后,他去了窩棚區里的一處地窖。裡面住著全鐵山鎮最有威望的幾位老人,代表著鎮上的古老傳統。
他大聲質問他們,為什麼鐵老頭不能回家,為什麼鎮上的人只能葬在臭氣熏天的垃圾場里。
「我們是失去榮光的遺民,背負著恥辱而活著。」
「葬身垃圾場,終日與骯髒惡臭為伴,是我們的宿命。」
「只有當薪火回歸大地的那一天,我們才有資格進入廟宇,去面見我們的先祖。」
鐵渣聽不懂老人的話,不知道什麼是「榮光」,也不知道什麼是「薪火」,而這些老人死後,也沒有人再提起過。
直到許多年以後,他才真正明白,什麼是先祖的榮光,什麼是大地行者,什麼是聖狼守護者,什麼是聖火輝煌!
太陽升起,落下……
月亮升起,落下……
又一天過去了,當天空出現第一抹魚白的時候,鐵渣終於意識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必須振作起來,因為他答應了鐵老頭,要活下去!
冬天就要來了,他必須儲備食物和燃油,否則鐵老頭離開后的第一個冬天,他就會餓死,或者凍死。
他打了盆水,洗手洗臉,然後用這些水澆菜。接著,他檢查了他的鐵片刀,發現有些缺口,於是重新用磨刀石磨了一下,確保刀刃的鋒利。隨後,他拔出了手槍,連同著子彈,用油紙密封好,埋在了院子的西北角。
再然後,他到鐵老頭的卧室里,取出了鐵老頭的散彈槍。這是一把老式的雙筒滑膛槍,核桃木製作的槍柄,線條十分流暢,抓起來十分順手。鐵老頭是用單手抓的,鐵渣現在手臂還不夠長,力量也不夠大,只能雙手持握。
數了下子彈,還有二十來發。散彈槍的子彈是紅色的,圓筒狀,裡面裝滿了火藥和鋼珠。每顆子彈要八個銅幣,比9mm的手槍彈貴了三銅幣,但威力卻相差很遠。
面對較為強壯的普通人,手槍子彈也未必能一發斃命,更何況到處都隱藏著進化者。但這把雙筒散彈槍,在近距離轟出去,基本沒什麼人能承受得住。
鐵渣「咔嚓」的一聲,從中折開散彈槍的彈艙,塞入兩發散彈,合上,重新檢查了一下保險栓,背在後面。
這樣一來,他的右側斜背著鐵片刀,右手往後伸就能抓住刀柄。而散彈槍則斜背在左邊,左手一甩,就能把槍遞到右手上,進行快速射擊。
準備好武器,他又背上破口袋,就出了門。在門口,他回過頭,朝裡面喊了句,「鐵老頭,我出去了。」然後邁著堅定的腳步,離開了矮山據點。
深秋的風,陰冷無比,吹在身上,讓人涼到了心底。
鐵渣看了下手腕上的電子錶,現在是八點半,距離垃圾投放的時間還有半小時,隨即緊了緊衣服,加快腳步向前走去。
天空中,漸漸浮現出巨大的城市輪廓。藏在雲層里,若隱若現。
再走了一段,前方出現了延綿數公里的垃圾堆填區。峰巒疊起,高高低低。
繞過數個小山般的垃圾堆,鐵渣來到了熟悉的十九號堆填區。
原本空無一人的地方,竟然多了幾條身影,或站、坐在垃圾投放點的附近。鐵渣皺了皺眉頭,走過去,大聲喊道:「你們越界了,離開!」
「是嗎?」一個高大的男人走過來,一邊把玩著手中的匕首,一邊居高臨下地看著鐵渣,臉上掛滿了嘲弄的笑容。
「我再說一次……」鐵渣學著鐵老頭的樣子,陰沉著臉,環視了一圈,目光在每個人臉上掃過,然後平靜地說道,「你們越界了,離開。」
「哈哈哈!」那男人彷彿聽到了很好笑的笑話,放聲大笑起來,然後轉頭看向其他人,裝模作樣地問道,「他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那幾人也跟著笑了起來,臉上都帶著不屑和嘲弄。
「小子,我看你毛都沒長齊,以後就別來這裡玩了,要不然……」說到這裡,男人臉色驟然一冷,變得凶神惡煞,「小心連命都丟了。」
鐵渣看著男人,一言不發。這些人都穿著旅行風衣,腰上別著手槍和砍刀,腳上踏著長筒皮靴,一看就知道不是拾荒者,而是外來的傭兵。
鐵山鎮里,大概有三種人。首先是原住民,他們數量最多,雖然粗坯,卻也遵守古老的規則,比如巨桑、陸山海、野火、鬼頭這些。然後是沙城自治會派下來的官方勢力,比如警長、副警長、守備隊等等。儘管都不是什麼好人,但畢竟代表著統治階級,做事還是講究規矩的。
最後就是這些從南部平原和北部平原,或是外大陸來的外來者,以傭兵、商人,或是逃犯為主,大多數都不講規矩,只要有利可圖,什麼事情都敢做。
鐵渣眼前的這些人,不是傭兵就是逃犯。很明顯,他們來這裡的目的不是撿垃圾,而是佔地盤。鐵老頭屍骨未寒,他們就打起了十九號堆填區的主意,如同荒原里食腐的鬣狗。
獅子在的時候,他們不敢指染,獅子一走,他們就撲上來了。
「看什麼看,再看我抽你!」或許是被男孩那雙狼一般的眼睛盯著,男人心裡有點兒發毛,揮了揮拳頭,恫嚇道。說話同時,男人身後的同伴也站了起來,手部自然地放在了槍柄上。
鐵渣沒說話,轉身離開了。
「和他那死鬼老爹一樣,賤骨頭,真想一槍爆了他的頭。」鐵渣走後,男人吐了口唾沫,罵罵咧咧地說道。不知為什麼,剛才對峙的時候,他竟然感到了害怕,以至於忘記出手殺掉對方,免除後患。
「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而已……」男人又嘀咕了一句,算是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