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靈聖詩(6)

英靈聖詩(6)

「前面不讓過!你掉頭吧!」

比起前幾個電控圍欄完全封閉的環山公路入口,這個較為隱蔽的半人工閘口或許還會因為不夠智能飽受詬病,不過對於此刻的陳末夏來說,她正需要。

「不好意思啊師傅,我有東西落在裡面了,很重要。」她將車窗玻璃降下來,摘下墨鏡。素麵朝天的一張臉,不急不躁的語氣。

「東西重要命重要?哪來的這麼拎不清的人…真是…」

眼看車邊的看守人員轉身要離開,陳末夏忙從車內下來,卻沒來得及開口,崗亭內另一位工作人員也探出了半個身子好言相勸。

「姐,您剛剛沒見著這裡頭陣仗有多大,要不是領導有指示,我倆誰也不會死守在這啊。您就別為難咱們也別為難您自己個了,回家耐心等兩天。山裡早沒正常人了,東西丟不了,過些天再過來也一樣。」

放在從前,陳末夏會問清楚兩人的姓名職務,Lilith立刻就能夠以聯合政府直屬院校秘書官的名義直連這裡的辦公網路與辦事員通話,事後還會專程擬作情況說明函呈遞交通管理相關的中高層人員。這種情況少之又少,畢竟誰會攔姬臨學院校長先生的車呢。但現在卻是難辦,她沒有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甚至根本無法開口解釋清楚。Lilith無法遠程授權,要想獲得學校的幫助,那就必須得讓朋友們分出人手,如果紀舒遠知道自己不顧安危要摻和進來,又不知道生出多少變數。

「師傅您看這樣,我把我的身份證放在您這,馬上就會有人來跟您說明情況的,這樣您也不承擔任何責任。」

崗亭中的人也走了出來,接過她的身份證看了看,又遞還給她。「不是這麼個事。」

旁邊的另一隻手卻將小小的卡片一把奪過打量了半天,目光在證件與女人的面容之間來回遊移,忽然提高了嗓門。「陳末夏!你是該進監獄那女的!」男人的神色瞬間變得激憤起來,臉上略有些鬆弛的肌肉猛烈地顫抖著,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厲聲質問。「你怎麼在這!你進去要幹啥?是不是要把消息傳遞給那些怪物雜種!你這種人,怎麼還敢在大太陽底下舔著臉閑晃!」

「哎哎哎,你別沖人那麼橫啊……」在後來男人的阻攔下,先開口的暴躁男子總算是鬆開了她的手臂,卻將身份證死死攥住,一把甩開同事的雙手,指著她的鼻子好一陣怒不可遏的責罵,什麼祖宗仙人都往外倒,話里話外替她並不切實存在的整個宗族都將她口誅筆伐了一番。

陳末夏一聲不吭的聽著,類似的言辭,她已經在虛擬網路中聽到看到太多,無數人的無數張嘴都能在她身上戳出深不見底的窟窿。從她白紙黑字的人生履歷到為數不多與家人同時出現時眾說紛紜的情感生活,連少年時與朋友遊玩的合影都能被挖出來大做文章。

她絲毫不懷疑,如果雲州依然風平浪靜,那條自己逗留過不少光陰的小巷大約連石板路都要被蜂擁而至的媒體人踏裂踩碎,畢竟那可是一群揪著自己單親家庭背景不放,絞盡腦汁要論證出莫須有的「情感訴求得不到滿足」,從而尋求扭曲成就感與注意力,這種詭論的合理性。

瀏覽得多了反思得多了,這點翻來覆去的指責謾罵,她也少往心裡去。嘴巴腦子都長在別人身上,與其花費時間精力與這些人爭論,倒不如就眼下的情況拿個兩全其美的主意。

不過似乎首先還是該慶幸一下紀楠並不在跟前,否則要開解他有理有據的長篇大論總被掐頭去尾斷章取義的委屈,與如此這般被人不分青紅皂白一番指點江山的郁怒,可得費一番功夫。

「少說兩句少說兩句……」脾氣稍好些的男子見陳末夏半天也不動嘴,神色亦沒有起伏,不由得對她多加了幾份敬意。他心裡本不怎麼對這女人有好感,在這節骨眼上犯忌諱的人,要麼是愚蠢要麼是真有了什麼後路。但見她這樣不動聲色,卻又有了其他的看法。

能在這位置坐了幾十年,自己又是從那些怪物圍剿中撿了一條命出來的人,真能人前人後兩幅面孔通敵叛國,這不是打自己的臉么。他思維一貫大膽,想到這,又不禁暗忖對方別是動了不該動的心思,要再開出什麼「三足鼎立」的勢頭來,坐山觀虎鬥。這想法太過大膽荒謬,叫他禁不住打冷顫,耳邊層出不窮的污言穢語也更使人煩躁。「行了!嘴上積點德吧你!」

「哼,自己不幹人事,就別怪老子嘴下不留情。」

眼下的情況,指望得到幾句道歉自然是不可能了,陳末夏有充分的理由懷疑如果事件進一步發酵,對方要生吞活剝了自己,也頗為合理。不過對於這些,她已經建設好了足夠紋絲不動的心理防線。

「您說的對,但我還是想請問,可以讓我通過么?留下身份證的話。」

「不行!麻利點趕緊開出去,別影響我們正常工作。你沒眼色是你的事,當別人都靠喝西北風活著嗎?趕緊趕緊走。」

女人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下自己的煩躁不安。

而正是這一次深深的呼吸,讓她嗅到了猛烈襲來的濃重血腥氣。這味道實在太熟悉也太久遠,她曾與這種味道朝夕相處,曾與這味道所帶來的致命危機擦身而過。

而今與他們擦身而過的,只是一陣從山中吹向山口的風而已,風中似乎有晚褪的晨霧,蒙蒙灑在她裸露的肌膚上,帶著被日光烘烤過的怡人溫度。

「啊!啊啊啊!殺人……死人了……死人了!啊啊!救命……救命!啊啊救命!」

女人退後了兩步靠在駕駛位的車門上,五感似乎延遲了很久才將所看到、聽到、嗅到、感受到的情景傳遞給大腦,而瞬間麻痹的大腦則幾乎失去了處理任何問題的能力。

直到洶湧奔流在柏油路面上的積血,浸沒了她的鞋底。

已經完全攻佔了肺腑的濃腥與騷臭催人慾嘔,但女人還是從已被切碎的屍塊間找到了自己血污的身份證,捏在手裡。下蹲的姿勢讓她頭腦發昏發麻,看不清腳邊那半顆腦袋上不會轉動的眼睛里,是什麼目光。

憎惡也好,痛心疾首也好,或許已經不再有任何目光,畢竟連眼球,都被切碎了。

得站起來,她還不能在這裡止步不前,只是第一步而已,要做的事還多得數不盡。

前方蒼翠的參天巨樹成排傾倒,枝葉交錯重疊,又糾纏著一起墜落。切割人體的風從山谷深處襲來,先一步將四野能夠劈開的一切都斬碎了,由於空氣張力的作用,延遲了許多,到兩人都已驚恐地失了聲,才呈現這萬物四分五裂的慘狀。

「救我……您救救我……救……」

男人將她當成了唯一的依靠,畢竟在普通人的眼裡,再怎麼不濟,這女人也是和作亂的墮妖鬥爭了幾十年的戰士。她總有辦法,她救過那麼多的人,她建立起了對抗弗拉斯特的統一戰線,她一定有自保的手段,她一定能救自己。

已經不需要自己伸手扶起這個腿軟失禁的男人,狂風肆虐,面前的氣體攪動起了肉眼可見的扭曲,千萬把柔軟細小的刀刃魚群洄遊般在這風中結群穿梭,每一隻口中都生長著細小的牙齒,將所到之處的一切肉質統統撕碎。

他也不例外,慘叫著的面容猙獰而絕望,就著含糊的嗚咽,皮肉分離,骨血破碎,隨風洋洋洒洒散開,在他們身後的黑色路面留下分佈均勻的紅白尾跡。

這一切就發生在她的面前,陳末夏自然還不清楚這究竟是新誕生的墮妖還是什麼更離譜的凶獸惡靈,或者,是她最不想看到的那個大約已經不能夠稱之為人的……朋友。

變緩的流雲熏風很快將答案送到了她的面前。

是風華正茂與飽經滄桑的對視,亦是神明與凡人的擦身。那人微側著臉,睜開的眼是濃郁的水青色,目光從她強作鎮定的面龐劃過,平靜冷銳,如一塊埋葬在雪峰中的冷玉。

難怪她大難不死,難怪來勢洶洶的殺器不過微風拂面。她們有一萬種問好的方式,有一萬種相邀的情景,可她遇見的,恰恰是雙方都不想面對的另一個復甦的穆曦微。

不會攏著她的手在石板路上跳躍,扁著嘴砸吧一個老牌子的充氣奶糖,蜜瓜味的冰淇淋蹭在長而柔軟的髮絲上。總是露出令人浮想聯翩的笑容,眼睛眯起來,像一隻盤算著得失的小狐狸。道歉時又可憐兮兮的抿著嘴,臉頰鼓起來,亮晶晶的眼睛里跳蕩著討好的光暈。

不是那樣可愛的人,卻是個可憐的階下囚。

她等不到救贖的靈魂,她渴望殺戮飲血的新人格。

與從前那個猶豫不決的舊人不同,新生的稚人果決利落,山巔雲頭迤邐而過,即使偶逢知交,亦不會停下她遠行的腳步。或許她已經認不得自己了,陳末夏不得不這樣自我安慰。可如果真是那樣,她們之間,又哪來絕對力量壓制之下網開一面的交情。

她感到疲憊的時間已經結束了,坐回駕駛位發動引擎。血染的車轍與高天的腥風向兩個方向疾馳而去,密閉空間中逐漸蔓延開的甜腥讓陳末夏迅速冷靜。

這不是結局,這當然不會是長久抗爭之下命運殘餘的仁慈恩賜,這是個危機的信號。他們所有人傾盡一生追求的東西,如果就這樣潦草葬送,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就此罷休。

必須加快速度,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容許她左右為難。哪怕物是人非,至少讓我能夠真正分擔你不為人知的痛苦。分叉的道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們是否還能夠在同一個終點相遇,如果她們之中有人偏離了方向,是否來得及去糾正。

就在這分秒之間,就在女人們擦肩而過的,呼吸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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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羲隱中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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