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零回
眼前的景象,就跟他們還要好時,凌昱睡床榻邊,她睡裡邊一模一樣,那些不該出現在腦海里的畫面,便這樣不適時地一幕幕浮現。
記憶這東西,真不是想忘就能忘,以為毫無影響便真的會無波無瀾,看來當初設想的結局,還是天真了些。
皎然坐在門邊,猶豫著要不要脫鞋進去,想了想還是開口道,「凌昱,你幹嘛睡這裡啊?」
「不然我睡哪裡?」凌昱眼睛都沒睜開地甩了皎然一句。
皎然指了指火堆旁的一片空地,又發現凌昱閉著眼看不到,「你是男的,你睡外邊呀。」
凌昱沒有答話,曲腿坐起身,看了外面一眼,皎然見他願意退一步,她便也讓一步替他鋪草,正準備起身,就聽凌昱道,「夜裡山間有野獸,你若不怕,便你出去睡。」
這火堆本就是準備燃整夜震懾山間野獸的,皎然無可奈何地張開嘴巴,最後又合了起來。可他一個習武之人,三更半夜在山間遊走,目力如夜鷹的人,居然說他害怕?
「這……可是」皎然一臉鄭重地道,「可我們不該同寢。」
凌昱「嘖嘖」兩聲道,「這還沒許給崔子衡呢,就要替他守貞了?」
面對凌昱,皎然可一點不心虛,「道理你既知曉,那你一介世子,何有唐突他人之妻的道理?」
原以為凌昱又要譏諷她臉皮厚張口閉口以他人之妻自居,誰知道凌昱卻是笑了,「他人之妻?那未婚妻落難,你郎君又在哪兒?」
「這樣的郎君要來何用。」凌昱往皎然跟前探了探身,「是我救了你,你又如此知情重義,不說效仿先人以身相許,在這裡睡一夜又怎麼了?」
皎然咬了咬嘴唇,心裡開始打起鼓來,她雖然未見過凌昱發怒,但以皎然對他的了解,凌昱的脾氣絕不能算好,所以不飛來幾句嘴刀子是不會罷休的。
「怎麼,怕你的子衡哥哥知道了不要你?」
皎然不理會凌昱的風涼話,只瞪了他一眼,又聽他道,「怕什麼,不是說不管你變得如何,都會喜歡你嗎?這麼不經折騰,怎麼過日子?」
皎然不知道凌昱今夜為何話這麼多,聽著像在關心她,但既然她在凌昱心中還有一席之地,那就絕非關心。
而既然還有她的一席之地,皎然就不怕惹怒凌昱了,因著照她的了解,凌昱對於自己喜歡的人,不論嘴上說得多不好聽,心底仍是寬待的。
皎然沉默片刻,而後抬頭看著凌昱道,「其實你也清楚的,比起你,他和我更適合。」
凌昱轉了轉手中的枯草桿,「就這麼想嫁給他?」
皎然厚著臉皮道,「那可不是,向我家示好的人,還有比他更有潛力的嗎?」但皎然看重的又哪裡是這一點,所以她又不甘心地輕飄飄道,「且這些人里,他最誠心。」這話就意有所指了。
「我看未必。」
皎然被凌昱嘴角那抹輕蔑的笑意給激得又燃起一團火,立即昂起腦袋目露凶光,猶如一隻伸出利爪的小豹子,「最不該說這話的人就是你吧?別以己度人,不是每個人都同你一般動機不良的。」
凌昱想起中元節燈火霓裳里皎然那三月桃花一般的臉,和眼前全然護犢子的倔強臉龐,宛如兩個人,「若有誠心誠意,怎麼不等來年功成名就再去你家提親。」
凌昱又「嗬」了一聲,儘是嘲諷之意,「這麼著急定親,不是怕煮熟的鴨子飛了?」十二間樓剛開業沒多久,蘇氏便趕著提親定下親事,凌昱是瞧不上這種做派的,這不就是想先換了庚帖,以免皎然水漲船高了,日後不好說定么。
但於皎然而言,蘇氏對她如閨女,兩家又打小相識,早在崔家剛回京時,蘇氏就沒掩藏過這點心思,所以凌昱想的,皎然不以為然,也不願意去想,相處這麼久,崔家對皎然來說,早就不止鄰居那麼生分了,更多的是亦親亦友。
「什麼鴨子不鴨子急不急的,要說是誰高攀了,恐怕還是我家。」如今的皎然,可不是相府表小姐了,而是一介商女,而崔子衡不管有無高中,那個當官的老爹是跑不掉的。
皎然這兩個巴掌還拍不醒的傻樣叫凌昱不由眯了眯眼睛,「就這麼喜歡他?還是喜歡功名利祿榮華富貴?喜歡到心甘情願裝一輩子?」
皎然皺皺眉頭,不明白凌昱這是什麼意思,梗著頭不說話,心裡冷漠地想著他不也說了要去求親嗎,最後不也沒來。半晌后才點頭道,「對啊,就是如此。」
身後的火堆映在凌昱眸底,皎然又道了一遍,「我就是這樣的人。」商人不都是唯利是圖的嗎,皎然不懼往自己身上潑髒水。
「那對我又是為什麼?」凌昱曲起一條腿,將手肘搭在膝蓋上,看著皎然道。
此刻的皎然特別想使勁地薅頭髮,以前是在逃避,現在她不逃避了吧,怎麼想嫁個人還這麼難,皎然這會兒只想縮在牆角面壁,好讓她顧影自憐一會兒,不想去理會凌昱。
皎然伸手除鞋履,想自動自覺地去裡面睡覺覺,早知道就不折騰凌昱,現在這情況,好像是在折騰她了。
結果凌昱抬手就制止住她除鞋的動作,「且穿著睡,是不舒服了些,山野里若是半夜遇猛獸,才好逃生。」
羅里吧嗦的,不除就不除唄,皎然抬腳就想往裡跨,結果凌昱眼疾腳快地撐住了門口,皎然憤怒地將手砸在凌昱的腿上,這人簡直才是野獸呢。
但既如此,便只能洗耳恭聽了。凌昱向來是寡言的,所以這樣一幅要促膝長談的架勢,不免讓皎然感到局促,而凌昱的話她又沒聽懂,只能將兩隻手都放在膝蓋上磨了磨,緩解她的折磨。
凌昱按住了皎然不斷動彈的手掌,「別磨了,傷口要化膿了。」
「除了起初居心不良。」凌昱說到居心不良時頓了一下,似乎對這個詞有些猶豫,「我說要去提親,你在怕什麼?」
皎然下意識想說她並沒有害怕,但這種話顯然不容易說服凌昱,便忍不住諷刺他道,「你也沒去提親啊。」
那時凌昱說的可是明日去提親,最後呢,大概只是提了一嘴。
「如果我真請媒人去,你心裡會鬆一口氣嗎?」凌昱眼睛不離皎然問道,「難道你會點頭?」
這可不是一個說大話的人該有的解釋,皎然大聲地反駁道,「我為何要點頭?那時在四季園,不就說好了到此為止,你因何還要來煩我?」
凌昱並無不悅,又問道,「那你因何拒絕崔家的求親?」凌昱打斷皎然將要開口的發言,「別說是為了等崔子衡的金榜題名和榮華富貴。」
明明是八月底,大半夜裡燒火堆居然這麼熱,皎然突然覺得有些悶,悶得人快喘不過氣來,似乎還聞到了何謂作死的味道。
此時此刻的皎然很想出去透透氣,卻被凌昱按住了剛剛抬起的膝蓋,「你不是這樣的人,對不對?」
皎然垂眸嘀咕,「什麼這樣那樣。」
「不是因崔子衡未得功名,也不是因厭惡我。」凌昱抬起皎然的下巴逼她和他對視,「而是你壓根就沒想成親,是不是?」
凌昱看著眸底不住閃爍的皎然,妄他以為一切皆會水到渠成,其餘的虧欠皆可在日後補救,但如今來看,只怕一切都是郎有情妾無意,他一人在唱雙簧。
倒不是說皎然騙了他,當初兩人正好時,這姑娘那股情和勁比誰都真,才會讓凌昱自慚形穢,是以一直沒將最初的動機坦白。
凌昱從未見過這樣的姑娘,當初在四季園,可以說是他先唐突了皎然,當時凌昱以為若是被扇巴掌了,或是姑娘哭哭啼啼,他定也不會逃避。
誰知這姑娘比誰都瀟洒,皎然身上那股不顧一切的勁無畏且無懼。正因無畏,所以從來不問,不問他的身份,不問他要名分,不問他倆的將來,又因著不在乎結果,所以連世間姑娘家看得比命還重的所謂的禮義廉恥都懶得理。
凌昱想清楚這點時,先是憤怒,而後便是百思不得其解。這般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勇氣和魄力,都不知叫他該佩服、自嘲還是生惱,佩服她不似其他姑娘般動不動哭哭啼啼,自嘲自己做了嫁衣裳,在皎然眼裡卻不值一提,惱的自然也是皎然的雲淡風輕。
而讓凌昱更驚訝的,是皎然身後那隱隱的豪壯,甚至用悲壯會更為妥帖。
這姑娘似乎隨時都做好了失去一切的準備,所以才從不問不鬧,也不過問他的終身大事,明明臉上的不喜瞞都瞞不住,但又不知被何物壓制住,只是每回演又演得不真切,回回被他看破,但這大概正也是皎然隨時準備離他而去的印證。
「誰說我不想成親?」皎然將下巴從凌昱手裡移開,往後靠了靠,和他保持安全距離,「只是時候未到罷了。」
「那你因何在南邊買宅子,又因何托芙蓉兒的婆母在晉地打聽新宅子?」凌昱咄咄逼人,這姑娘後路留的還不止一條呢。
皎然聞言心裡就是一突,眉毛立刻豎了起來,這可是她背著他悄悄讓夜凌音做的買賣,「查我很好玩嗎?這就是你說的信任?」那時他們可還正你儂我儂呢。
「別瞎想。」凌昱擺了擺手,「你娘親銀子多,大手一揮就在南邊買入一座宅子。不用我讓人去查,下面的人捉摸不定,自然會將消息傳上來。」
皎然撇開頭,「狡兔還有三窟呢,你自己那麼多窟,就不容許我買幾座宅子?」
其實皎然買宅子正是準備有朝一日撤退所用的,而被凌昱知道,便又添了几絲她這是釜底抽薪,早就準備逃之夭夭天涯不再相見的罪過。
「你倒真是果斷得很哪。」凌昱冷笑一聲道。
皎然倨傲地挺直背,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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