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八回
墨書筠醒來時,已在回城的馬車上,帝王的儀仗已經回宮,而墨書筠暈得不省人事,自然無法跟著儀仗走,因著是悄悄咪咪地出宮,更不能堂而皇之地回宮,幸好今日穿的是內侍服,由凌昱領入宮也不難。
皎然是夜裡在月來相照軒用晚膳時,從凌昱嘴裡聽得墨書筠有身子的消息的。
「你說什麼?」皎然以為自己聽錯了,揉了揉耳朵,又跟凌昱確認一遍,才敢將這個消息消化下去,皎然心有餘悸地拍著胸脯順氣,「那腹中胎兒可安好,可動了胎氣?」
「龍嗣福大命大,母子均無大礙,倒是你。」凌昱輕手輕腳拉過皎然的手,平日里皎然如何愛護這雙手,凌昱比誰都清楚,原本白凈如玉的縴手,變得斑斑駁駁觸目驚心,白璧微瑕總讓人遺憾,「淑婕妤的身子不到三個月,若不是你替她墊身,還真不好說。」
青草藥冰冰涼涼的,塗在發熱發脹的手上格外舒服,皎然看凌昱細緻地一點點給她上藥,抬眼一看,凌昱也正在看她。
皎然有些摸不準凌昱是不是在惱她多管閑事,「我又沒有身子,不過當了回肉墊子,頂多就是受點皮肉傷,要是書筠出了事兒,動了胎氣可能就是一屍兩命了,保不齊以後也不好懷胎,那就不妙了。」皎然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解釋。
凌昱「嗯」了一聲,「我又沒有怪你,你若不救,那才不是你,這般捨命救人,回頭聖人還要賞一賞你的。」說著又拿起紗布條準備將皎然的手裹起來。
「不包了。」皎然抽回手阻止道,「塗藥便可,不用裹起來。」皎然以掌心面向凌昱,做了個手指跳舞的動作,「沒那麼嚴重的。」
顯然並非嚴不嚴重的問題,而是不想叫家人發現,凌昱起身道,「也可,不過切記不要碰水,要是疼得厲害,半個時辰塗一次能有所紓解。」
皎然收起凌昱給的草藥膏,默默點頭不說話。
凌昱自斟了杯清茶,飲完后也不見離開,反而問道,「你還有別的要問的嗎?」
皎然搖搖頭,若是以前,她定然會纏著凌昱問東問西,把來龍去脈都問個清楚,可如今物是人非,雖然她能看出凌昱似乎還將她放在何位置,所以希望她有所表現,可皎然卻不願也不許這般模糊界限了,「沒有了呀。」
凌昱臉上的笑容斂了起來,緩了一會兒才冷冰冰道,「你且早些回去歇著,皇上還招我進宮。」
其實皎然覺得凌昱沒必要同她交代這些,望著凌昱離去的背影,竟然覺出一股意料之外的落寞,卻也只能默默嘆一口氣。
或許是被凌凝猜中了,皎然這人就是沒心沒肺,回小甜水巷時一路哼著小曲兒,晨間那眼皮跳得她整日心慌,人有旦夕禍福,若只用這點皮肉傷消災納福,換回她和墨書筠的平安,皎然覺得十分值得,吃點虧也無所謂。
回到家裡時,皎然踏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去向白師太她們請安,可今日進門,卻不見夜凌音和丁綺綽往常的招呼,也不見坐在門檻上的皓哥兒「咚咚咚」跑來接她。
「娘親,我回來了。」
皎然踏進門,便見夜凌音端坐在正榻上,抿著嘴一臉嚴肅,一旁的皓哥兒低垂著頭,比被霜打了的茄子還泄氣,聽見皎然的聲音,皓哥兒總算抬起腦袋來看人,卻也只是委委屈屈的喊了聲「然姐姐」。
「娘親,這是怎麼了?」皎然還笑臉盈盈地朝夜凌音走去,「可是皓哥兒又淘氣了?」
結果皎然話剛說了一半,便被夜凌音厲聲斥道,「給我跪下。」
這話說得皎然臉霎地一白,茫然地看了眼白師太,又看向丁綺綽,丁綺綽滿臉不忍,卻只撇開頭,也不為皎然說話,皎然有些手足無措,夜凌音可從未對她這般發過火。
「聽你娘親的吧。」白師太發話了。
皎然默默在夜凌音跟前兩步的位置跪下,乖巧地討好,「娘親,阿然哪裡做得不好,娘親可彆氣壞身子。」
夜凌音眯了眯眼睛,又睜開,手指緊握在榻面矮几上,「阿然,你可是同外男有了首尾?」
「沒有。」皎然自然不會承認,當機立斷地搖頭否認,「沒有!我沒有。」
「你還說沒有!」夜凌音疾言厲色道,「那上元節你因何搬去四季園住?好了,且說是腿腳不便方便養病,那帶你去城外休養的男子,又是何人?」
皎然跪坐在後腳跟上,內疚地望著夜凌音,眼圈裡不知何時已打起淚圈,既然連她去城外養病的事情都知道,事已至此否認也是徒勞。
「然姐姐,我不知道大娘會生氣。」皓哥兒內疚地小聲認錯,小短腿往前邁,想過來抱抱皎然,可惜卻被白師太一提,抱到西廂房去了。
原來此番東窗事發,是因著今日又有媒婆來打探皎家姑娘可否說親,皎然容貌姣好,在街坊鄰里中口碑也好,又到了婚配年紀,自打夜凌音回京后,隔三差五就有人來做客,搞得隔壁的蘇氏都坐不住了,生怕皎然被人騙走,日日閑來就來守著,人閑就愛說話,說著說著,皎然上元節時大病一場的事情就被蘇氏說了出來。
但蘇氏自然不知皎然和凌昱的私事兒,兩人相好到什麼程度,除了皎然和凌昱再無旁人知曉,便是丫鬟,也不知他倆進行到哪一步。卻說夜凌音是如何咬定皎然和外男有首尾的?
這卻是因為皓哥兒見來說親的婆婆絡繹不絕,夜凌音又憂愁不已,小嘴嘟嘟囔囔,原是想告訴夜凌音不用著急,皎然姐姐有人要,誰知卻就這樣說漏了嘴。
皓哥兒不知皎然和凌昱因何在花園私會,夜凌音可不是吃白飯的,花園私會、上元傷病,一串聯起來什麼都明了了,追問之下,皓哥兒也口無遮攔就說出皎然前後離京一段時日的插曲。
「娘親,我……」皎然道,「我們早就斷了。」
皎然本意是想讓夜凌音安心,誰知夜凌音一聽,直接揚起手,皎然閉上眼睛做好讓夜凌音出氣的準備,結果卻聽「啪」的一聲脆響,一個茶盅碎裂在地,皎然這才睜開眼,兩眼汪汪地看著夜凌音落淚。
「我知你主意大,也不拘著你開酒館辦酒樓。」夜凌音揉了揉太陽穴,「可你怎麼這麼糊塗,我的傻姑娘啊。」
皎然膝行向前,抱住夜凌音的腿,「娘親,阿然不糊塗,我知道自己在作甚麼。」
夜凌音臉色越發難看,「你還敢說你不糊塗,一個黃花閨女許身外男,你圖什麼?是要像為娘一樣當人外室,一輩子見不得人,還是想把自己的名聲弄臭,一輩子孤家寡人叫人笑話。」
夜凌音氣不過地拍了拍皎然的臉,「人家一個大男兒,丟了你去依舊是人人爭搶的人上人,取正妻生嫡子,而你呢?若被人覺出苗頭,你想做外室,還是想去別人家當賤妾,亦或是隨便找個古怪男子接盤?」
「不是的娘親,阿然不想,阿然全都不想!」皎然抬頭看著夜凌音,「娘親就當是孩兒一時昏了頭。」
夜凌音不語,但眼睛直直看著皎然,許久后,才頹喪地道,「也是為娘的錯,做不到以身作則,才叫你險些步了為娘的後塵。」
這話說得實在絕望,丁綺綽也做不到旁觀了,「阿姐啊,你可別這麼說,我們然丫頭被你養得多標緻啊。」
夜凌音摸了摸皎然的臉,苦口婆心道,「不是娘親要惱你,可是這些年你過的什麼日子你自己最清楚,你難道忍心讓你的孩兒再走一遍你的路么?」
夜凌音說著說著自己都落淚了,「別以為娘親真心大,自從懷了你,娘親無時無刻不在後悔自己不是良家女子,縱使脫了賤籍成了良民,可也登不了大雅之堂。」夜凌音摸著皎然的臉,「娘親何嘗不想我的阿然一出生就是人人愛戴敬重的正房嫡女,才好跟別人一般無憂無慮地長大,不用遭為娘的罪,叫人在背後戳脊梁骨。」
「好了好了,罵也罵了,打也打了。」錯確實做錯了,但這可是自己的骨肉,難道還捨得將這窟窿捅出去?丁綺綽見夜凌音氣消得差不多,趕緊出來和稀泥,「往後阿姐你多上點心便是,不要嚇壞然丫頭,眼都要哭腫了。」
這話說的意思,便是要夜凌音多給皎然相看,尋個好人家結親,其實這也是夜凌音的意思,女大不中留,又怕皎然再重蹈覆轍覆水難收。情這一個字,夜凌音經歷過,自然也知其中的情不自禁。
接著好幾日,每日皎然回到小甜水巷,都能聽夜凌音跟她說今日誰家又來託人相看了,哪個坊哪個裡的哪位秀才幾歲考中的秀才,人品相貌口碑如何如何之類云云。
但每回說到最後,夜凌音都能話鋒一轉,挑起對方的不是來,皎然其實心裡也明白,這麼多半路瞧上她的,沒有私下相處,人品只能從外人口中聽來,夜凌音覺得不靠譜,私心還是喜歡崔子衡。
皎然一邊給夜凌音按肩膀一邊道,「娘親不喜熱鬧,為了阿然的事兒也夠折騰了,每日家裡外人來來去去,多煩人哪。」其實也是因著夜凌音年輕時的名頭,皎然還擔心會有人來說她的閑話。
「你知道就好。」夜凌音笑道,「不過也無妨,煩也就煩這一陣,等你嫁人了,娘親想忙都沒得忙。」
皎然想了想還是道,「不如就先定下吧,這樣以後也有由頭閉門不見。」
夜凌音難以置信地轉頭,「阿然,你說什麼?你可有滿意的人選?」
皎然繞到夜凌音跟前,「那人阿然也喜歡,不過娘親會看人,我瞧著娘親滿意,能給意見也重要。」
這人除了崔子衡還能有誰,皎然見夜凌音笑得更開了,接著道,「子衡哥哥來年還要科考,崔夫人當也不想他此時分心,但若能先定下,對兩家都好,以後崔夫人到家來,娘親也不用難為情了。」
夜凌音摸摸皎然的手,笑得有些開懷,「你也知道娘親難為情啊。」和崔夫人一起聽冰人說哪家公子好,確實尷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