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否極泰來
正值余飛當睡未睡之際,一通電話徹底打消了他的困意,來電的正是莎莎。
「你幹嘛呢?」
「我,我,呆著唄。」
「在哪兒呆著?」
「在,方育家。」
「吃飯沒?」
「吃了,曾琦給買的,你,有什麼事兒嗎?」
「那我直說了,你覺得這樣過下去,有什麼意思嗎?」
「你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你不明白?」
「我都行,你看吧。」
「什麼話!」莎莎掛掉了電話,四個人默契地聚到了一起。
莎莎打電話歷來如此,改不掉的一股審問犯人的腔調,剛好上的時候大家就拿這跟余飛開玩笑,不幸的是這也成了余飛日後的心病。從某種角度上講,余飛和莎莎都不是那種輕易會吵架的人,他們會給對方留足面子,必要的時候也不排除犧牲自己,大多數情況下,他們考慮更多是對方的感受。在多數人看來,這是一種理想的相處模式,但需要知道的是,一味的「委曲求全」,也就意味著不斷地壓抑自己的感受,人的慾望難以實現滿足一旦達到一定限度,爆發產生的傷害往往是幾何倍大於先前所遭受的,就像彈簧一樣。由此,余飛和莎莎這場曠日持久的大戰也就顯得不難理解了。
「還吵架呢?」包子試探余飛的口風。
余飛倒沒覺得什麼,打開手機刷起了抖音,一邊事不幹己地說:「嗨,她就這德行,好兩天壞兩天,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先這麼著吧。」
「這麼著也不是個事兒啊。」對於余飛和莎莎這事,方育總是覺得有些愧疚,在他看來,余飛當時上下打點把自己撈出來,動用了太多的財力引起了莎莎的不滿意,加上之前「假懷孕」造成的嫌隙,才引發了這場大戰。「要我說,你總住我這兒,也不合適,回去吧,解決了得了,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我沒啥過不去的坎兒,看她。」余飛一句話把天兒聊死了。
方育見著勢頭不對,軟磨硬泡,硬.挺著自己請客,哥兒幾個好不容易出門一回,名義上是整兩口,實際上純為了消愁。
「一杯啊,我敬朝陽,這一杯呢,我敬海淀,最後這杯,我敬房山琉璃河······」包子酒量最不濟,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害上了貪杯的毛病,酒至醺處每每囈語攔都攔不住,這倒與白日里臭屁豁達的他大相徑庭。
酒過三巡,大伙兒都有點兒上頭,不知怎的,這頓火鍋吃的很憋屈,事實上,幾人住到一起這幾天都多少開始有些體會到「味同嚼蠟」的感覺。適逢此時,包子酒意闌珊趴在桌上開始呼呼大睡,余飛想藉機吐槽包子兩句,也幫大家緩和緩和氣氛,方育卻給睡著的包子披上了外套。他當然知道,無處可歸的境遇於包子而言是多麼的煎熬,沒了工作,沒了收入,就像寒風中一根筷子一樣被晾在了北京,只不過當初還有事業、夢想這些託詞,而現在他似乎什麼也不剩了。包子雖嘴上不說,到底是個要強的人,他從不願讓人覺得他過得落魄,這也可能是這幾日他執意不出門的原因吧。不過,即便生活已然如此,每天還要當著哥兒幾個面兒笑出聲來,這是件多麼累的差事啊。他似乎越來越能理解包子,也越來越看不懂他們這群人。
「你說咱們這幫人,可真是夠怪的啊!」方育想起了下午曾琦的話,儘管他向來沒在嘴上吃過虧,但終歸有一桿秤,「一天天的,感覺都快修道成仙了。」
「哪兒啊?」樂子有些微醺,胭紅塗滿了顴骨和臉頰。
「還別不承認,瞅瞅你這肚子,你最近那也叫健身?」不等樂子回擊,方育繼續攻擊,「這也就算了,你蹦迪之前做按摩是什麼鬼?」
「你懂什麼,這是為了蹦迪更好發揮!」
「對嘍!一邊自救,一邊自殺。」余飛如是說,「理解萬歲」。
余飛、樂子兩人狠狠幹了一杯,一副「士為知己者死」的樣子,要是擱平常,方育就草草糊弄過去了,畢竟不是什麼非黑即白的原則性問題容不得較真,但這次他覺得非同一般,也許正像這次酒局,可能只有他還處於清醒狀態。
「余飛,你也是,我還沒說你呢。」方育先給余飛滿上一杯,在狠話上桌之前,酒總是最好的鋪墊,「你也一有家室的人了,整天還在我家跟我們幾個臭單身漢鬼混,一天到晚的烤肉飯,像話嗎?」
「跟她置氣,沒必要。」余飛顯然沒醉,他不自然地撓了撓頭,再次猛地喝了半杯。「不過烤肉飯確實還行,真的。」
「啥叫沒必要?那可是你媳婦!你倆扯了結婚證,法律規定你倆過一輩子啊,大哥,你給我說沒必要!」方育越說語速越快。
「我他媽現在不想說,以後的事兒以後了,我難得痛快讓我消停幾天怎麼了?」
「都多了,多了啊。少說兩句,穿衣服回吧。育,你給包子叫醒,我買單去。」
「買啥單,說好了,我請。」
這一晚,酒局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散了,鍋還開著小火,肉並沒煮透。打飯館出來,晚風呼嘯,涼意襲來,四個人不禁精神一振。
包子剛從睡夢中醒來,他可能已然意識到無業游民的境遇並沒有在酒醒的一刻隨之抽身而去,留給他的還是懷才不遇的莫可奈,他自認滿腹的「錦繡文章」、他的「少年意氣」從未失掉但卻被漸漸消磨,不敢就此沉淪又怕此生無望,去路漫漫、燈火闌珊,卻看不透自己的那盞;方育攙著包子,風吹酒意思緒萬千,想想剛來北.京那會兒,他也是立志要成為下一個斯皮爾伯格、最不濟也是賈樟柯的「有志青年」,他也曾跟期望的那些觸手可及,但造化弄人,電影節還沒蹭上,倒是上號子里扎紮實實蹲了一回,人生的大起大落在同一人生節點重疊,像決堤的洪水一樣衝擊著方育讓他難以自持;樂子已經幾個月跟家裡音訊隔絕了,之前上學那會兒也有過,但完全不是一種情境,他似乎終於體會到朴樹說的「我曾經毀了我的一切,想掙扎無法自拔」的心境,但他不知道面對無邊黑暗,這樣的掙扎是否還有意義;余飛平日里向來是哥兒幾個中心態最好的,但今晚數他喝的最凶,其實他想要的並不多,安安生生的工作、安安生生的婚姻,但他好像從沒安生下來,他在一往無前朝著預設的軌道走,但路上的風景卻全然不是預設的那樣。
正是這樣一個夜晚,四個被各自生活凌.辱踐踏卻依舊要苟延殘喘的大老爺們,卸掉了矜持,卸掉了孤勇,卸掉了作為男人這個物種的最後一絲偽裝,借著風和酒勁兒,緊緊地抱在一起狂笑,笑得支離破碎,笑得紅了眼眶也不會再有託詞,笑得有今生沒來世······
第二天,天光透亮打進屋裡,哥兒幾個商量好似的都早早起了床,刷牙洗臉,換身新衣。包子據說在網上看到了什麼招聘啟事,強度不小但至少待遇優厚,便想前去試一試,樂子決定跟包子一道去,不管怎麼樣,至少做個伴兒;余飛該是昨晚酒後跟他媳婦聊了些什麼,今天見他對著手機一直皺眉做思考狀,想來也不是件壞事;方育得知曾琦生了病,跟公司請了假卧病在床,不論是出於私交也好,替哥兒幾個感謝曾琦一直以來的照顧也罷,都得前去看一看。
輪流噴完方育的香水后,四個人來到門前,方育鄭重地打開了大門,一個多月了,哥兒幾個各自去忙正事,場面還有些魔幻。
方育來到了曾琦家,在小區門口買了幾樣他想吃的些應季時蔬給曾琦,卻忘了買最關鍵的感冒藥,還好曾琦家有存貨,曾琦吃著方育切好的火龍果,一個勁兒笑方育傻。
方育從曾琦眼神中能看出來,曾琦對他依舊抱有某種期待,話說回來,能夠忍受四個人那般頹喪,還連續投食一個月實在說明問題。不過,不知怎麼,自從跟韓琳分開以後,方育似乎有些抵觸情感生活,就好像人的身體某個部位受過大傷,即便已經痊癒但還是不能像先前一樣自如。方育看著曾琦,就好像自己的妹妹在向哥哥提出某些看似無禮的要求,滿足她並不困難,但情感上的鴻溝難以逾越。
「方育,我要吃心形的火龍果。」
「替你切就不錯了,還那麼多要求。你自己削去!」
「怎麼說話呢,我是病人!」
「服了你了。」方育站起身來要去廚房,與此同時,手機響起微信提示音,他拿起手機看,是一起幹活的哥們兒發來的微信。
曾琦看出了方育的心思,懂事地命令她:「好啦,本宮不想吃火龍果了,你小子要還有事,就先跪安吧,我要睡覺了。」
「哦,那······我明兒再來看你。」
曾琦點了點頭,儘管她知道明天自己的假期就結束了。
方育從一叫「狗蛋兒」的哥們兒那兒得著一個做宣傳片的活兒,活兒不大,但是對於有出項沒進項已月余的他來說,確實是寥勝於無。宣傳片的產品是一種無公害羊屎化肥,主管這事兒的叫趙健,據他所說要把羊屎化肥宣傳片做出一種《舌.尖上的中國》的調性,方育跟他通過電話之後越發覺得荒誕,不過難得有心氣兒,便回家開始著手寫策劃案、做PPT。
方育打開家門,樂子、包子都在,唯獨余飛似乎出去了。
「哎,余飛呢?」
「跟媳婦回家去了。」包子難以掩抑住興奮。
「這小子早幹嘛去了。對了,你們今兒面試的咋樣?」
「嗯······除了酬勞沒談攏,其他的都說挺好。」樂子大喘了一口氣,「不過,那主管似乎是我老家一親戚。」
「這,這算啥情況?」方育被哥兒倆說的一頭霧水。
「嗨,我倆合計著,熟人好說話,先湊活干著唄,反正是一兼職。」
「嘿,否極泰來,要不今兒喝一個慶祝一下?」
「我頭暈。」
「我大姨夫來了。」
方育笑了笑,拿出筆記本,坐在沙發上陷入了沉思。
要說人真是一種奇怪且擰巴的動物,閑的時候無暇享受生活,只一心期待趕緊工作起來,能藉此平步青雲讓自己過得好些;待到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又會抱怨生活的乏味社會的險惡,才會越發篤定下一個窗口期要卯足了勁兒休息。真箇是無解的惡性循環,但又怪得了誰呢?
十天之後的傍晚,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方育家的沉寂,方育披著被單從沙發上起來迷迷糊糊地開門,門剛開一條縫,余飛一股勁兒沖了進來。
「大哥,你這是······」
「這日子沒法過了,過不下去了!」余飛一屁股把自己扔沙發上,他的台詞跟上一次剛來方育家時如出一轍。
「你看著點兒我那羊屎······」
「羊屎?你沙發上咋還放羊啊!」余飛趕緊跳了起來,「才幾天不見,你這轉行了啊。」
「什麼啊,我替人羊屎化肥弄宣傳片,電腦就在沙發上,你別給我坐了。」方育拿出一聽啤酒來,這時候說別的都不如這個來的實在,「你,又咋了?」
「我啊,就天生勞碌的命!」
「別別別,你說那是祥林嫂。」包子聞訊從屋裡出來,發泄式地把領帶扔到一邊。
「我算看破了,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都是當初積下的孽債,早就該了斷了。」余飛一股腦喝光了手裡的酒,把自己埋進了沙發。
「對了,你怎麼沒跟樂子一塊回來啊?」方育見他不願意說,也不多問了。
「我不幹了,好歹我也是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知道啥叫敝帚自珍,一個推送讓我改23遍,真真是豈有此理!我當下直接撂挑子了。唉,只是苦了樂子,還在那兒摧眉折腰呢。」包子頗有些古代「遷客騷人」的憤懣。
「不是,你們別這樣啊,咱要不又跟前些天沒啥區別了,你們支棱起來啊!」
說話間,房門「咣」一聲地開了。
樂子把一摞A4紙摔在地上,望了望看呆的三人。
「怎麼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包子隱隱道。
「什麼破親戚,就是個大騙子!我不幹了!」
四個人似乎都意識到了什麼,余飛坐了起來,方育放下了電腦,樂子走到了客廳,包子脫下了上衣,四個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欲言又止,也不知該如何,只剩下無奈地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