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空禪釋懷 烹煮麻茶
藏經樓三樓,左室禪房,這裡是方丈研習經書的地方。托空禪的福,今天我第一次上來。即使我承認自己膽量大,平時也不敢亂跑亂竄,佛門是一個神聖的地方,我不敢過於放肆。
香火繚繞,木魚的敲擊聲從禪堂的方向傳來。我坐在靠窗的一把藤椅上,茶桌擺在我的左邊,空禪此刻坐在對面忙活煮茶。
片刻后,他斟茶請我品,茶杯是竹子刨制而成,我端起茶杯聞了味兒,濃茶中夾雜著竹子的清香。
新鮮的深山古茶,褐色的葉子比手指還長,得用茶刀切成幾段才入水煮,茶水酸澀、微苦,還有點麻。
「你往裡面放了什麼?」我放下手中的茶杯,舔了舔嘴皮,不自信的問:「是放了花椒嗎?」
空禪低頭整理著切碎的茶葉渣,抬起食指擋在嘴邊,輕聲「噓」了一下,為我重新添茶,笑說:「小聲些,椒麻味重,這寶貝在寺院是禁物。」
「你用方丈的茶鍋煮過,他會發現的。」有時候我懷疑他們的智商會互相傳染。
「對哦,好像是這樣的。」他思考了一下,說:「把這套茶具藏起來不就好啦,大熱天的,方丈不會來這裡,因為藏經樓的頂樓是微夏最熱的地方。」
「那你大熱天還帶我來這裡煮茶?小火爐燒得極旺,是想把我們倆悶成乾屍嗎?」悶得大汗淋漓,要不是給他面子,傻子才會在這種天氣喝熱茶,還是爐子煮出來的。
毋庸置疑,空禪是武界頂級高手,從帶兵打仗看,他也是不可多得的良將。偏偏這種人才有時候的做事方法讓人感到極度無語,甚至抓狂。
「時至今日,貧僧很慶幸所有的奮不顧身能換來我們那段傳聞,可能你還小,還未曾感受過心血澆透后傷口結成鐵鏽的滋味。」他舉起茶杯一飲而盡,皺眉的神情好似茶水入喉被灼傷喉嚨。
「丫頭,你知道吧,十年前我們的初見是我這輩子最驕傲的事情,我很感激你對她的關心,但是因果有天定,就算她沒有成為方丈的配元,我們此生也終究是有因無果,你能明白嗎?」
「我知道,有些故事以及故事裡的人,其實並不需要結局或者其他定論。」
茶桌上的主角是茶,可它只是一杯味道特別的茶水,沒有罪過,沒有錯,所以沒人有資格對它的怪異評頭論足。
「走一個?」我端起茶杯伸過去,只等他端起茶杯來干一杯。
跟我說話的時候,這位曾經傲立群雄的將軍不再用「貧僧」稱呼自己,也不再喊我「配元」。
從「我」、「我們」「丫頭」等字眼可以看出,他慢慢放過了自己,也不再用和尚的身份偽裝給自己的心看,還試圖斬斷那些本就斬不斷、忘不掉的紅塵往事。
「什麼是......走一個?」他困惑看向我,怯怯地問:「我走?」
「嗐,抬起你的茶碗乾杯啊。」我挑眉一笑,終於找到一個能陪我喝茶喝出酒感的夥伴了。
他一愣,繼而哈哈大笑,取身邊的大瓢舀了一瓢清涼可口的山泉水,與我碰杯后,露出久違的豪情「咕嚕咕嚕」一飲而盡。
那樣子過於粗魯,涼水從大瓢兩側流下來,與汗水混跡在一起,浸濕他的僧袍。
我端茶杯的手僵在半空,張開嘴巴想表達一下此刻的心情,但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用手背擦擦嘴,問我:「怎麼不喝了?不是『走一個』嗎?」
我眼角抽搐,一頭黑線。
說好的一起喝茶,大熱天的給我煮熱茶,他喝涼水?
「我聽說你對東司、北衙、南撫很感興趣?」他轉移話題,繼續低頭添水煮茶。
「嗯,我也想去其他地方看看,總不能在山裡窩一輩子吧,我又不會念經,說白了就是世人眼中『惡』的替身,來侍奉尊者,減輕家族的罪孽。」喝完茶,味道有點上頭,我還是把茶杯推過去等他續上。
我擺擺手,一臉無奈:「其實都是屁話,佛家不是說眾生平等嗎?憑什麼他們不來侍奉尊者,非得選一個小姑娘做什麼配元,要是他們願意,男的也可以侍奉尊者。」
我喋喋不休:「你看,淵城的城主方凌生就特別合適來侍奉對吧?還有城輔使方津鶴,他們都可以,為什麼我的人生不能安穩一點兒?」
這茶里不會摻酒了吧?我越喝越上頭,到現在我也不知是真的醉還是心已經醉了。
「在雲山日報的時候,他們每天安排我採訪五六個地方,我腿都跑斷了,寫稿子每次都熬到天亮,編輯還天天罵我沒有自己排版成登報的格式,我連周末都沒有,就是一架不停旋轉的機器。
「辦公室人手不夠,我還得打理行政的工作,我就算可以做到所有工作萬能,但我的精力是有限的,搞不好我會猝死的,可沒有人在乎我的健康,工作壓力大到爆表。
「出差,那車一坐就是七八小時,我經常坐地鐵最後一班車回家,因為末班車的人不太多,我能在途中擠一點兒空間坐下趕稿子。
「這些我一想起來就頭疼,比起以前的生活,我覺得在山河寺的這段日子是最舒坦的,但要我一輩子在這裡,我不是很願意。」
嘮著聊著,太陽西斜,餘暉落在茶桌上,鼓聲四起,窗前有幾隻不知名的鳥兒飛過。我猜測現在應該是下午17點,這個時候首座今天的禪學授業快結束了。
「想聽我說一句多年來做和尚的感悟嗎?」聽到鼓聲,他開始撤爐滅火,準備收拾堆在茶桌上狼藉一片的茶葉。
「想!」我眼裡放光,跟聽到驚天八卦似的。
「過往雲煙,永遠別為曾經的自己低頭,有些深淵不適合看。」
他說這話時,肅穆鐫刻在臉上,有著從未有過的認真。
我知道他一定沒有聽懂我剛才的抱怨,但他能感受到我的情緒激動。
從空禪身上很好的詮釋了十年可以改變一個人。首座希望的那十年,我不敢幻想,就算這個世界的規矩如此,可我絕對不能愛上一個和尚。
因為我生活過的那個世界里,清規戒律就是尊者的一生,不能有半點不尊不敬。
「如果你想離開,我能幫你。」
「真的?」
「出家人不打誑語,我向韋馱菩薩起誓,若有半點謊言,那就......」
「那就怎樣?」
他嘴角抽了一下,罵人的話到他嘴邊又咽了回去,繼續說:「那就讓我除去佛籍,永墮玄劫、萬劫不復、碎屍萬段、粉......」
「行啦行啦!」我拍桌子打斷他的話,「我聽不懂啊,對我好好說點人話吧,大師。」
「唉。」他沉沉嘆了一口氣,收拾好桌子后,我們一前一後下樓,我走在後面,聽他說:「生活在西邑你就偷著樂吧,東司以承報司聞名,他們寫的府報都是用四方州的文字,你一定看不懂。」
啊,對哦,忘記文字不通的大問題了!我右手握拳砸在左手掌中,還沒想到解決的辦法,他還說:「北衙和南撫的語言都有地域差異,你不是生長在那裡的人,應該也聽不懂。」
這麼一說,那我逃出去離開山河寺的話,一個人要怎麼活下去?
「他們的話很難嗎?是方言吧?你試著說幾句給我聽吧。」
他見我不撞南牆不回頭,走出藏經樓的大門,我們往西邊的涼亭走去。途經香客們供奉的魚塘,他指著塘里歡快跳動的魚,對我說:「南撫人把魚叫做『啊挪』,把水叫做『額揭』。」
「南撫人性格怪異,相比之下,北衙的語言不算難,他們罵白痴就會說『爾堵』,管『走』叫『拜咧』,我只是善意提醒,如果你覺得以你現在的能力可以在四方州活下去而不至於做乞丐,那我隨時可以幫你離開。」
「其實最好的辦法就是先留下來學習關於四方州的知識,反正藏經樓的書又不需要花錢,後天我得隨首座去一趟淵城,到時候也可以把孩童的學字經買幾本回來給你學,別不好意思,總得像孩子一樣從頭學呢。」
空禪邪魅一笑,往前走得越來越遠。
我在後面拖著疲憊的身子,邁著沉重的步伐慢慢移動。聽了剛才那些五花八門的語言,我的五官都快扭在一起了。
為什麼我想逃跑還得學習?我以前不就是因為工作壓力太大才處處崩潰嗎?現在讓我像幼兒園小朋友一樣學習四方州的文化和語言?
老天爺啊,這比下地獄還難!
呸!我往路邊啐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