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巴爾庫日落
茶飽飯足。
公孫薇扶著祁慕寒,回到了城中的小土樓,在樓下寬闊的場地中,散步消食。
西域寒涼,祁慕寒裹得嚴嚴實實的,卻擔心公孫薇著涼了,便想解開外面的大氅給她披上,見公孫薇摸著肚子,打了一個飽嗝。
祁慕寒笑了:「朕就知道,薇兒最喜歡大雞腿了。」
公孫薇:「一下子吃太多了唔.」
她突然丟下祁慕寒,躲到一旁,乾嘔起來。
祁慕寒:
按照一般劇情的發展,此事只有兩個可能:要麼食物有問題,要麼腸胃消化不良。
祁慕寒叫來了章知堯,給坐在床榻上的公孫薇,把了個脈。
章知堯把完脈,臉上湧起奇怪的神色,望望公孫薇,又看看祁慕寒,最後不死心似的,又再把了一次。
祁慕寒:?
祁慕寒聰明的腦袋瓜子里,冒起一個念頭——難道還有第三種可能?
章知堯印證了他的猜想:「.是喜脈。」
「.什麼!?」公孫薇與祁慕寒異口同聲,公孫薇愕然地望向祁慕寒。
她不是早在太後用葯之下,就已經沒有了懷孕的可能嗎?怎麼會.?
章知堯面紅耳赤,努力了幾番,才問起兩人最後同房的日子。
公孫薇同樣紅了臉,祁慕寒倒是不避諱地說出了日子,章知堯算了算,道:「那與臣把的脈吻合了,娘娘腹中確有了孩子,大約是兩個月左右。」
兩個月,那便是珩月殿,螢火重聚那一晚。
公孫薇望著祁慕寒,眼眶不知不覺地紅了,那萬盞孔明燈,祁慕寒要她許萬個心愿,她卻只許了三個,從未想過,其中一個便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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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知堯告退後,房中剩下帝后二人。
公孫薇拉過祁慕寒的手,喜極而泣,卻發現祁慕寒摸著自己的肚子,一言不發,那眼神很是奇異。
公孫薇怔了片刻,想說「你不高興嗎」,卻突然打了個寒噤,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望著他。
祁慕寒一遍遍摸著她的肚子,柔聲說:「這孩子」
公孫薇迅速往後一坐,捂著自己的肚子,緩緩搖頭道:「你別告訴我,你…你不想要。」
祁慕寒沉默了幾秒。
公孫薇頓時氣哭了:「你!你連一個念想都不留給我嗎?」
「我」
「你別說話!」公孫薇氣得滿臉通紅。
祁慕寒坐過來,將她擁入自己懷中,痛苦地說:「薇兒,我也捨不得,可是,你一個人怎麼撫養前皇的遺孤?」
「前皇」兩個字一落入耳中,如石子掉落在池塘,激起一圈圈漣漪,公孫薇驀然想起一個問題——為什麼祁慕寒登基已有一段時間了,卻遲遲沒有給自己封后大典。
她盯著祁慕寒,這樣不可思議地盯著他,大口大口喘著氣,眼中噙著悲哀的淚花。
——一個前朝皇后,只要換一個名字,她還能再嫁;若懷了孩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祁慕寒無力地說:「薇兒,還記得我們剛成親時,為夫總是到外面喝酒,很晚才回么?」
公孫薇轉過腦袋,氣惱地說:「是炙夜,你去見的是炙夜,對不對?」
此刻她終於什麼都明白過來了,為什麼這兩人總是時而像是親兄弟,時而像仇人;時而要護著對方,又時而想置對方於死地。
祁慕寒嘆了口氣:「炙夜他…我的人生,總是欠他許多的。」
公孫薇氣得跳起來:「所以,你就拿我去還?好啊,你祁慕寒——」
祁慕寒一下拉住她的手:「聽我說完。」
「滾!」
祁慕寒笑道:「不是這樣,你完全誤會了。」
他不顧她的掙扎,用儘力氣,將她納入懷中,低聲說:「薇兒,我就算受盡天下至苦,也絕不願放你走,也絕不願讓另外一個男人擁有你。可是你知道,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我想過很多,也想了很久,你還年輕,我不能夠讓你一輩子,為了我這樣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守著活寡。這樣,我是何其自私?」
「這是我自己願意的!跟你有什麼關係?」公孫薇抽了抽鼻子,一把推開他。
祁慕寒笑了笑,抬手替她拭去淚花,柔聲說:「你現在願意,可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後呢?薇兒,人生還有很長很長,你還可以再有選擇的機會,還能再找到能夠守護你的人,就當我只是你年少時遇上的一個夢」
沒等他說完話,公孫薇捂起了耳朵。
祁慕寒只好閉了嘴,公孫薇又放下手,此時她已經不落淚了,竟然沖祁慕寒做了個鬼臉:「我告訴你,祁慕寒!我就要這個孩子。然後,等你走了以後,我便如你所願,帶著他,重新嫁人!如果不滿意,我就休了那個男人,我再嫁.我不停地嫁,你管得著嗎?」
祁慕寒:
祁慕寒心頭飄過兩片烏雲,又好像眼前浮現一大片草地,咳了一聲,攤開雙手,勉強地笑道:「能不.能不這樣說嗎?」
然而公孫薇理都不理他,早就站起身來,推門跑遠了。
-
又過了十天。
祁慕寒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再吃不下什麼,只能喝些流食,喂下去的葯,也大多吐了出來。
最為難受的是,他已經沒有了力氣,只能坐在特製的木輪椅上,偶爾由公孫薇推他到窗邊看看夕陽,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笑著對公孫薇說,自己已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了。
讓他意外的是,公孫薇卻與十天前不一樣,每日里消失的時間也更長了些,祁慕寒知道她在加緊時間發散自己的暗衛,繼續去為自己尋找草藥。
他暗嘆了一口氣,有時候想勸阻她,卻總是不忍。
沒有多少時間了吧?他旁觀著自己的身體,感到體內的元氣比以往更加快速地流失,偶爾章知堯給他把完脈,看他的眼神,已經讓他知道:自己隨時就是個死人了。
這一天清晨,這告別的時刻,終於要到來了。
祁慕寒剛起床,就吐出了一大盆血,一開始血是黑色的;到後面,就變成了濃稠而鮮紅。
公孫薇將水盆端出房外,找了個地方,也大吐了一場。
她最近消失,不只是因為要找葯,也是因為自己孕吐越來越厲害,她不想祁慕寒擔心,只能自己忍著;難受了,就悄悄躲開。
洗乾淨水盆以後,她尋了個角落,抱著膝蓋,臉埋在膝蓋里,肩膀抖得厲害,想哭,只得拚命忍著。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在江東營地里也曾這樣無助過,那時候祁慕寒出現了。
可是這一次呢?以後呢?難道,這真的都到了最後嗎?
巨大的不真實感湧來,她緊緊握起拳頭,全身控制不住打起了擺子。
章知堯找到了她,蹲下來,不忍而又歉疚地道:「臣已經儘力,娘娘.去陪一陪陛下吧。」
公孫薇雙手用力抓進秀髮間,心裡只有三個字:不會的!
她驀地想到了什麼,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跑上樓,推開門,抱起氣若遊絲的祁慕寒,喚了他好幾聲,祁慕寒勉強睜開眼睛。
公孫薇儘力控制著,不讓語聲發抖:「慕寒,你還記得你來巴爾庫城,是想看這日落么?再堅持一下,我們一起看日落,好不好?」
祁慕寒眼皮勉強撐了撐,語聲微弱:「好」
公孫薇用盡全身力氣,才將他扶上了輪椅,又將輪椅推到窗邊。
來巴爾庫城已有十餘天,公孫薇卻沒有一次陪他看夕陽,因為她總覺得夕照特別不吉利,說什麼: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祁慕寒笑了笑,也不勉強她;每次總是自己一個人在窗前看著,背影特顯蕭瑟。
此時還是早上,離黃昏還有十多個時辰,公孫薇知道自己已不能再任性,不管前面會有多痛苦,她此刻能做的,就是一定要陪他完成心愿。
然而她全身都在發抖,窗外的陽光多麼刺眼,每一分一秒,恐懼都在刺激她的心臟,她不知道該用什麼去支撐,只覺得冥冥之中,似乎還有一股力量,在用力托著她。
還不能放棄——她這樣對自己說。
日升日落,十幾個時辰,如一瞬間,就這樣過去。
晚霞滿天,霞光籠罩著巴爾庫城,遠方山巒下民居的燈火、營地里的篝火,如同散落在地面的星辰,天上地下一片柔和,公孫薇深深地看著這一幕,要將這幕雋永地刻入心中。
輪椅上的祁慕寒,靜靜地看了片刻,竟覺得四肢似乎有了些力氣。
本應是好事,他卻知道,這其實是迴光返照的前奏了。
一個時辰過去,在公孫薇不舍的目光中,夕陽終於落下了山,黑夜正式拉開帷幕,室內也一下子暗了下來。
公孫薇的心臟也隨之再被恐懼攫住,寂靜之中,房門突然被「咚咚」敲響,她條件反射般跳起來。
「薇兒.別怕。」祁慕寒握著她的手,「我還在」
公孫薇意識都要崩潰了,用力抓住冥冥中那絲說不清的力量,撐著過去開了門,是粟籬。
粟籬年紀還小,公孫薇不想讓他承受過多的悲傷,因此都在儘力對他隱瞞祁慕寒的病情。
此時他探頭探腦的,看了看漆黑的室內,猶疑地說:「外面有一個人,想求見娘娘。我要不要回絕了?」
「回絕吧。」公孫薇無力地摸了摸粟籬的腦袋,「先交代廚房做點吃的,別餓著自己了。」
「但是——」粟籬在公孫薇關門的一剎那,又添了一句,「但是那個人來了好幾次,說只想求見娘娘一面。」
公孫薇本想再回絕,裡間的祁慕寒咳了一聲:「薇兒.你去吧。」
公孫薇搖了搖頭,要張口回絕的一刻,說不清是什麼感覺,突然改變了主意,扭頭對粟籬道:「你在這裡看著陛下,我去一去吧。」
說著,匆匆下樓去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總覺得這個人很重要——或許這個人,就是暗衛找來的人呢?也或許,他是個退隱的江湖高手,知道陛下病重,攜了絕世藥方,來求見的呢?
她胡思亂想,腳步狂亂,來到土樓前,一見眼前的人,整個人大失所望,焉在原地。
居然是寧澄。
寧澄本是滿臉喜色,見到她的神情,不覺低下了頭:「小姐,我知道你不想見到我。」
公孫薇擺了擺手,無力而又乾脆地說:「你還活著,就好。好好過日子去吧。我我很抱歉,此刻我沒有心情敘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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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土樓里,粟籬點亮了燭台,走到祁慕寒的身邊,蹲下來,不安地張望他。
自從來了巴爾庫,能貼身接近祁慕寒的,只有公孫薇與章知堯,小粟籬已經有好些天不曾見他了,此刻只能蹲在他身邊,眼巴巴地看著他,只覺得他似乎很不妙了,看他這樣,自己很想哭,卻又感覺哭不出來。
祁慕寒咳了兩聲,虛弱地說:「你去…外面,悄悄看一下…找…找娘娘的,是什麼人?小心…保護她,發現不…不對,就喊…暗衛。」
粟籬這時候淚水才湧出眼眶,倒不完全是因為他的病情,而是被氣得有些不著調,他雖是平時寡言,卻看得出祁慕寒沒有一刻是不在挂念公孫薇的。
但這都什麼時候了,他也還只挂念著她,那自己呢,自己與他這麼多年的主僕情份,又算個啥?
在粟籬氣惱又傷心著下樓的當口,公孫薇正在與寧澄告別。
寧澄說了一番話,公孫薇全然沒心思聽進去,手垂著,指尖都是發抖的。
寧澄等了好一會,見公孫薇始終沒心思,心中又難過又失落,只好說:「小姐,我在這巴爾庫城做廚師已經一段時間了,這裡我都熟,你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可以隨時來找我。」
公孫薇隨意點了一下頭,轉身就走,寧澄又在背後喊:「小姐,這是我送你的禮物,這是很貴重的——」
他話還沒有說完,公孫薇已經上了樓,他只好訥訥地將遞出去一半的木匣子,收了回來,自言自語地說完下半部分:「這是很貴重的稀世寶物。」
他在風中呆站了很久,轉身離開了。
公孫薇噔噔地跑回二樓,見祁慕寒的腦袋已經歪到了一邊,她全身都僵住了,半天挪不動腳步,只感覺胸腔一陣窒息,從頭到腳無比冰冷。
祁慕寒的腦袋突然動了動,眼皮勉強地睜開,對她扯起嘴角,艱難地笑了一下。
公孫薇再也忍不住,站在原地,滾燙的淚珠一滴滴的落下,打在胸前,落在地上。
然而她很快舉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走過去,半跪下來,腦袋枕著祁慕寒的手臂,輕聲對他說:「慕寒,你撐過了日落,再撐到日出,好不好?」
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她還是在想著法子,要讓自己一直有一個目標,活下去。祁慕寒身體已經漸漸發冷,唯獨心中濃情如熾,不需要她說,他也絕不捨得放開手。
兩人執手相對,沒有誰說話,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祁慕寒的意識已經開始模糊,抓緊最後的時間想交代她最後的話,公孫薇卻在他之前,開始說話了,像對自己說的、又像是對著這一片黑暗的天地訴說——
「我見證過奇迹。祁玉騫醒來是個奇迹,我有了你的孩子,也是奇迹。所以,一定還會有奇迹。慕寒,你還記得嗎.你說過我穿越過來,本來是個炮灰,但你愛上我,就是我的奇迹,那你一定……一定也會再給我一個奇迹。」
公孫薇凝望著遠方,想起那一晚的許願,此時此刻,她的心對著這片天地,再一次虔誠地祈求。
然而祁慕寒混沌而下沉中的意識,只是停止了一瞬,眼前便再度模糊不清,意識越來越是微弱。
突然公孫薇一聲大喊,他模糊地感知到有光線刺入眼瞼。
是日出嗎?好溫暖的光線。
祁慕寒這樣想著,終於失去了全部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