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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天地鴻蒙,人間興起。東方大地上,自大秦始皇帝定鼎天下,國家一統,文字一統,尺子馬車一統……大漢結束「百家爭鳴百花竟放」的戰國時代,華夏大地始用「父傳子子傳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謂是自有安定,也自有崢嶸。
魏晉南北唐宋元明,大明曆經十代,到大明正德皇帝朱厚照。
皇家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儒家文化居廟堂,道德代替律法,佛道兩門輔佐,儒釋道三家精華的理學成熟……百姓安居樂業的和平時代里,皇權和臣權相爭鬥,蒙古倭寇橫行南北,大明朝內憂、外患,無法用一語表達。
而正德皇帝朱厚照,那真真是一個奇人也。
天生的太子,註定的帝王。天性貪玩,生性頑劣,行事荒唐……但他很聰明,他在家國大事上一點也不糊塗。
處大事剛毅果斷,行軍有先祖遺風,彈指之間誅劉瑾,平安化王、寧王之叛,大敗蒙古王子,且多次賑災免賦體恤百姓……
他還重用先皇留下的賢臣,不拘一格提拔賢才,於嬉笑怒罵中有可稱道之處。
即使是最初幾年信用「八虎太監」,終日醉心於淫樂,看似朝中政治黑暗,奸黨橫行,忠良正直之士仵逐殆盡,以致王朝反叛四起。安化王、寧王相繼造反,可沒有打擾一絲兒百姓安樂,大明安穩。
可是,可是,正德皇帝作為皇帝,他縱使有天大的好處,有一樣兒不合格,那就是不合格啊。
無他,正德皇帝他,他沒有兒子啊。
兒子!
兒子!!
兒子!!!
那不光是正德皇帝的兒子,那是大明朝的皇太子繼承人啊。
文武大臣們平時克制著,遇到皇上因為他的豹房、番僧、西洋技工、宮外的小情人等等等等鬧起來的時候,那就恨不得以頭搶地哭天哭地哭先皇哭太廟,死命地哭出來皇上腦袋裡進的水!
「皇上啊,您要出去打仗就打了,我們也不是非要攔著您建功立業,但是您沒有太子啊……」
「皇上啊,您看人家太宗皇帝征漠北、英宗皇帝征那啥的時候,遇到那啥啥事情,可人家都有太子啊。人家都有皇太子啊,啊皇上……」
「最不濟人家還有兄弟侄子鎮守北京啊。皇上啊,皇上您沒有兒子,大明沒有繼承人,皇上您還跑出去耍,雨露亂灑,這怎麼能行啊……」
布拉布拉,布拉布拉,一個個的糟老頭子,眼淚鼻涕一大把,哭累了喊累了就一屁股坐在乾清宮的地磚上,跟那市井潑婦罵街一樣,就差指著皇帝的鼻子大罵。
皇上您沒有兒子,對祖宗不孝,對後宮妃嬪不仁,對天下萬民不義……皇上您沒有兒子,還不聽勸諫,難道我們天天苦勸,就只是為了自己的私心嗎?
皇上自己說說,您都而立之年的人了,不知道人家一個販夫走卒,青樓敗類,人家也有兒子繼承家業的啊?
年近三十的皇上,身姿挺拔,端坐龍椅。正值壯年,正當權的的時候,卻是只聽著,任憑額頭青筋直跳,臉上青紅交錯,到底是沒有年少之時那般嘻嘻笑著不搭理。
皇上默然,不語。
無他,皇上他笑不出來啊啊。
年近三十還沒有兒子的皇上,他再沒心沒肺,他也愁得慌啊。
可兒子那不是皇上愁,不是皇上壓住性子聽聽嘮叨,不是皇上不出宮玩耍,不是皇上不去約會小情人男寵……那就會有的啊。
關鍵,皇上是獨子,先皇是獨子,皇上就是要過繼一個侄子,他都不知道去過繼誰去。
皇上面對現實,面對後宮妃嬪癟癟的肚子,老老實實地在後宮辛苦奮鬥幾個月,也沒見到哪個妃嬪的肚子有丁點兒動靜,一轉頭該怎麼玩還怎麼玩,還頗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勢。
正德十五年正月剛過,三十歲的正德皇帝,恩賜明憲宗之孫,明孝宗之侄,自己堂叔家堂弟,當世和自己血緣最近的堂弟,興獻王長子朱祐杬之子朱厚熜,為王,卻不正式冊封,只享受親王俸祿。
滿朝文武,朝野上下,都知道皇上這是開始考慮繼承人了,一時之間想起後嗣無人的皇上,想起先皇的恩德,都是默然。
九月十四日,心情沉重的皇上南下江南遊玩,到清江浦,落水,身體大傷。
十月初五,浙江大旱消息傳來,皇上面對沒有一點兒消息的後宮,一夜未眠。第二天,一邊安排賑災事宜,一邊安排人給堂弟朱厚熜做祥瑞,給繼位做準備。
到正德十六年正月,皇上一行回到京城。正月十四日,皇上心有不安,挂念後繼無人,強撐身體,在南郊主持大祀禮,卻在行初獻禮時,下拜天地,忽然口吐鮮血,癱倒在地。
大禮不得不終止。
二月,皇上病體稍安,面對日夜用心照顧他的皇后,一時感傷,難得的,一輩子沒有喜歡過的皇后,有了一點點「感情」。
三月,皇上病重,藥石罔效,已處於彌留狀態。
信重的臣子們都知道,皇上醫藥無救了;最親的太後娘娘也知道,皇上這次熬不過去了。
親信的司禮監太監把皇上的囑咐當遺言聽,皇上自己也覺得,這就是遺囑了。
「朕疾不可為矣。其以朕意達皇太后,天下事重,與閣臣審處之。前事皆由朕誤,非汝曹所能預也。」
當今皇太后張氏,當今首輔大臣楊廷和,都知道,這不是傷心的時候,繼承人就是興王朱厚熜了,該準備的就要開始準備了。
前朝人人自危,人心浮動。後宮裡頭更是一時凄凄慘慘、日夜以淚洗面。
做皇上的后妃,不說受寵的,那平時再不受寵的,再守活寡的,那也比做真寡婦的日子好啊。尤其這當今皇上沒有兒子,自己更沒有個女兒,尤其這內定的繼承人的血緣,和皇上那麼遠……
出身不高淺通史書的后妃們聚在一起,越琢磨越害怕。
想想歷史上那些自己沒有兒子的皇帝,那多慘啊。那北宋的宋仁宗,活著的時候還用心培養繼承人,還把皇后的侄女嫁給繼承人……可在他自己百年後,那宋仁宗的皇后,那都晚年凄涼啊。
更何況後宮的其他人啊。
親娘啊,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後宮皇后夏氏,同樣心裡難安。
再沒有感情,也是原配夫妻。再沒有夫妻恩義,他也給了她明媒正娶,一國之後的尊榮。
三月末的傍晚,夕陽如火。皇後娘娘做完佛課,看看時辰,來到皇上養病的豹房,發現皇上昏昏沉沉的沒有醒來,眼裡淚水上涌。
聽說皇上一個下午湯水沒進,親自伺候著皇上用幾口參湯,拿著手帕給皇上擦擦手臉,獃獃地瞧著皇上面黃肌瘦,生機消亡的模樣,強忍著沒有哭出來,卻是眼前一黑一頭栽下床鋪。
上天啊,滿天諸神佛啊,佛祖道祖上帝耶穌啊,他們的皇后懷孕了啊。
滿三個月,坐胎穩了。
春雷起,轟轟地砸在滿朝君臣的頭頂上,這天,說變就變了。
皇上奇迹般的康復,前朝後宮奇迹般的一心一意照顧皇后,九月十八日,皇后受驚早產,生下一個紅通通皺巴巴的小娃娃,是男娃娃,是皇太子。
小娃娃·在襁褓里「哇哇」地乾嚎,胳膊腿兒有力地抻著,中氣那個十足,小身板兒那個健康,聽到人一個個的眼淚花花,激動啊,看得人一個個的直念佛,念叨先皇保佑,大明列祖列宗保佑。
洗三大宴當天晚上,皇上守著兒子睡。
「兒子啊,爹給你取名叫朱載垣,好不好?」皇上瞧著兒子,眼淚止不住,夜裡醒來也要看兒子一眼再睡。生怕錯過兒子一眼,自己伸胳膊用袖子呼嚕一把眼淚,手抖胳膊抖,聲音也抖。
小搖籃搖啊搖,小娃娃睡得香甜,皇上的聲音響在夜色里,格外溫柔,格外清晰。
「垣是小矮牆,『低曰垣,高曰墉。』城垣垣衣,衣食無憂。
爹不要你做守護大明的『萬里長城』,也不要你繼承先祖遺風,聰明好學,心懷天下。你啊,就開開心心的,健健康康的長大,長大後生一個兒子,就好,非常好……」
生一個兒子,就好,非常好。這是皇上一輩子的最大經驗總結。文治武功,改革天下,中興之治……不管多大的才氣志氣都沒用,要有兒子,要有壽數。
要有兒子要有壽數啊。皇上心臟抽痛,終是沒忍住,輕輕伸手,想摸一摸兒子的小臉蛋兒,又怕驚到他,還怕自己的手皮子粗,傷到兒子。
皇上獃獃地看著他的兒子,從脖子上摘下來一枚玉佩,小心翼翼地掛在兒子的脖子上,又瞧著兒子露出一個夢笑兒,自己也笑,特慈愛特驕傲的樣子兒。
「爹這輩子最大的榮耀,就是生了你。有了你,爹開心啊。什麼文臣霸權,什麼皇權不穩,中原天災不斷,北邊蒙古,南方倭寇,朝里沒錢,宗室外戚吃垮國庫……你啊,都不要管。」
「誰叫你不開心,你就砍誰的頭,管那些做什麼那?爹不甘了一輩子,處心積慮地管了一輩子,結果那?如果沒有你,爹算什麼?這天下,這後人,還不知道怎麼編排爹,說爹是昏君,說爹荒淫無道,連一個兒子也沒有……」
皇上和親兒子絮絮叨叨著「心裡話兒」。皇上沒說,他為了能看到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出生,續命半年的代價;皇上也沒說,他為了孩子可以安全出生,最大安全的長大成人,做出的種種妥協的安排……
皇上看著兒子的臉蛋兒,回憶自己十五歲登基的的艱難,為帝理政的苦楚,眼睛紅紅的,心臟一抽一抽的痛苦。
「兒子,爹的乖垣兒,你啊,將來一定要好好的,要孝順你娘,要孝順你祖母。」
皇上這一輩子,最感恩的人就是他的皇后,最是捨不得的是他兒子,最愧疚的人是他母親。
皇上輕輕抱抱兒子,斷斷續續的說著話兒。
小娃娃剛剛出生三天,眼睛才剛剛睜開什麼也看不見,他在娘肚子里就聽他爹很多念叨,他都記得,可他哪裡聽得懂?可他喜歡聽他爹說話啊,他爹的聲音和其他人的聲音就是不一樣。
可他用心聽半天,好一會兒沒聽到他親爹的說話聲,也沒有他爹深重的呼吸聲,他動一下胳膊,也沒有他爹緊張的哄哄抱抱,他就感覺自己好難過啊,「哇哇」的嚎啕大哭,
小娃娃大顆大顆的眼淚珠子流淌到脖子里,打濕他爹給的小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