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第十四座獎盃
周六下午,東京網球公園,天氣晴朗。
組委會成員正站在主席台上發表演說,內容大概是什麼體育精神或者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陳詞濫調——對於此刻的幸村來說,那些透過音響傳遞出來的聲音就像被一層柔軟的膜過濾了一般,從充滿層層含義的語句化為單純的音節,毫無意義。
幸村微微仰起頭,站在領頭位置的他身前毫無遮擋,從天空徑直投射下來的炫目陽光讓他不由眯起眼睛,模糊的視線讓他產生一種身心分離的奇妙錯覺:他的身軀還站在球場上聆聽著演講,而他的靈魂則好似已經飄入無邊的天空,地上的一切與他毫無關聯。
幸村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在「走神」,按理來說作為立海的部長他不應該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如此失禮的事情,可他卻難得任性起來,放任自己沉浸在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奇怪懸空感之中。
於是時間好似被按下了加速鍵,無論是冗長的演說還是激昂的鼓勵甚至是獎項宣告,都像是被按下加速鍵一般飛快從他身旁離去,周圍呈現出一種別樣的寧靜,只有胸腔內規律平穩的撲通聲是那樣清晰。
「關東大賽的冠軍是——立海大附屬中學!」
要上台了。幸村如此想著也如此做著,他保持著微笑邁開雙腳,一步又一步。
在外人看來比其他學校部長都矮了一個頭的幸村卻擁有著比任何人都要強烈的存在感,沉穩的步伐和自信的姿態讓不少觀眾感慨不愧是立海的部長在如此榮耀面前也夷然自若——沒有一個人看出現在的幸村依然還在神遊。.br>
從地面走上主席台領獎位只需三層台階步,幸村抬腳踏上第一層台階。
對幸村來說這種神遊的懸空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準確地說,自從贏下關東大賽第一場比賽的那刻起便已經出現,只是那時就像被春風拂過一般輕微又短暫。但隨著一場又一場的勝利,隨著他們距離關東冠軍的目標越來越近,這懸空感便越發清晰,迅速佔領了他的生活。
幸村知曉這並不正常——或者說在他十幾年的記憶中這種體會還是第一次——他卻依然選擇放任,甚至連探索其緣由的念頭都沒有。因為這種懸空感並非完全是忽略外界的走神,它更像是靈魂擺脫軀殼的束縛自空中向下的俯瞰。
如果以遊戲為喻的話,那麼就是從遊戲內的主角變成遊戲外的玩家一般,他不再是只能看見眼前物思考現下事被局限在一方屏幕內的小人,而是能夠縱覽全局分析全盤冷靜決定角色每一步行動的主人,他不再是他,卻仍舊是他,這也是外人看來他一切如常的原因。
只不過真的毫無影響嗎?
他的答案是,否。
第二層台階。
最初只是一次小小的失眠。
那天晚上圓月高懸,他按照習慣與家人互道晚安后便回到房間,蓋好被子合上雙眼。空調保持在最佳溫度,親自挑選的枕頭柔軟舒適,剛洗過的被窩散發著母親喜歡的薰衣草香味,是再合適不過的入睡環境——本應如此才對。
不知過了多久,興許一分鐘也興許一小時,他重新睜開雙眼,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戶為他的房間染上一層月白色——這並非清晨應有的景色。他從床上坐起,他沒有自欺欺人的習慣,失眠了便是失眠了,與其躺在床上等待不知何時而來的睡意不如做點實事消耗點精力。
只是當他打開檯燈坐在桌前時才發現,手頭上剩下的不是需要等待時間推進的事項就是還很遙遠的計劃,一時間竟找不出可以做的事。他一手托腮,一手轉著簽字筆,難得抽出些許思緒去考慮現在的狀態。
他並非沒有失眠過,可那一次是他首次在俱樂部憑藉自己的技術和謀略打敗高年級前輩所導致的興奮難眠,□□雖然疲憊但精神卻很亢奮。他現在彷彿懸在半空,軀殼與他之間只剩下藕斷絲連的細線,身體的感官信號化為直白而冰冷的字元,精神更是冷靜得過於清醒——這個狀態與其說不好還不如說好得可怕——他有自信在這個狀態下即使面對討厭的化學實驗他都能撇除情緒的干擾完美完成。
暫時想不出來原因的幸村便乾脆把他當作一次偶然的意外,實用主義的他不打算浪費這種狀態,思考間從牆上標著幾個紅圈的日曆上獲得了靈感,便取出已經和柳定好的集訓計劃開始刪刪改改,直到他接收到身體疲憊的信號才停止。
自那之後,懸空感便愈發侵入他的生活——或者說他也沒有阻止甚至主動嘗試,畢竟精神變得更容易集中,思緒也變得更加清晰,而最終集訓菜單也在多次修改後變成了全新版本。
但這些還不是懸空感給他帶來的最大影響。
第三層台階。
昨天的正選會議他不僅嚇到了同伴們,也嚇到了自己。
在舉行會議的時候他再次進入懸空狀態,並充分發揮懸空時的敏銳,分析出六角黑馬的本質是精神力作祟。本以為會議就會這樣順利推進下去,卻最終生起不該有的波瀾——他在決定出場位置的環節舉起了手。
為什麼他要舉起手呢?在手臂抬起前的瞬間,他已經分析出數條不應舉手的理由:隊友們的實力足夠漂亮贏下決賽;立海的氣勢已經無需再用部長壓陣;比起他其他人更需要比賽磨礪;六角黑馬的威脅對進行過精神力特訓的隊友們而言最多只是頭疼;他居於幕后遠比此刻上場要有利於全國大賽等等等等。
他能羅列出太多不出場才是對現在立海發展的最優選擇的依據,但這些都在一條斷斷續續的信號面前冰消瓦解:
我想出場。他的身體如是說。
這真的是一種很奇妙的感受,就像是正拿著遊戲手柄確定行動選項時,被操控的角色突然回頭透過屏幕告訴你它想選另一個選項。
明明懸空狀態下他對身體是有120%的掌控權的,明明軀殼是不應該存在意志的,明明作為意志核心的他都沒有這種想法,但事情就是這樣在幸村眼前發生了。
幸村從來沒有掩飾過對自己的掌控欲,這種從未出現過的「叛逆信號」本應讓他產生警惕,可在那一瞬間他的好奇卻佔據了上風——滿足軀殼的慾望似乎也很有趣。於是他笑著操縱著手柄選擇了另一個選項,就像是在看一杯盛滿紅酒的的高腳杯立於桌沿之上,它的平衡卻因為酒液的自發旋轉而變得岌岌可危。
薛定諤的貓只有在打開盒子的時候才能知道是死是活,這個酒杯的結局也只有注視著才能知曉,而他選擇親眼見證。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不可能輸。
幸村已經走上主席台,他向領獎位置邁出第一步。
在調戲了一番隊友后幸村順理成章拿到單打三的位置,他本期待著身體會有什麼新的信號但它卻就此沉默,取而代之的是懸空感正式全面侵蝕他的生活。
他的精神高懸天際,以一種絕對理性的狀態見證了關東決賽的開始,見證了立海的雙打連勝,見證了立海離十四連勝只差最後一步——他的比賽。
一切皆如預想般順利。
他從教練椅上站起,四周立刻爆發出興奮的吼聲。他明白那些興奮的情緒因何而起,也理解眾人驚喜的言語為何而生,可他的內心卻沒有一絲波瀾。
眼前的賽場在他眼中與網球部內的賽場沒有任何差別,而他要做的事情更是只有一件。既然他相信也篤定自己能夠獲取勝利,自然就對早已書寫好的結局沒有任何忐忑或者疑問。
沒有驚便不存在所謂驚喜,他只不過是要去做一件每次上賽場都要做的事情而已,不是嗎?
幸村拿出球拍熱身完畢,走上球場與對手握手,微笑著點破其之所以被稱為黑馬的關鍵,成功在對方堅若磐石的精神力護罩上敲出一絲縫隙。
幸村始終認為,比賽早在裁判宣告前便已經開始。
但在裁判話音落下的瞬間,他卻難得分出一絲心神思考著賽場之外的事情:昨天的信號只是一時的錯覺嗎?
第二步。
當然,這小小的困惑並不會影響到比賽的進程,在精神力對幸村收效甚微的前提下他對手行動中的破綻更是一覽無餘,明顯得猶如白衣上的污漬,哪怕幸村只是按照往日的步調也足夠以碾壓的姿態佔據前三局的勝利。
時間到了。幸村一邊計算著時間一邊下了定論,他知曉他的對手會在即將開始的第四局展開反攻,也知曉對方會嘗試用精神力麻痹他,但更知曉這些招數對他不起作用。他已經可以預測接下來的比賽走向:對方不斷用精神力模糊自己的定位,而他則瞄準對手因為放鬆而露出的空隙回擊,四次揮拍便能結束一局。
是的,一切本該順利到連柳都無需浪費筆墨的程度。
但在網球飛速向自己接近的瞬間,曾經讓他改變選項的信號再次出現,於是這一瞬間便成了無限。與會議室上清晰明了的意思不同,這次來自軀殼的表達斷斷續續,好似打上層層亂碼讓人無法解讀,只是其中蘊藏的高昂情緒卻依然被他捕捉。
這次你想做什麼呢?懸在空中的他對著自己軀殼輕聲呢喃,卻眼也不眨地再次放鬆身體的掌控權,選擇另一個充滿未知的亂碼選項。
不,不是未知。即使這副軀殼似乎想要違背他這個主導者的指示,卻不會違背他們共同的目標,更何況操控權還依然被穩穩地握在他的掌心中。
天空之上的主宰者垂下眼瞼,他俯瞰著地面,看著另一個「自己」順著對手的暗示將球送回他的好球帶,然後預料之中地將其球拍擊飛。
希望「我」的行動不會讓我失望。幸村如此想到。
第三步。
繁瑣。無意義。浪費時間。
這是幸村對剛才第四局的評價,他能分析出「他」如此做是為了擊破對方的心理防線,比起無視對方的反擊順著對方意願卻無法實現目的的方式能讓對手精神在質疑和肯定之間來回拉扯,通過給予希望的假象來增強迎來末路的絕望,這是個好思路卻並不高效。雖然他尊重每一位選手但這純粹是大材小用,而且還會引起全國大賽對手的警覺。
是時候中止了。他如此想著也如此做著,就在徹底恢復掌控權的途中,來自軀殼的聲音再次響起,那道聲音好似奮力掙脫什麼束縛打破什麼牆壁一般來到他的跟前,雖然依舊稀碎卻終於傳達出「他」的想法——
比賽不能就這樣結束。
幸村眉毛微蹙,他相信同為幸村精市的他們都不會違背以勝利為食的天性,只是不解對方的目的所在,於是在無限拉長的時間縫隙中他詢問「他」為什麼。
只是「他」的聲音再次變為支離破碎的噪音,哪怕想傳達再多也無法被人接收,而「他」也在意識到后沉默下來,只是他知道「他」的不甘心。
幸村再次垂眸看向此時正停留在空中向下扣殺的軀殼,他看見「自己」維持的微笑,看見對手眼神的驚愕,看見觀眾們臉上的興奮。他不能感受到卻能理解此時球場上揚起的風是那樣的燥熱。
好吧。幸村笑嘆一聲,從威懾的角度上來說適當展現一些實力也有利於凝聚立海的氣勢,雖然會激起他校的警惕但從側面來說也能促進隊友的成長,他告訴另一個「自己」可以實現「他」的想法,不過要由他來主導。
這不是詢問而是命令,但「他」就十分爽快地同意了,那道聲音便就此沉寂,於是時間再次開始流淌。
第四步。
一切盡在掌握。幸村並不知曉對手有著怎樣的過去,但他能夠看見對方心中築起的石牆上的裂縫,於是他給出了一個選項然後見證對手親手打破禁錮自己卻又保護著自己的石牆,而從那石牆中爬出的,是沐浴著火焰卻赤身裸體的嬰兒,稚嫩而柔弱。
他聽見對手的感謝,真心實意的感謝。但他知道他只是給予了一個餌料,既然對手親手選擇上鉤,那麼後面不管發生什麼也是他自己選擇的結局。
落下舞台幕布的牽引繩就此被幸村握在手中。
幸村喚醒了從出生便一直陪伴自己的夥伴,如流水般的精神力在他的指揮下匯聚成高聳的海嘯,第一次毫不遮掩地向世界展現著它的獠牙,彷彿下一刻就能將獵物撕咬致死——但也是彷彿。幸村沒有選擇向對手傾泄那股海嘯,他只是單純地將精神力面紗掀開一條縫讓世人窺探,這一星半點作為威懾便已足夠,未知才是人類恐懼的根源,即使這份攝人的存在感依然將對手逼得無法喘氣。
他並沒有打算將對手拖入yips,對手的實力還未讓他感覺到威脅,只是在經歷了「突變」以後覺醒侵蝕屬性的精神力已經自發將對手心中的恐懼無限放大,如果不是對方在精神力領域修行有成恐怕早就已經崩潰了。
但幸村不認為他還能堅持下去。yips的恐怖之處並不在於失而在於直面自己的恐懼,哪怕唯一一個超出設想的六角教練的插手也不能阻止這個進程。
幸村什麼也沒做,或者說他只是繼續按部就班地將落在自己場地的網球打了回去,無關對手無關場地,親手讓幕布落下。
6-0。一個理所當然意料之中的結局。一個早就被他寫好了的未來。
立海的關東十四連勝。
。
掌聲,歡呼聲,尖叫聲,在結局塵埃落定的剎那所爆發出來的所有聲音。如果音量能以光的形式展現,那麼此時的球館想必如太陽一般刺眼,也如火焰一般熱烈。
但幸村並沒有被這股情緒所帶動。懸在空中的他內心十分平靜,外界的熱鬧情緒好似被層層看不見的膜過濾,傳達到少年時便化為純粹的音節,而唯一的雜音也已然在軀殼中沉寂。他並非不喜悅,所有的勝利於他而言都是甜美的果實,只不過他早已在無數次預想中嘗遍了滋味,於是在真正品嘗的那一刻感受到的便非驚喜而是印證:
比賽的勝利,果然一如既往的美味。
於是心情愉悅的他大方回答了對手的提問——雖然這個問題也沒有隱藏撒謊的必要——卻在回歸隊伍的下一刻便被隊友們的熱情淹沒。
這些歡呼雀躍和噓寒問暖的核心表達都是他們立海成功拿下關東十四連勝的事實。幸村是單打三,他的比賽是關東決賽的第三盤,他的勝利為決賽天平加上最後一塊砝碼,於是團隊的勝利也就此落入他們掌心,所以他微笑著附和隊友們的話語,欣然接受他們送上的體貼,親切地與隊友們相擁慶賀,一同為榮光的延續喝彩。
幸村你好厲害啊。整理背包的間隙間丸井突然向他插話,用手指撓了撓發紅的臉頰有些難為情地嘟囔為這樣確鑿的勝利而興奮得手舞足蹈的自己就像是長不大的小孩一樣,感慨他什麼時候能夠像幸村這般穩重。
丸井就繼續保持丸井的樣子就好了。幸村笑著回復,他微微向丸井的方向側過身子,豎起手掌悄聲向丸井訴說自己其實也開心得不得了,只不過作為部長他得保持威嚴,所以他的那份興奮勁就拜託給丸井了。說罷他伸出手指抵在唇上,向丸井眨了眨眼,表示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秘密。
丸井睜大了雙眼,立刻拉緊嘴上的拉鏈,就差向天發誓時被真田扯住了衣領,然後被無情地拖回去接過他丟給桑原的清掃工作。
幸村看著不遠處吵吵鬧鬧的一群人輕笑出聲,他並沒有對丸井撒謊,個人的勝利和團隊的勝利都是勝利,兩者同時得到自然美味也變成了雙倍,他現在可是身心都舒暢得緊啊。
所以即使六角教練與他說了那番話也沒有影響到他的心情。
「本屆關東大賽的冠軍是——神奈川縣立海大附屬中學網球部!現在有請——」
主持人在一旁進行頒獎儀式的例行工作,通過音響擴散的聲音響徹全場,而站在台上的幸村也將全場納入眼中:遠處觀眾席上的人影清晰可辨,有不認識的陌生人,有熟悉的同學校友,有親密的親屬好友;近處球場上列隊整齊,有面帶不甘的敗者,有眼帶挑釁的對手,還有昂首挺胸的隊友們。
他們都在看著他。
幸村知道,今天到場的觀眾——尤其是來自本校的學生——遠比上一屆的多,造成這一現象的理由幸村也十分清楚:因為一年級的他成為了立海大的部長。
自他上任以來,各種流言質疑從未停止,即使隨著時間的推進校內對他的認同度不斷提高,但對外他仍然成了立海大的「弱點」。雖然他從不在意外界對他的評價也從未要求別人為他吶喊助威,但現在看著觀眾席,看見上面自己的隊友、同學、家人還有其他或熟悉或陌生的人共同喊著學校名字、喊著他的名字,原本在身軀中沉寂的雜音再次響起,帶動連接身軀和精神的牽引線晃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縱然依舊是他無法辨別的話語,可他卻覺得這是一首比凱旋之歌更溫柔,比晚安小調更激昂的旋律。
安靜下來。懸在空中的他對軀殼的「他」如此說到,你我都清楚這不過是被集體的精神力浪潮所感染而生的情緒,我們可以感受但不能被感染,情緒可以是我們的武器但絕不能成為左右我們行動的因素。
越是在精神力領域鑽研,幸村對精神力的警惕便越深,既然自己能夠通過精神力去影響他人,那麼就存在別人利用精神力操控自己的可能性,今日他可以憑藉精神力戰勝他人,那麼明日他人也可以憑藉精神力戰勝他。
若將網球比賽比作賭局,那麼在別人眼中幸村精市無疑是手握最強手牌的人,可只有幸村自己知道在他手中的不過是比他人稍好一些的牌面而已。論力量他不如真田強悍,論計算他不如柳精細,論天賦他不如毛利超群,論技術他不如丸井靈活,論體能他不如桑原優秀,論精神力他不如仁王創新,他手中的牌並不如外人所想的那般強悍。
他比誰都清楚,幸村精市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甚至最初的他還是個遠比他人體弱的早產兒,唯一能稱得上好牌的只有仍在迷霧之中前途未知的精神力。
可是普通人幸村精市想要贏下這場牌局,想要贏下下一場牌局,想要贏下未來無數場牌局,所以普通人幸村精市只能抓住所有能抓住的手牌,利用所有能利用的方法,挖掘所有能挖掘的潛能,用再平常不過樸素不過的時間與汗水去填補與真正天才間的差距,用絕對冷靜的心去衡量每一次出牌時機,用所有手段去準備所有的可能。
他的比賽不是純粹技術與體能的碰撞,而是不顧一切堵上意志的戰爭,他要的不是賽場上與對手的相視一笑,他要的是切切實實落到掌心的勝利。
幸村精市最大的底牌是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人的執念,對勝利的執念。
所以所有妨礙他勝利的東西他都會捨棄,即使是情感。
一雙有著厚繭的雙手捧著金色獎盃出現在幸村面前,黑色西服的身影擋住了那些望向幸村的目光與情感。流線型的邊緣,璀璨的耀金色,底座醒目的名稱刻字,這就是今年關東大賽的冠軍獎盃。
幸村伸出手,準備從嘉賓手上接過他們的回報。
是的,回報。
所有的努力都不一定會有回報,但沒有努力就不可能得到回報,而在網球這個戰場上,勝利就是那個回報。幸村不相信所謂命定,自然也不信世上有絕對勝利之人,所以他通過不斷堆砌可能性去成為最接近勝利的人,這就是他幸村精市的勝利之路,也是他信心的來源。
但團體賽不同,它的勝利和單打比賽的勝利完全不同。
幸村有自信能夠確保自己的勝利,但這只是達成團體比賽三個勝利條件的其中一個。
幸村討厭輸,非常討厭輸,哪怕團體賽中他贏了他那一場。但世界上只有一個幸村,他不可能成為其他人也不想強迫別人成為他,而這些其他人卻恰恰是取得團體勝利的重要因素,是他一個人也比不過的影響力。
幸村本無意去追求這種因他人而生出萬般波瀾的勝利,可他要命的好奇心與好勝心卻推著他看到了立海的比賽,看到了他們的喜悅與不甘,看到了他們與自己相似的執著,也由此生出了穿著這樣的隊服與隊友們一同慶賀勝利的小小念想。
但幸村討厭輸。所以他將最有可能成為同伴的真田勸誘過來,一同在校門前許下約定,這樣一來勝利的條件幾近達成三分之二,稍後認識的柳又將他們的勝率推進到90%,剩下的10%就要靠部長和其餘隊員們的努力了。
這樣就夠了嗎?這樣就夠了吧,畢竟他只是個部員,畢竟梶原部長的行事作風和實力也足夠擔得起團體賽的重任,所以他只需要繼續踐行自己的目標提升自己的實力就好了。
但是真的夠了嗎?不知從何時起,他的內心就一直在反覆詢問自己這個問題,越是和同伴們相處,越是了解立海的歷史,越是接觸歷代部長隔著時空留下來的訊息,幸村就越是感到饑渴,心底的空洞在不滿足地叫囂著。
團體賽勝利既然也是勝利,那憑什麼他就不能去用自己的手、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團隊去摘得桂冠?他要切切實實的勝利,他要穩穩噹噹的勝利,他要勢在必得的勝利。
團隊比賽的勝利和單打比賽的勝利別無二致,只不過前者勝利的條件要更繁瑣罷了。
所以他和梶原達成了共識,和真田、柳成為了共犯,用一年級的身份坐上部長的位置在網球部掀起颶風,和所有人一起共建一隻所向披靡、名為立海的隊伍。遠比其他學校艱巨的訓練方法,遠比其他學校繁重的練習時間,遠比其他學校更殘酷的淘汰機制,幸村要用這三個「遠比」去搭建通往高處的堅實台階,只要這台階足夠穩、足夠高,勝利便理應成為他們的囊中之物。
是的,就如同眼前的金黃果實。
這是他們的勝利。
幸村伸出的雙手觸碰到獎盃底座,嘉賓捧著的手也從獎盃離開,這只是一瞬間的事,也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接下來他就該向嘉賓道謝然後發表一番獲獎感言結束這場頒獎儀式,帶著隊伍重新回到他們的球場。
是的,理應如此。
但在這一瞬間,一股看不見摸不著的巨大引力驟然狠狠攥住懸在空中的他,以不可阻擋的雷霆之勢將他自天際拽落,懸在空中的他沒有著力點也沒有翅膀,只能狼狽地、無助地、束手無策地墜落、墜落、不斷墜落,撞破一層又一層無形的屏障、穿透一條又一條無名的邊界、然後徹底地跌進無垠的海洋並向那深淵滑落。
海水包裹住他的身體,冰冷的液體化為滾燙的岩漿從他的口鼻肌膚侵入,佔據他六腑,佔領他的心智與頭腦,點燃每一個細胞,熾熱的溫度好似要把他燃燒殆盡。
這應該是極其危險的,但奇詭的是幸村卻生不起半點危機感,那些灼熱的海水比起異物更像是天生就是他的一部分,不存在排斥也不存在阻攔,這不是侵入而是回歸,這不是燃燒而是融合。
不,不對,反了。幸村恍然發覺,不是那些海水回歸了他,而是他回歸了這片大海,或者更準確地說,這片大海才是真正的幸村精市,而那些淹沒他同化他的正是此前被他壓制捨棄的無用情緒,更是幸村精市真正從心底噴涌而出的情感,熾烈的,炙熱的,灼燒的。
在這片回歸原點的大海中,幸村明白了前因後果,明白了起承轉合,那些令他下意識迴避的、下意識忽略的、下意識遺忘的,都扯去了遮擋的幕布重現世間。
是什麼將他從高空拉下?是什麼重新呼喚出這些情感?是什麼成為他回歸的契機?
——答案就在我們的手上。
此前一直無法辨析的言語這次卻清晰地傳達給了他。幸村向前望去,出現在他面前的是另一個幸村精市。只見另一個他用修長的食指指向幸村的掌心,微彎的雙眼好似在問他為什麼不低頭看一下那個答案。
不用看了。幸村輕嘆了口氣,他沒有低頭而是將雙手舉起置於兩人中間,而掌心之上的物體終於褪去它朦朧的面紗,答案再明顯不過不是嗎?
那是一座金黃色的獎盃,一座樣式尋常、質量正常、除了象徵意義外再無其他價值的獎盃,一座輕到無須費力便能輕鬆舉起的獎盃。
可就是這樣一座獎盃將幸村拉回了人間。
這可真重啊。幸村垂眸看向雙手間的獎盃,他的雙手根本沒有用力,可那厚重的觸感卻讓他覺得像捧著一座城、一座山、一個世界。他似嘆似笑,真的是超出他想象的重啊。
自參加比賽以來,幸村捧回了無數獎盃,有他們網球班搞的趣味比賽這般鼓勵性質的,也有全國青少年大賽這般權威證明的,但沒有任何一座能重到像現在手裡這座那樣讓他幾乎覺得無法舉起。
究竟是哪裡不同呢?
幸村一隻手輕輕撫過獎盃,光滑如鏡的表面映照出的卻不是他,而是數不清的、本不該在此的身影。
真田、蓮二、毛利、大谷、島田、藍井、梶原、丸井、胡狼、仁王。另一個他用食指輕輕劃過這些熟悉面孔,溫柔地呼喚他們的名字,當他停下來時,幸村自然而然地接上,開口辨別那些他只在記錄和照片中認識的人,石戸,日向,南谷,源……
被他們叫出姓名的面孔有許多,他們不知曉姓名的身影卻更多,但幸村知道他們都曾經是立海大附中網球部的一份子,他們的汗水、他們的意志、他們的存在都被這座獎盃接收、見證、記錄。
這是我們隊伍的獎盃。幸村抬眼望向對面,用篤定的眼神道出事實。
這也是立海網球部的榮耀。對面的他同時抬頭,雙眼率直地與幸村對視,唇角的笑意不曾遮掩,用溫柔的情緒敘述感受。
這是今年的地區賽獎盃。
這也是銘刻立海歷史的石碑。
這是付出后應得的獎盃。
這也是我們應傳承下去的立海王冠。
在這片大海中他們的思維彼此相通,他們的內心彼此相連,無需言語便能溝通,無需思考便能理解,好似回到了曾經。
它只是個獎盃。幸村與另一個他對視許久,最終輕嘆一口氣看向手中平凡卻非凡的物體,但也不僅僅是個獎盃。他用雙眼臨摹著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它記載著過去的時間,承載著現在的榮耀,傳載著未來的火炬,它的輕是材料的輕,它的重卻是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只能用心去感受的重。
所以「我」才想這麼做。另一個他笑意漸深,垂眸看向那個映照出無數人的鏡面,用那隻拿起過無數次畫筆也握過無數次球拍的右手在鏡面上點染勾勒,「我」想要這個獎盃染上我們隊伍的顏色,「我」想要這個獎盃刻上幸村精市的名字,「我」不滿足於只是成為這上面無數人的其中一個。
「我」想要的,「我」要做的,是成為這幅歷史長卷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啊。
另一個幸村完成手下動作抬頭微笑,紫色眼眸中是無法填滿的慾望漩渦,是永不熄滅的野心火焰。幸村再次輕嘆一口氣,這該死的好勝心啊。他感慨一句,也僅僅只是感慨一句,同為幸村精市他如何不明白纏繞那在他靈魂上無法剝離的執念,他不用看便知曉在另一個他手下的是自己的自畫像。
你是會規劃路徑的理性,所以為了比賽的勝利你壓制我、剝離我、扼殺我,但只要心還在,因同伴而生的歡愉與躊躇、因比賽而生的興奮和焦慮、因勝利而生的激動與鬆懈就還會填滿這具軀殼。另一個他笑彎了雙眼,將手附在幸村手上,與他一同擔負起這凝結了立海無數代努力、承載過無數立海人靈魂、匯聚了立海所有人思念的重若泰山的獎盃。他向幸村發出邀請:但比賽已經結束,只有現在也好,坦率地接受我吧,我們兩個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幸村精市不是嗎?
你是會影響決定的感性,你也知道因為你而改變了多少道路。幸村合起雙眼,感受著手背上滾燙的溫度,但比賽已經結束,未來的軌道已經鋪好,所以只有現在也可以。
啊,哪怕只有現在。另一個幸村同樣閉上雙眼,無數的氣泡打著轉從海底升起將他們遮蓋。在這陣溫柔的氣泡漩渦中,他們兩人的身影逐漸消散。
他們因追求勝利而分離,又因擔負榮光而回歸,他們再次融進這片海洋,不分彼此。
幸村睜開雙眼,手捧獎盃昂首挺胸。沒有人知道在這一眨眼的間隙有一位少年從神壇上走入世間,所有人只看見這位紫發少年深色自然地向頒獎嘉賓道謝後接過主持人的話筒,他們都在屏氣凝神等待著少年的話語。
此前幸村早就打好了獲獎宣言的腹稿,但當嘉賓向側邊退開一步重新讓出面前的視野后,不再壓抑感性的他立刻被無數情緒交織共鳴形成的洪流所吞沒。在這片絢爛萬分的洪流中他看見了自己隊友的自豪與興奮,看見了對手的不甘與遺憾,看見了觀眾們的期待與祝福。於是在這一刻他拋卻了曾經的預設,放棄了所謂的合理,他將話筒舉到嘴邊,柔和了眉目。
「我們立海從未想過讓這座獎盃落入他人之手,十四連勝只是我作為部長的,卻不會是我們立海的終點。」
少年的聲音通過廣播在這座球館里迴響,人們因為少年用狂妄自信取代應有的禮儀謙讓而面露驚異低聲議論,但幸村看在眼裡毫不在乎,他只是笑彎了眉眼,繼續用他清朗的聲音不急不緩地向所有人說道:
「我以立海第部長第55任部長幸村精市的名義在此宣告,在我在任期間我們立海將會達成關東十六連勝、拿下全國大賽的冠軍獎盃!我們立海的勝利毫無死角!」
他的話語猶如一枚落入人群的炸彈般炸出無數聲浪,有人興奮呼喚他的名字,有人無奈扶額,有人氣急敗壞地大喊胡鬧,有人被逗弄得哈哈大笑,有人只是純粹拍手鼓勵,眾人千姿百態,但無法否認的是他們都被這位因站在前網球選手的頒獎嘉賓身旁而顯得過分纖細矮小的少年部長的話語捕獲了全部思緒。
世界上總有那麼一種人,不經意間便耀眼了旁人的整片天空。
坐在觀眾台上的丸井難以壓制自己澎湃的心潮,未來的藍圖已足夠令人嚮往,但此時此刻站在台上的人才是他心臟雷鳴不止的原因。
「……真是的,根本不用拜託給我啊。」丸井彎起紫色眼眸低喃道,卻不小心引得身旁竹馬好奇一問,他搖了搖頭糊弄過去,單手托腮笑著說:「只是覺得這清爽的笑容真好。」
胡狼:文太是在誇我嗎?真不好意思啊誒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