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匯票

第247章 匯票

「然而,無論任何問題都不會有萬能解法。即使是原本刻在石板上的佛經,如果非有人一再復刻石板,再抄寫在無數的羊皮紙上,肯定無法留存到今天。」

「你是說想幫助留在山上的譚涵雯,就得替她找個後繼?」

「與其說是後繼,不如說是新袋子。佛經上說過,不要拿舊袋裝新酒。」

的確,無法治本的手段只能將問題推遲幾年,而根本在於這個貧窮的地方需要賣山換錢的事實。

到目前為止,都還能用傳說掩護。

可在教會改革的浪潮下,這個方法也會出現危機。

想保護那座山和譚涵雯,需要用別種方式來掩護。一種可以保護那座山,驅趕入侵者的方式。

羅利深坐餐椅,再度注視玻璃缽中搖晃的燭火默默沉思。

如果像幫助正在代理春天時光亭的莫瑞斯他們那樣,演出一場奇迹讓人將山列為聖域呢?可是那裡被人長年視為魔山,要讓人突然改觀恐怕很困難。況且傳說中還有鍊金術師出現,機會更渺茫。

再一個阿薇就因為,周邊地區的人都知道魔山傳說,認為附近找不到買家而向遠處的清鎮主教求助,希望能找到無懼於傳說的貪心商人來談價錢。

剎那間,羅利抬起了頭。

「商人?」

阿薇隨這呢喃訝異地眨眨眼睛。

「商人商人啊」

「怎麼了嗎?」

羅利張口回答阿薇,伴隨著奇妙水車開始緩緩轉動的感覺。

「就照原訂計畫,把山賣給商人怎麼樣?」

「咦?這不是你怎麼突然這樣說道?」

「等我一下哦,呃」

羅利閉眼扶額,努力運轉好一陣子沒有去動過的腦筋。

商人之間的利益網路如蜘蛛網般錯綜複雜,與經營溫泉旅館完全不同。

與莉莉薇行商的時候,他就曾為如何抓住眼前的絲線吃足苦頭。

但現在的他多了歷練,有了年紀,與許許多多的人牽了線。多到下山走一趟,都會在意想不到之處遇見意想不到的老友。

那麼,用這樣的線織起的布,說不定就能將這座山整個蓋住。

「沒錯,就是商人。我認識一個由兔子的化身在打點的商行,他們的骨幹就是礦業。只要合算,他們應該會有興趣買下這座山。」

阿薇睜大蜂蜜色的眼,仍有點雀斑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這樣就能照顧到那隻迷途的羔羊小松鼠了吧!」

「不過重點不能放在挖鐵,那樣沒有意義。需要拐個彎,例如以山林來得及恢復的速度提供木炭之類。這個德利修斯商行有很多礦山要煉礦,木炭再多也不夠用才對。」

發現痴心的松鼠少女可以避免悲慘下場后,阿薇表情一亮,但又突然暗下來。

「阿薇少主?」

阿薇糾結地咬咬唇,回答:「可單純為了燒炭買山,能讓他們賺多少呢?」

她總是綁緊頭髮,挺直背脊,對的事絕不說錯。

現在身上穿的,是大教堂暫時托給她的祭司服。

「如果價格便宜,我也相信德利修斯商行會願意買下這座山。且既然是由兔子的化身做主,很有可能會以所有權為盾阻擋外人上山,保護松鼠譚涵雯。可是我有任務在身,有責任儘可能高價賣出財產,造福這個地方。賤賣還能產鐵的山這種事我做不到。」

羅利心想,幸好莉莉薇不在。

這絕不是因為,阿薇說了冥頑不靈的話,恐將踩碎希望之芽,惹莉莉薇發飆。

而是佩服她擁有不會罔顧公平的正義之心,也慶幸沒有被莉莉薇誤會。

「我是從行腳商人起家的溫泉旅館老闆,很會算帳的。」

聽了這句話,阿薇凝重的眉頭放鬆了點。

「你已經有一個心目中的賣價了嗎?」

務實的問題使阿薇臉上頓時充滿生氣。就連那個死正經的寇洋,都說她是個嚴謹樸直的人,一定將大教堂里那些滿是霉味的帳簿全看過一遍了吧。

「有。神說過「以大容大,以小容小」,我也不是什麼都想抬價來賣,公平就好。」

「那我們就來算一算吧。我會用我全部所知,把這座山賣個好價錢。畢竟──」

羅利微笑著說:「人家找我來,本來就是為了這件事嘛。」

阿薇也笑了笑,迅速站起。

「請稍等,我去拿工具來。」

她興高采烈地離開,走的不是莉莉薇那扇門。等到聽不見腳步聲,羅利也起身離席。

剛跑出餐廳的莉莉薇,應該還在門外等。

找莉莉薇不是因為她被無力感擊敗需要安慰,是因為估價需要她的智慧。

羅利這麼想著,打開就在椅子後方的門。

在黑暗中,也能清楚認出擦在莉莉薇尾巴上的玫瑰香。

莉莉薇噘嘴縮脖背著手,踮腳靠在門邊牆上。

「怎麼像個被放鴿子的小女生啊?」羅利不禁這樣說道。

在夜色深沉的走廊,莉莉薇的紅眼睛閃亮亮地轉過來。

「大笨驢,本大人都難過得跑出來了,怎麼沒追過來啊?」

羅利無奈地苦笑,張開雙手抱住莉莉薇。

莉莉薇用尾巴拍拍羅利的腿,但沒有掙脫的意思。

「莉莉薇,我需要你森林之王的知識。如果用不會讓山禿掉的速度來砍樹,能砍多少出來?」

就連出入山林五十年的伐木工,在莉莉薇面前的知識也不及她。

莉莉薇抬起貼著羅利胸口的臉,哼了一聲。

如果將埋藏在地方中的財產變現,那些金幣即可改善人民的生活。以一座綠意盎然,還有鐵礦可採的山而言,賣出合適的價格可謂是合乎神之正義的行為。然而羅利以這樣的觀點開始加總能用那座山賺的錢之後,很快就發現差異的奇妙。

「改種別種樹再加以照顧,會長得比較快唄。」

有幾百年森林知識的莉莉薇提供建議,但也只能使蠟板上的數字多一點點而已。

出來行腳的他們,總是為木炭等燃料的價格咋舌,也曾為清鎮火熱的木材市場與其現價吃驚。而且他們在路上,還幫助過一個因為,木價飛漲,村中氣氛緊張而頭痛不已的領主。

可是計算結果與當做礦山的數字差距大得嚇人。

看著阿薇所提供的老帳簿,羅利除了讚歎還是讚歎。

「開礦這麼賺啊」

阿薇從寶庫拿來的帳簿上,滿滿是只能說目眩神迷的數字。更何況想要煉出一塊拳頭大的鐵所需的炭,就能塞滿能裝進整個成年人的麻袋了。鐵與炭的商品價值,差距就是這麼奇妙。

「難怪只看過權貴爭礦山,沒看過為了爭炭窯開戰的。」

阿薇也放下帳簿,失望地說。手邊的小片玻璃眼鏡,在羊皮紙上映出沉鈍的光。

「那裡只能養養豬賺點外快,種香菇也只能給旅舍加點菜呢。」

聽了羅利的話,莉莉薇插嘴說:「不如種果樹唄。山的另一邊不是麥子買賣很熱絡嗎?水果可以加在麵包里,應該很受歡迎才對。」

「種水果很花人力,而且譚涵雯可是松鼠耶,跟叫你去放羊一樣。」

莉莉薇雖想反駁,最後還是不甘地閉上了嘴。她不是想到自己會偷吃,而是大快朵頤之前漫長痛苦的忍耐吧。

「可以稍微挖點鐵礦去賣嗎?」

羅利苦著臉回答阿薇:「最近的市場在好幾個山頭外,路又很難走。拖著原礦過去賣,運費根本不划算,而且那樣肯定會被人殺得很慘。不先煉成鐵的話,不靠大量水運恐怕很難賺錢。」

「這裡又沒有可以出船的河流。」

阿薇嘆口氣,低聲說:「要賣礦就一定得煉嗎?」

「是這樣沒錯。」

想要足以煉鐵的火力,就需要相對數量的木材。還得製造煉爐,請人員管理,蓋房子給他們生活。人多了就得多燒柴,這部分成本需要以煉出更多鐵來打平。要挖出足夠的礦石,到頭來還是會傷到山。

愈是計算,羅利的想法就愈像是畫里的小麥麵包。

「要怎麼把山賣出更高的價錢呢」

距離算帳最遙遠的阿薇也如此苦惱。

眼睛雖是憤恨地瞪著帳簿上的數字,可是在佛經上的聖句都無法救人的狀況下,沒什麼比那更可靠了。

在絞著腦汁的阿薇和羅利身旁,莉莉薇一拍桌面說:「我們是要賣給兔子唄?本大人就用牙齒逼他高價買下來!」

如果她只是氣急敗壞地瞎說,事情還容易一點。

「然後,再用本大人的爪子去挖鐵石,背到遙遠的城鎮去賣,很快就能回本了唄!」

有莉莉薇的銳爪和一晚就能越過地平線彼端山頭的腳程,說不定是辦得到。

不過,那僅限於弱肉強食的精靈時代,挖礦是更為複雜的事。

「山裡的礦石不會均勻分佈,需要順著礦脈慢慢挖。途中要排出地下水,架支柱防止坑道崩塌,而且每個方向都要挖,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資。這跟溫泉完全不一樣,不是你一個能解決的問題。」

看著莉莉薇懊惱低吼,羅利牽起她的手給予無言的安慰。

靠蠻力能解決一切問題的時代早已過去。

「我還以為是個好方法呢」

羅利的喪氣話讓莉莉薇隨後便罵人。

「就是啊!你這個傢伙每次都只想一半!」

儘管數落羅利,牽著他的手也沒有甩開。

反而握得更用力,明顯是希望羅利能反駁她。

「如果那座山附帶某種特權就好了。」

阿薇嘆口氣,一頁頁翻動帳簿。

「例如免稅權之類的?」

「這也行。像我看過其他教堂就有附帶貴族頭銜的土地,後來被一個因為,近年景氣復甦而發跡的商人高價買走了。」

據說掌控這塊土地的人,竟能獲得伯爵之位。

就算是塊不毛之地,也會有買家感興趣。

「你這個傢伙就不能編個什麼出來嗎?」

仍握著羅利手的莉莉薇問阿薇。

阿薇往他倆的手瞄一眼,無力地嘆息回答:「如果問能不能,倒也不是不能。可德利修斯商行的人,會出錢買一個沒有實質利益的頭銜嗎?」

兔子的化身賀蕭,應該不會這麼做。

「呃」

莉莉薇輕哼著用尾巴拍拍椅腳,揪住羅利肩膀問:「你這個傢伙啊,沒別的辦法了嗎」

她是在譚涵雯的山上看見她待不下去的那片麥田了吧。

再一個既然羅利都發現鍊金術師再也不會回到那座山了,莉莉薇不會沒注意到。

還要繼續活好幾百年的莉莉薇,免不了面臨與他分離的那一刻。

幫助譚涵雯,等於幫她自己。

「有是有,只是希望很微薄。」

「什麼!」

不只莉莉薇驚訝,阿薇也很懷疑。

「羅利先生?」

她一副「怎麼現在才說」的表情,羅利無奈嘆息著解釋:「就是傳說里那個天使。有那個天使的話,山就能高價賣出了。」

聽得張大嘴的莉莉薇眉毛猛然豎起。

「你這個傢伙要賣了那個大笨驢的寶貝嗎!」

「不是。那個鐵盤就只是鐵盤,可是教堂里的畫卻幾乎是實際發生過的事。還不能解釋的,就只有會從圓盤出現的天使,還有教堂地下的鐘。」

羅利牽起莉莉薇的手,搖著說:「一般而言,那多半是鍊金術師為防止人們上山而編的故事,但如果是曾經發生的事實呢?」

阿薇連眨眼都忘了,直接問道:「你是說,不用木炭就能煉鐵那部分?」

鐵是貴在煉鐵燃料費高,如果真有能夠無火煉鐵的天使,礦山老闆們肯定會爭紅了眼。

「那個天使在哪裡?你這個傢伙要怎麼抓住他?」

問題就在這裡。

「所謂天使會是像你們那樣的鳥嗎?異教的神話故事裡是有會噴火的鳥啦」

阿薇極為理所當然地這麼問之後,就直接往羅利那邊兒看去。

「你這個傢伙那是不這麼想的表情唄?」

「我認為天使只是鍊金術師因為,方便才這樣稱呼的。」

在圓盤刻上一大張長滿鬍鬚的嚴肅臉孔,多半是加深印象用的誇張手法。後來刻上的少女,也肯定不是為了抑制天使。

鍊金術師不相信神的存在。

而且譚涵雯也說了,鍊金術師說會在她熟練雕刻技術之後回來告訴她門的秘密。

假如天使只是虛構,可能的方向就很有限了。

「這個天使,應該只是鍊金術師用來掩飾他們特殊技術的說辭。」

「技術?」

阿薇眉頭一皺,視線垂落桌面。

手上拿的是堪稱玻璃工匠技術結晶的漂亮眼鏡。

視力不好的人可以拿它放大文字來閱讀,此外還有很多用途。

羅利也在請莫瑞斯代理溫泉旅館之際替她買了一個,她驚訝得好比見到了神。

那麼鍊金術師用的會不會是某種不為人知的珍奇技術,而那面稱做門的圓盤就是秘密的關鍵?

「傳說里是門一開天使就現身,在鐘塔上的鐘打出洞來沒錯吧?如果真有技術能做到這種事的話呢?」

羅利現在還說不清那會是什麼技術,但如果有哪裡可以突破僵局,就只有這裡了。

至少這比聖職人員跟商人和狼結夥上山抓天使還實際得多。

這時,莉莉薇開口問:「既然要煉鐵,那就是很熱的東西唄?」

她看看羅利和阿薇,突然豎起耳朵尾巴大叫。

「你這個傢伙啊,鑰匙!把地下室的鑰匙拿來!」

「咦?咦?」

莉莉薇丟下錯愕的阿薇,已經跑出去了。

「還發獃啊!」看著莉莉薇跑出餐廳的阿薇和羅利被她一罵才回神,急忙追上去。

阿薇一開寶庫,焦急地等在門前的莉莉薇就立刻衝進去掀開鐘的罩布,跪下來將鼻子湊到洞邊。

「果然沒錯。」

莉莉薇站起來,不是抓羅利袖子擤鼻涕,而是用鼻子吸氣之後說:「這個洞不是用蠻力開的,是那個像刮乳酪那樣挖出來的。」

「刮乳酪卻不用蠻力?」

莉莉薇說得像猜謎一樣,但羅利很快就聽懂了。

「你是說熔化?」

「嗯。洞口實在太平滑,不管爪子牙齒還是鳥嘴都弄不出來。本大人先前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才搞不懂怎麼會這樣。」

她再度在鍾旁蹲下,伸進手指摸摸邊緣。

然而就算是熔出來的,要怎麼才能熔成那樣呢?

羅利的常識受到強烈震撼。

假如真是熔出來的,那還真的只會像是拿燒紅的鐵棒戳乳酪的感覺。

但拿燒紅的鐵棒抵在銅鐘上,也不會這樣吧。

再一個傳說里沒有這種情節。

「本大人知道的也就這麼多了。」

莉莉薇遺憾地站起。

「技術是人世的東西,是你這個傢伙等結束我們的時代,將我們趕進森林最深處的強大武器。」

人類就是憑藉這種才能與不斷的努力,發明各種器具,砍倒從前無法獨自砍倒的巨木,填平河川削鑿山巔。

莉莉薇說得像在挖苦羅利,是因為這個可惡的技術,現在能幫助譚涵雯,覺得很矛盾的緣故。。

「算了,其中也有些很好用的嘛。」

莉莉薇指著阿薇錯愕之餘,從餐廳拿來的眼鏡,尷尬地笑。

「可什麼技術能讓天使從門出來,射出制裁之光,熔化鍾又能熔化鐵?」

羅利搔著腦袋想,拚命在譚涵雯的話里尋找線索。假如鍊金術師沒說謊,真的願意告訴譚涵雯天使的秘密,那麼將鐵盤交給她不會沒有用意,那肯定就是呼喚天使出來的必須用具。

門。鐵門。

羅利低吟似的說:「話說回來,為什麼是門?」

從這裡就不懂了。譚涵雯的說辭是師父開了門,天使就出現。

開門?那只是一面鐵盤不是嗎?

羅利從系在腰間的錢包取出一枚銀幣。

其中一面和圓盤一樣刻有莊嚴的鬍鬚臉。

「你這個傢伙不是說那只是一種說法嗎?」

「話是這樣說沒錯」

開了門,天使就出現。可是用完后,為了不讓天使出現,就在鬍鬚臉的另一面刻上貓少女。

那真的沒什麼用意,就只是因為,一時浪漫嗎?

羅利將指頭捏著的銀幣開門似的扭動。

「呃這個你這個傢伙啊!」

莉莉薇眯眼罵人,是因為銀幣反射了阿薇手上的燭光,掠過她的眼睛。

羅利趕緊道歉,嘴一開卻僵住了。

阿薇正擔心地查看猛揉眼睛的莉莉薇。

羅利的眼則盯著阿薇手上看。

由特殊技術製成的玻璃碎片,比銀幣還亮。

因銀幣反射的光。

一切就要在腦里串起來了。

「你這個傢伙啊?」

「羅利先生?」

莉莉薇和阿薇不約而同出聲關切。

羅利也受到這聲音引導似的,抬頭看房頂。

答案就在那裡!

「謎底解開了。」

莉莉薇和阿薇如忘年姊妹般貼在一起,隨後便看向房頂。

房頂就只是映著反光。阿薇手裡的燭光,受光滑銅鐘所反射的光。

但光里有圓環紋樣,而阿薇手裡還有另一個重要的東西。那平時是用來放大文字的工具,但用途不僅如此。

再加上譚涵雯說的,為防止天使出現而刻的貓少女像。

她口中關於傳說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

「阿薇少主,我找到天使了。」

「咦!」

「你手上的,可以說是天使的眼淚啊。」

阿薇傻張著嘴,看看手上的眼鏡和莉莉薇。

莉莉薇先行動身。

「你這個傢伙啊,這次幫得了她嗎?」

羅利回答:「要是搞錯了,你來咬我的頭。」

莉莉薇睜大眼睛,聳肩擺動耳朵尾巴,笑出一口白牙。

羅利需要等到日出以後才能確認這個發現的正確與否,而他也對莉莉薇這樣說了。

但莉莉薇是個做了決定就比羅利更執著的人,沒給羅利補眠的時間。

還來不及說話,她已經脫光衣服恢復狼形,趴平看著羅利。

要是不騎上去,她恐怕會硬生生趴到天亮,或是伸長脖子吞了羅利吧。

「小心點哦。」阿薇很習慣了似的撿起莉莉薇脫了一地的衣服,以頭疼又擔心的表情這樣說。

「你這個傢伙就在這寫賣山用的信,等我們回來吧!」莉莉薇對她這樣說道,沒等羅利坐穩就起跑。

削過耳畔的風聲比昨晚更強勁。

四條腿蹬踏地面前的力道,也強烈透露莉莉薇有多急切。

羅利緊抓的毛底下,透出發燙的體溫。

莉莉薇全力奔跑,是為了被時光之流隱沒的人們。

她將每一天所發生,會從記憶中幾乎凋敝殆盡的事拚命寫進日記里。

笑那是無謂的掙扎也無妨。

但羅利和莉莉薇就是相誓珍重這一切,才能夠互相扶持到今天。

即使衝進山腳森林的莉莉薇,簡直忘了羅利在背上似的閃躲樹木,跳過岩石,用獠牙勾住斜坡往上撲,羅利也沒有怨言。

譚涵雯就在她藏鐵盤的位置。

好久沒有這麼晴朗的夜晚,她便利用難得的月光趕工了。

她手上還拿著雕刻工具,昏睡在圓盤上。

在月亮就要消失在地平線之際,譚涵雯注意到渾身冒著蒸汽的莉莉薇接近,嚇得四腳朝天。

羅利溜下莉莉薇的背,對嚇傻的譚涵雯問:「請教一下,天使是從門的這一面出來的嗎?」

他指的是譚涵雯仔細雕花,刻有貓少女的那一面。

「是沒錯,可是……」

那麼,這位少女像確如鍊金術師所言,是為了不讓天使出來而雕的。

與事實不同的是,雕刻本身就是封印天使的蓋子。

「然後他們在雕刻這個少女像之前,先把這一面磨得非常非常光亮,對嗎?」

譚涵雯睜圓眼睛,抽抽鼻子,像是注意到了什麼。

「是、是這樣沒錯。那個,你該不會」

睡著了也握在手裡的雕刻工具,從比起身體顯得很小的手中落下。

她養育了幾十年的樹木所鋪成的落葉,柔柔地接住它們。

「對,我解開天使之謎了。」

羅利的話使譚涵雯愣在原處,小小的黑鼻子陣陣顫動。

她背後天空逐漸發白,映出山峰剪影。

「譚涵雯少主,請幫我把門立起來。」

「好、好的。」

譚涵雯連忙抓住圓盤邊緣,一口氣抬起來。

閉目微笑的少女,浮現在黎明的蒼茫光線中。

「這個技術,其實算不上是秘密。」

如大教堂里的圖畫般扶持圓盤的譚涵雯,以意外強烈的視線注視羅利,鬍鬚都顫抖起來。

「可、可是師父叫出天使大人的時候,大家都很驚慌耶。」

「我並不懷疑。不過這件事,跟見過松鼠的人在森林裡看到你卻以為是熊是一樣道理。」

「咦?」

羅利微笑道:「就算是大家都見過的東西,當規模奇妙到一個程度以後,也會是一種奇迹。」

他看著逐漸出現在腳邊的陰影。影色漸濃,彷佛會升起又大又圓的旭日,祝福這一天。

照得譚涵雯眯起眼睛,圓盤上的少女閉著眼微笑。

宛如已經料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不過因為,有貓的化身在,天使大人多半不會完全現身就是了。」

就在羅利這樣說完之後,太陽從連綿山稜的彼端,堪稱此地穀倉的廣大平原地平線上探出頭來。

光線的洪流灌入奇妙圓盤的凹面,幾乎要發出「刷──!」的聲響。

「啊、啊!」

譚涵雯小小的眼睛睜到不能再睜,凝視這一刻的變化。

灌入圓盤凹面前的光,依從自然法則受到反射。經過精細調整的凹面,即使受到貓少女像不少干擾,仍將光線洪流聚成指向一點的光帶。

「跟眼鏡一樣啊,莉莉薇。」

聽羅利這樣說,趴到現在的莉莉薇才站起來。

「送莫瑞斯眼鏡的時候,我也有特別叮嚀過。」

羅利轉身說:「那就是不能擱在太陽底下。眼鏡會集光,我曾經因為這樣把紙燒焦過。」

莉莉薇半張滿是尖牙的嘴,注視譚涵雯天天擦亮的閃耀鐵盤。

那就像開了一道門,將另一個世界的光引過來般反射強光,將陽光尚未觸及的森林樹榦照得刺眼。

「如果磨得不夠好,眼鏡就不能清楚放大文字,也不能拿來當打火石。我想,這面鐵盤也是經過鍊金術師精心調整過凹度才有這種效果,用完以後才刻上了少女像。」

以免又意外反射光線而造成火災。既然一個不到巴掌大的眼鏡都能燒焦紙張了,這麼奇妙的圓盤所匯聚的陽光能造成什麼災害。羅利不敢想像,只能僵著臉乾笑。

就是這樣的力量能夠熔穿青銅鐘表,甚至煉出鐵來吧。

「啊啊、啊啊」

譚涵雯失聲嗚咽,不禁放開了鐵盤。

奇妙鐵盤忽一搖晃,差點就砸到羅利的腳。

幸好,莉莉薇叼住他衣領往後拉才躲過一劫。

飛揚的落葉在閃亮亮的強光中紛紛飄落時,譚涵雯的淚水卻滴個不停,她當場蜷成一團。

門的謎都解開了,還哭什麼呢。

不過,羅利知道她的眼淚代表什麼。

雖然譚涵雯有點少根筋,但好歹也知道人類有多少壽命。應該只是裝做不知道而已。

逃避鍊金術師不會回來的事實。

讓謎仍舊是謎,讓回憶依然是那麼美好,再也不更新。裝做不懂一度刻下的過去,不能用新的色彩重新畫過。

她給自己施加的詛咒,如今終於解開了。

曾有那麼一瞬,羅利覺得自己不該解開門的秘密。這樣譚涵雯就能繼續自欺,永遠活在美好回憶里。即使被趕出這座山,也能背上圓盤到其他土地默默過活。

使謎依舊是謎,過去仍是過去,做著鍊金術師總有一天會回來的自欺之夢。

羅利這麼想時,莉莉薇突然從背後頂他一下。

她緊接著在羅利抗議之前走向譚涵雯,用她的大舌頭粗魯地舔譚涵雯的臉頰。

乍看之下,像是在嘗獵物的味道,但譚涵雯抬起頭來,抱住了她的前腳。

莉莉薇繼續舔舔譚涵雯的背,又趴下來讓她摟著自己頸部蓬鬆的毛邊。

「我們會活很久很久。」

莉莉薇垂眼看著抽泣不已的譚涵雯,再看看羅利。

「可是,我們不能做無止境的夢。」

你做的並沒有錯,莉莉薇安慰她說。

羅利選擇相信這句話,他撥撥身上落葉,往地上一看,見到刻在圓盤上的少女。

少女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宛如天使。

阿薇聽完羅利解釋無火煉鐵的技術概要,往眼鏡看一眼,急忙讓它遠離燭光。

在山上解開天使之謎后,兩人默默聽著平復下來的譚涵雯傾訴她與鍊金術師的回憶。直到日暮西山,他們才返回教堂。

這次不只是羅利,譚涵雯也騎著莉莉薇回來了。

見到這麼奇妙的松鼠,阿薇都看傻了眼。

但她不愧是有過多次經歷的人,一句「來烤橡實麵包吧」就讓譚涵雯笑起來了。

莉莉薇不想吃卻也不好阻止,一臉鬱悶的樣子看得羅利直偷笑。

在橡實麵包快烤好的深夜,他將阿薇寫下的賣山備註和他自己寫給賀蕭的信綁在莉莉薇的脖子上。

「怎麼不等麵包烤好再走?」即使阿薇留人,莉莉薇也逃跑似的出發了。

以莉莉薇的腳程,一個日夜就能跑回離開好幾天了的玉龍府。

對於經營礦山的賀蕭而言,那面鐵盤肯定有千金的價值,必然會連山一起高價買下。

羅利也曾擔心賀蕭說不定已經注意到與鐵盤相近的技術,但是被譚涵雯的話化解了。

她說無論山變成什麼樣,她都會永遠待在哪裡,因為,刻在鐵盤上的大弟子說不定哪天就會帶著師父的回憶回來找她。

聽譚涵雯這樣說道,莉莉薇表示就算要亮獠牙也要逼兔子吐出金幣來。

她說不定真的會這麼做,羅利已經在信上寫到——假如莉莉薇勒索他,請儘管告狀。

隨後,莉莉薇就這麼帶著這封充滿各種心思的信,轉眼消失在夜色中。

目送莉莉薇離去后,羅利唏噓望天。

他們這段曾經畫成傳說的故事,仍會以這樣的形式延續下去。

「羅利先生,麵包烤好嘍!」

變成人形幫忙烤麵包的譚涵雯一聲呼喚,將他的視線從天邊拉回來。

轉頭一看,身材前凸后翹,跟莉莉薇很不一樣的譚涵雯正揮著手。

羅利也揮揮手,低語道:「為了表示對妻子的愛,我就把麵包全吃光吧。」

橡實麵包又苦又硬,就像不為人知的故事一樣。

哦不,還是留一塊給莉莉薇好了。羅利這麼想著,不禁莞爾一笑。

這天深夜,羅利在寒意中醒來。

睡眼惺忪的他,一手將毛毯拉過肩膀還不夠,一手在被窩裡摸索。

他找的是質地與毛毯完全不同的蓬鬆毛皮。

而且那還是有血有肉的活毛皮,連主人一起擁在懷裡即是無上的溫暖。美中不足是毛皮的主人睡相太差,但只要不捱頭槌,嚴冬也能一覺到天明。

然而,不管羅利在黑暗裡怎麼往毛毯底下摸,也摸不到想找的東西。難道是出去喝水了嗎?眼睛睜開一條縫之後,他才終於想起。

莉莉薇早就在三天前的夜裡出門了。

羅利將失去歸宿的手擺在胸膛上。穿過窗縫的月光照在天花板上,像爪痕一樣。距離天亮還久得很。

他抹抹臉,輕聲嘆氣。

第一晚,他還覺得反而輕鬆呢。

離開玉龍府的溫泉旅館下山行腳后,也許是因為感覺開闊,或是不用在女兒面前裝穩重了,莉莉薇的飲酒量明顯增加。

她很喜歡醉了倒頭就睡,羅利就得在她睡前代為處理很多事。

當然,羅利並不討厭這樣,而莉莉薇也多半只是裝醉來享受有人服侍的感覺,但累還是會累。

羅利起先是帶著放鬆的喘息,品味這久違了的寧靜夜晚。

到了第二晚,他就有點閑得發慌了。

羅利下榻在二龍山的大教堂宿舍,目前這裡是由一名女性聖職人員──他的舊識阿薇管理。阿薇不會將漫漫長夜浪費在與羅利喝酒閑聊上。太陽還沒下山,她就已經用完簡樸的晚餐,向神進行長時間的默禱,早早就寢節省蠟燭。最多只會在睡前加一句「希望明天也是安穩的一天」吧。

莉莉薇則完全相反,只會把握時間飲酒做樂。

今天走了這麼長的路,多喝點犒賞自己;今天什麼事也沒有,多喝點慶祝一下;太早結束這一天很可惜,能多晚吹蠟燭就耗多晚。

醉倒之前,還少不了嘟噥明天早餐的菜單。

有莉莉薇在時,這樣的夜晚是理所當然。

如今,這麼早就被迫上床,總覺得有很多事沒做完,靜不下心。

無奈之下拿酒出來,但一個人喝也沒意思。

最後,還是死了這條心早早上床睡覺。

第三晚,譚涵雯下山了。

她是在二龍山的魔山與天使傳說里扮演重要角色的松鼠化身,羅利在前幾天解開了遺留在魔山裡的秘密與鍊金術師之謎,此後譚涵雯總是用閃亮亮的眼神看著他,讓他有點害羞。

而譚涵雯最近熱衷於計畫在這個有魔山之稱的廢棄礦山上,設立伐木與燒炭的據點。

莉莉薇三天前出門,就是為了送信給有舊交的德利修斯商行談買山的事。

由於重新開礦會讓山轉眼禿光,只能當做木材與木炭的供應地,問對方願不願意。

花費多年心力在禿山種樹的譚涵雯,就是為如何維持山中植被的情況下獲得最大利益燃起了雄心壯志。

她非常熱心地向羅利請教該種什麼樹,怎麼種能才賣更好的價錢。

松鼠形態下圓得像顆球的譚涵雯,是個跟外觀一樣有點少根筋的溫柔女孩,但也因此特別有毅力,能夠全心投入在一件事上。而且她還將羅利當英雄一樣崇拜,讓人很容易想多教她一點。

莉莉薇就跟她差多了,怎麼教也記不住貨幣種類,頭腦很聰明卻容易厭煩,只有在使壞地輕咬羅利打鬧時表情最開心。更別說她的女兒茉莉深深繼承了她的個性,完全就是個年紀更小的野丫頭羅利一邊輕嘆,一邊回答熱心發問的譚涵雯。

由於關係到地方的財產,阿薇也難得在第三天夜裡很晚才睡。等到談完回房,沉默與黑暗讓他覺得好累。上次有這種感覺,還是行商生活的時候。這跟到訪的村落正好舉辦慶典,瘋了一晚之後獨自回到空無一人的旅舍準備明日所需的感覺是一模一樣。

然後到了第四天。

白天都在和前晚留下來過夜的譚涵雯研擬植林計畫,不過她日落之後就返回她最愛的山上,阿薇也照常早早就寢了。獨醒的羅利頓感無趣,忍不住拿出酒來。

斟得比平時多一點,啜飲一口,配點香腸再一口。沒聊天對象,使得這過程反覆得很快,醉意一下子就來了,羅利便像跳下快馬一樣鑽進被窩裡。

然而即使借了酒力,夢鄉說不來就是不來。以為輾轉反側后終於睡著了,不一會兒醉意退去又冷颼颼地醒來,直至現在。

這讓羅利不得不承認。

少了莉莉薇很寂寞。

他已經想不起沒有莉莉薇的生活,儘管還沒入冬,被窩裡也是冰冷難耐。

德利修斯商行位置雖遠,對莉莉薇來說只是一下子的事。況且就屬她最不可能迷路或遭遇強盜。

那麼有可能是在德利修斯商行對賣山一事起了爭執,不過最可能的還是在德利修斯商行總行受到熱情款待,一不小心就待久了。

莉莉薇笑擁滿桌酒肉的樣子,實在太容易想像。

沒什麼比莉莉薇過得開心更重要,留下來的羅利只好獨守寒夜。這樣的現況,讓他心裡有個想法滾滾而上。

他最後在床上長嘆一聲,放棄睡覺坐起身來,循窗縫照進來的月光掃動視線,找到了擺在桌上的厚厚紙疊。

緊接著下床伸手,翻開頭幾頁。那全是以說客套話也算不上好看的獨特字跡,寫下每天發生的事。

說什麼早餐麵包太硬,中餐麥粥肉太少,晚餐葡萄酒太酸。

「都是吃的嘛。」

羅利苦笑低語,繼續翻莉莉薇的日記。雖然寫了一大堆芝麻綠豆的小事,但那都是會隨日常生活輕易淡忘的每日回憶,莉莉薇寫日記就是想記下它們。

更讓他驚訝的,是看著這些記述真的讓他想起許多事情。

羅利站著翻日記,嘆口氣撫摸字跡。

這是壽命長久的莉莉薇,為終要與羅利別離的那一天所準備的,算是一種葯。

其用意,羅利當然是比誰都清楚。可是獨自留在房裡后,他才對莉莉薇被迫與什麼戰鬥有了比較實際的體會。

莉莉薇才離開幾天,而且她還一定會在不久之後回來就這樣了。

如果這是再也無法相見的永別呢?

羅利慢慢深呼吸之後不禁搖搖頭,覺得那一定痛苦得不堪想像。等著莉莉薇的,就是這樣的痛苦。

自己能力有限,至少就幫她增添日記厚度,儘可能滿足她每天的任性然而翻著翻著,這念頭也逐漸萎縮。

因為,即使這樣伺候她,追著莉莉薇尾巴似的一字字往下讀之後,看見的都是羅利不給莉莉薇買什麼、不給莉莉薇做什麼、不貼心、打呼很吵等怨言。

「是不是像阿薇說得那樣,我真的太寵她啦」

羅利繼續翻到最後一篇,也就是莉莉薇出門當晚寫的部分。

那裡寫到了一句「肯定會有喝不完的美酒」。

對莉莉薇恐將晚歸的疑念又鑽上腦袋。

德利修斯商行是掌管北方地區的大商行,控制著大部分物流。

莉莉薇必定是一路上都在期待一盤接一盤的山珍海味,她送這趟信也該獲得那樣的慰勞。

可對獨喝悶酒的羅利來說,感覺有點不公平。

木窗外的月光忽然一暗。另一扇窗還有光,不像是被雲遮住。

羅利疑惑地開窗。沒有大叫,不是因為,他膽子大。

而是那畫面實在太離奇。

「怎麼,這麼晚了還沒睡,寂寞到睡不著啊?」

月光照耀下,一頭巨狼對他賊笑。

房間在宿舍二樓,窗口正好對著莉莉薇狼形的鼻尖。

懷疑自己在做夢的羅利站在窗前說不出話,只見莉莉薇左右擺擺她的大尾巴,將鼻尖伸進窗里來。

吸了幾口氣之後,緊接著把她的大眼睛往窗口抵。

「你這個傢伙跟那隻松鼠處得不錯嘛?」

羅利都恐怕抱不住的大眼珠直瞪著他。

莉莉薇有不會放過獵物任何舉動的紅眼睛,和不會錯過任何謊言的耳朵。

就算是夢,能見到莉莉薇還是很開心。

羅利強忍笑意,大口吸氣回答:「山裡有很多事需要討論啊。」

「味道這麼濃,你這個傢伙等也走得太近了唄。在打什麼主意?」

譚涵雯個性溫柔近人,跟略顯厭世氣質的莉莉薇很不一樣。

距離很近是無法否認,但沒有做出任何值得她懷疑不忠的事。

何況羅利也有話要說。

「對獵物這麼不放心的話,你就早點回來嘍?」

莉莉薇似乎沒想到會遭到反擊,眨眨眼睛之後皺起鼻樑。

「大笨驢,你這個傢伙知道本大人跑得多用力嗎。」

還隔著窗口低吼起來。

「是哦,那怎麼酒味這麼重?」

狼形的莉莉薇,即使全身都是毛,表情卻意外好懂。

從她別開眼睛裝蒜,就知道她真的在德利修斯商行大喝特喝過。

但看起來沒有醉意,只是喝到毛髮散發酒氣了吧。

「大笨驢,那只是兔子他們知道怎麼向萬狼公主致敬而已。」

莉莉薇如此回答之後,將脖子往窗口推。

大把狼毛擠進房來,羅利隨後便發現毛上綁了東西。

「那像長了跳蚤一樣很不舒服,快幫本大人解開。」

羅利取下用狼毛捆住的信函,替她撫平蜷曲的部分。

莉莉薇像撒嬌的狗似的蹭脖子,可是牆壁隨之發出恐怖的嘎吱聲,羅利趕緊推回去。

「受不了。」

退開的莉莉薇又賊笑一下,尾巴大大一甩就消失不見了。

還以為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但信函仍好端端地留在羅利手裡。

探頭出去往下一看,便見到恢復人形的莉莉薇站在窗下。

月光映照她的玉膚,更勝絲絹的長發隨風搖曳。

靜靜望月的莉莉薇,彷佛是月之精靈。

夢境般的畫面使羅利看的出神時,那美麗的狼少女竟打了個大叔式的噴嚏,一點也沒情調可言,但這樣才是莉莉薇。

羅利苦笑著拿起掛在椅背上的大衣,捲起來丟給莉莉薇。

「趕快上來吧,會著涼的。」

莉莉薇穩穩接住大衣,一把甩開披上肩。

然後堆到面前,大口深呼吸。

「呵呵,有你這個傢伙的味道。」

泛紅的眼開心地笑。

羅利想說些什麼,但不知從何說起。

他對莉莉薇的愛,畢竟不是三言兩語能夠道盡。

他擦了擦鼻子,這樣說道:「歡迎回來。」

莉莉薇睜大眼愣了片刻,又開心地笑起來。

「嗯!」

「怎麼不是「我回來啦」?」羅利無奈乾笑,莉莉薇威風地抬高下巴向前走。

羅利目送大衣底下忽隱忽現的尾巴,直到她消失在宿舍里才抬起頭準備關窗。

今晚不是滿月,但月光同樣燦爛。

羅利對月亮恭敬行禮,雙手關窗。

用力抱住踏著優雅步伐進房來的莉莉薇,是不久后的事。

第二天。

羅利享受了一陣子莉莉薇的睡臉才輕柔地叫醒她,恭敬奉上夾了乳酪與香腸的麵包。

並在公主坐在床邊晃腳吃麵包時替她梳理尾巴。

雖然莉莉薇也想把麻煩事全丟給羅利做,但只有心情好時才會讓他代為保養尾巴。整個儀式甚至要到餐后擦去嘴邊的麵包屑才大功告成。

莉莉薇在朝陽下滿意地笑,在羅利臉上親一下。

「看到你們這樣,都要懷疑我們家感情不和了。」

替教堂院內藥草澆水的阿薇看著羅利和莉莉薇牽著手從宿舍走出來,不敢置信地說。

「這是格局不同。」

見莉莉薇高挺胸膛這樣說道,就連阿薇也只能笑了。

「結果怎麼樣?」

「應該是個不錯的數字。」

羅利將莉莉薇從德利修斯商行帶回來的信遞給阿薇,見她的手因農事而弄得烏七抹黑便收了回去。

阿薇看看藥草田后,說:「藥草田的水澆完了,信就跟早餐一起看吧。還是你們已經吃過了?」

「啊,我們……」

「嗯,好主意。」

莉莉薇打斷羅利,而阿薇也已經心裡有數了。

「沒說還沒吃過這點,還算是值得稱讚吧。」

阿薇用木桶里的水洗手,熟稔地抽出腰帶間的手帕擦乾,倒光水和其他農具抱在一起。

「神也提倡我們慷慨待客。」

莉莉薇尾巴大幅搖擺起來,羅利替阿薇拿了點農具。

羅利向莉莉薇介紹阿薇跟現煮羊奶一起拿出來的東西。

那是一種在阿薇的故鄉已經變成名產的硬麵包,叫做餅乾。

「嗯,很有嚼頭吶。」

莉莉薇啃得喀喀響。最近不只鬆脆的點心受歡迎,口感硬的也異軍突起。羅利猜想阿薇特地端硬的出來,多半是因為,狗喜歡啃骨頭,並將餅乾用羊奶泡軟了吃。餅乾里除了奶油、鹽和蛋,還用了砂糖這樣的奢侈品。平時呼籲節儉的阿薇也會這麼慷慨,讓羅利很驚訝。

「這位賀蕭先生,也有參加你們的婚禮吧?」

阿薇攤開賀蕭給她的信並這麼問。

在那場熱鬧的婚禮上,羅利和莉莉薇幾乎將他們在旅程中認識的朋友都找來了。

「沒錯,他就是兔子的化身。」

阿薇點點頭,往開心啃餅乾的莉莉薇看。

「你不會真的勒索了賀蕭先生吧?」

莉莉薇的狼耳朵彈起來,眼睛瞪過去。

「大笨驢,本大人怎麼可能幹那種事。當然,要是兔子自己怕了本大人的威嚴,本大人就管不著嘍。」

雖然她驕傲得挺起胸膛,但她自己也清楚賀蕭不可能這麼懦弱。

「不過,他不只是針對山的狀況問了很多,天使之門的事更是問到本大人都煩了。說那麼多話,潤喉也是很累的。」

她喝的酒恐怕跟說的話一樣多吧。而賀蕭提出的數字,看來也是誠實地加總了山本身與天使之門的價值。

另外,天使之門是鍊金術師以其技術製成的工具,實際上是用來聚集太陽光代替火燒的金屬鏡。羅利知道用來放大文字的玻璃珠有時會引起火災,但當初也沒想到精密捶制過的奇妙金屬板,真的也能造成足以煉鐵的高溫。

如同狼體型大到莉莉薇那樣就會被人當神膜拜,廣為人知的現象以奇妙規模發生時,往往會突然變成未知的奇迹。這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那麼,這的確是包含所有考量的結果吧。」

阿薇像個兼具教養與虔誠的理想聖職人員輕輕點頭。

「我也覺得這個金額不錯。木材價格現在只漲不跌,山的價值應該暫時不會變動。」

「再一個就只剩用這裡保護譚涵雯了吧。」

即使德利修斯商行買了山,屆時實際工作的人大部分還是來自當地。獸人的故事對他們而言只是童話,當然也無法拆穿譚涵雯是松鼠的化身。想讓譚涵雯和他們順利合做,就需要替她想一個適合人類社會的計畫。

教會擁有廣大領地,人的出世到入土都在其管理之下,要無中生有製造一個新村民簡直是輕而易舉。

「很高興這麼順利。」

阿薇放下信紙看向羅利,放鬆地微笑。那是兼具嚴肅與溫柔的笑容。年輕時的她,總是只露出嚴肅的一面,看來她的年紀沒有徒長。

「可接下來才麻煩哦。」

莉莉薇這麼插嘴,並咧嘴威嚇往木碗里最後一片餅乾伸手的羅利。

「麻煩?為什麼?」

開心大嚼最後一片餅乾的莉莉薇舔舔手指回答:「等會兒我們不是要帶你的回信到北方去嗎?而且信上寫的是很大一筆錢。本大人也跟這頭大笨驢行商了很久,大概想像得到那會是多少貨幣。如果要把這麼大一筆錢送到這裡來,想也知道是誰要扛這件事。」

莉莉薇一臉嫌麻煩地靠上椅背。

阿薇眨眨眼睛,再看向羅利。

莉莉薇注意到他們的視線,也盯著他們看。

「那是什麼表情?」

阿薇想了想,將長桌上一張羊皮滑到羅利面前,像是要他來說。

羅利只好拿起紙回答:「你不用背那麼多貨幣啦。」

莉莉薇聽了挑起一眉。

「不然要怎麼辦?找一整隊馬車堆滿貨台送過來嗎?」

「沒那種必要,回信也不需要你來送。賀蕭先生很信任我們的。」

「呃嗯?」

「要花大錢買一座位置遙遠,又看都沒看過的山,他卻想都不想都付帳了,真是大商人的楷模啊。」

羅利隨後便展示阿薇給他的羊皮紙。

「這是什麼?」

他對不開心了地皺著眉的莉莉薇說:「這叫匯票,以前行腳的時候也看過不少次吧?」

「?」

「這樣一張紙,就能代替那一大堆錢了?」

莉莉薇稍微睜大眼睛,然後用羞惱的眼神瞪那張匯票。

「又是你這個傢伙等那種說法啊?」

「在阿薇少主面前,我哪敢講說法。」

阿薇當然不在乎這種小玩笑,繼續優雅地啜飲羊奶。

「你說得沒錯,運送那麼多現金是很辛苦的事,還很危險。賀蕭先生,就是在這張紙上簽名,才會保證它的價值。我們只要拿這張紙到夠大的商行去,就能領到紙上寫的金額了,很厲害吧?」

這就是商人之間的信用網路。在相隔兩地的商行所織起的商業網目之間流動的,是名為信用的貨幣。薄薄的一張紙,就能代替閃亮亮的金幣。

在家裡囤積金山銀山的吝嗇鬼,為何總是被形容成疑神疑鬼的醜陋角色,答案就在這裡。

因為,懂得運用信用,就沒有囤積金幣的必要。

「當然,賀蕭先生可以輕易取得這麼奇妙的信用,表示他是個格局非常大的商人,這比說法還厲害啊。」

德利修斯商行是掌控北方地區的大商行,還發行了自己的貨幣。

對於有幸認識如此商行的核心幹部,羅利也深感榮幸。

不過身為狼的莉莉薇,似乎不太喜歡羅利誇讚兔子賀蕭,有點兒不高興。

「胡說八道,這下你沒借口又到德利修斯商行去大喝特喝了。」

羅利這句話讓莉莉薇猛一上火,耳朵和尾巴的毛都倒豎了。

「大笨驢!」

然而她還是露出了遺憾的表情,其實還是有所期待吧。

看她那麼貪嘴,羅利笑著說:「彆氣彆氣。無論如何,事情都解決了。我們也該離開這裡,到下一個城鎮去了吧?」

在長桌底下用力踩羅利腳的莉莉薇懷疑地看過去。

「要不要到山另一邊的大市集看看?雖然寇洋和茉莉那邊很讓人心急不過都到這來了,不去走走也說不過去吧?」

莉莉薇靈敏地甩動兩次狼耳,放開羅利的腳,立刻變得笑呵呵。

羅利為其現實唏噓時,阿薇開口了。

「要去那裡的話,我想拜託兩位一件事。」

將賀蕭的信小心折好后,總是冷靜的阿薇這樣說道:「可以帶我一起去嗎?」

羅利當然很驚訝。一來阿薇正在教堂看門,二來她也不是會以購物為樂的人。

只見阿薇嘆口氣,牙疼似的捧起右頰。

「其實,這座教堂和村裡的人在大市集遇上了一點麻煩。我昨天接到他們求救的信,還在想該怎麼辦才好呢,這一定是神的指引。有你們同行,我就放心多了。」

阿薇像是刻意以聖職人員的口吻這樣說道,看看羅利與莉莉薇。

她能成為一個優秀的聖職人員,是因為,她能用幾句話就讓對方覺得義無反顧。

阿薇非常明白自己的角色。

羅利也很樂見她如此稱職,笑著回答:「不嫌棄的話,就讓我們送你一程吧。」

阿薇應是肯定他會同意,才在這時候提起這件事。

莉莉薇對羅利做個不耐煩的臉,但沒有多嘴。

即使再貪婪,莉莉薇也注意到了桌上這又甜又有口感的餅乾是為這請求而準備,爭著吃掉最後一片的她沒臉抗議。

「太好了,願神保佑兩位。」

即使沒有神保佑也似乎一樣能活得好好的阿薇,開始解釋事由。

那是大市集常見的事。

二龍山的老百姓們會將秋季收穫送到大市集銷售,用那筆錢換取過冬物資。這種事已經持續了好多年,但是年年收購這批莊稼的商行遇上了經營危機。

如果商行就此破產,他們就拿不到貨款,買不了過冬物資。對於沒有積蓄的貧苦人家來說,這恐怕是死活問題,才拜託阿薇立刻拿大教堂的財產清冊到大市集救人。

而阿薇依然維持其本色,遇到這種事也沒有驚慌失措,將問題全部丟給羅利。

「知道考慮幫助受傷的野獸,還是只考慮自己怎麼活下去就好,那個大笨驢也滿有頭腦的嘛。」

在宿舍房間收拾行李時,莉莉薇讚歎地說。

阿薇找羅利談這件事,不是只丟下一句「現在怎麼辦」而已。

現在她手上有賣山換來的匯票,有機會幫助商行周轉,救他們脫離險境。然而機會多大完全是未知數,很有可能將賣山的錢全部投進去,最後卻是一場空。

另一方面,如果放棄這個商行,將匯票全用在老百姓身上,肯定能購得好幾年份的物資。

想同時幫助商行與老百姓,恐怕只有神才辦得到了。

阿薇很清楚教會慈悲的救濟之手,在數量與力量上都很有限。

從她拜託羅利判斷商行的現況,她會做最後的決定。

長遠來看,賣商行這個人情對老百姓肯定有好處,但如果要講求確實,就該直接用在老百姓身上。

阿薇總是實際地考慮每一件事,需要實際的資訊。

原以為莉莉薇會因為羅利被屢屢要求幫忙而生氣,結果她反倒很喜歡阿薇的想法。

莉莉薇曾受人類尊崇為神,也許是被迫面臨過很多次這樣的抉擇。

「不過就目前聽起來,這個商行不太像是買賣慘賠,而是有別的原因。」

羅利整理行囊之餘,將那疊日記交給莉莉薇。

平時,她甚至可能不想拿任何比麵包重的東西,就只有日記會乖乖收下。

「商行還會因為,經商失敗以外的原因倒閉啊?」

「會讓商行不得不關門大吉的事還滿多的。」

「哦?」

莉莉薇完全沒幫忙收行李的意思,盤腿坐在床上,翻開日記拿起羽毛筆。是覺得有趣就要記下來的意思吧。

羅利現在也不會去抱怨這種事,繼續說下去:「一種是單純長期虧損,一種是發生內部分裂,搞到經營不下去。再一個就是經商的許可證被吊銷,根本就不能賣下去。」

莉莉薇用羽毛筆搔搔下巴,似乎沒一項勾起她寫日記的興趣。

「還有一種就是明明有賺錢,結果還是破產了。」

這就讓她的耳朵尾巴豎起來了。看來是刺激到她的好奇心。

「怎麼回事?賺了錢就不應該倒閉唄?」

「可不是嗎?然而對商人來說,付錢跟收錢有時差是很正常的事。買東西要用金幣付現,賣了東西錢卻要下周才拿得到錢。這樣一來一往久了,有時候就會遇到金庫搬空的時候,如果這時候有重要款項得付就完蛋了。」

羅利用力束緊麻袋,像是要勒死它一樣。

「不能履行承諾是商人的致命傷,當場就下台一鞠躬了。」

莉莉薇盤腿蜷身,表情很糾結,像是無法接受。

「不是有賺錢嗎?本大人還是搞不懂。」

「帳面上是這樣啦。東西已經賣掉但還沒收的錢,叫做賒款或是債權。只要這些賬款能全部收回來,就能還清債款。懂?」

「這個嗯。」

「不管哪個商行,基本上都是帳款比債款多,也就是有賺錢。只是,像剛才說的那樣。因為,付錢跟收錢的日子不一定是同一天,才要注意不能讓金庫空了。商行里會有個統管所有帳目的人,為防止這種狀況而小心謹慎地調整金幣存量,但總會有意外或出錯的時候。例如以為能討公主歡心,結果反倒惹任性的公主生氣了。」

聽羅利這樣講,莉莉薇一副感同身受地點著頭說:「茉莉那小笨驢就是這樣。」

羅利保持笑容不戳破,繼續講解:「遇到危機時,最大的問題就是外人看不出那個商行的賬款是不是真的高過債款。帳簿上那些說穿了也只是文字而已,而且一條條去查也不太實際。」

「說得有道理。然後呢?」

見莉莉薇這麼感興趣,羅利也說得起勁:「商行想存活下去,就只能博取周遭的信任。可是,想證明自己有賺錢,請別人放心交易,就只能乖乖付清每天該付的錢。金庫沒錢又遇到付款期限就慘了,付不出錢來就再也沒人會信任你,讓人懷疑經營狀況出問題,沒人想出貨給你。沒東西能賣,錢就更付不出來,最後買賣完全停擺,就像心臟不跳了一樣。」

羅利拿起椅背上莉莉薇的大衣拋給她。

「也就是說,只會等人伺候卻不會回報的公主,說不定哪天就沒人愛了。」

「嗯?什麼!」

「我當然也覺得你總有一天會回報,可是那是寫在你心裡的帳簿上。怎麼等也拿不到獎賞的我,心裡的金庫遲早會破產。很有啟發性吧?」

羅利笑得莉莉薇聳肩噘嘴,露出牙齒。

「大笨驢!明明是你這個傢伙欠本大人比較多!」

「是是是。」

羅利簡單應付發飆的莉莉薇,背起行囊。

「現實的買賣,就像現在的我們一樣,而且往來次數更多。你想像看看我們都變成十個人,而且全住在一個屋檐下,整天吵著你欠我我欠你就知道了。顯然是遲早會出事的樣子吧?」

莉莉薇似乎是真的想像了那種場面,尾巴像神經質的貓那樣不規則搖擺,沒有反駁。

因為光是他們倆,就會為晚餐肉乾該不該多放一片吵架了。

「總之不管是什麼原因,只要能幫到那個商行就好了,可是難說得很啊阿薇少主自己也不太抱希望的樣子。不過這樣也好,信仰虔誠但做事實際,就是她的優點。」

「哼。」

莉莉薇一點也不在乎似的下床穿大衣,羅利替她繫上胸前的繩子。

莉莉薇沒道謝,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尾巴卻明顯搖得很開心。

羅利特別喜歡她這樣,一不小心就什麼都替她做了。

莉莉薇很少回報,但利息卻給了不少。

「可是你這個傢伙剛說的那些,有個地方沒講清楚。」

她滿意地戳戳打在胸前的蝴蝶結,問道:「商行倒了以後,他們的債款怎麼辦?像煙一樣消失嗎?例如這裡的人要跟那個商行拿的錢,到底會去哪裡?」

「不愧是萬狼公主。」

羅利稱讚小孩般摸摸莉莉薇的頭,讓她齜牙低吼。

「賬款跟債款不會因為商行倒閉,就直接消失得乾乾淨淨。商行倉庫里總會有些值錢的東西吧?其實,有一個好方法可以幫這個地方的人拿到更多的錢。」

莉莉薇注意到羅利語氣的變化,狼耳高高豎起。

「以最利己的方式來做,就是不伸出援手,反而殺進即將破產的商行,儘可能把他們賣出莊稼應得的錢帶回來,而且是不管他們死活那樣硬搶。如果全拿到了,一方面沒動到賣山的錢,一方面也拿到了今年收穫的錢,不是很棒嗎?」

羅利故意露出刻薄的商人笑容。

「要是那個商行財產不夠,就不是所有債主都拿得到全額,先搶先贏。動作太慢,就只會剩下被別人吸干抹凈的破骨頭了。」

「聽起來還真缺德哦。」

莉莉薇躲開羅利的手,抱著日記重新抬眼看他。

那雙眼裡,有几絲近似畏懼的色彩。如同人類對林中猛獸感到畏懼時那樣,林中猛獸畏懼人類時也有相同眼神。

「一點也沒錯。而且更麻煩的是,衰弱的羊群要接受適切的照顧,說不定會恢復健康。」

莉莉薇睜大眼愣住。

「羊恢復健康以後,不就能產羊毛羊奶,帶來長久的利益嗎?出錢救那隻羊的話,錢總有一天會全部拿回來。也就是長遠來看,羊一受傷就去啃它的肉,不一定是好事。」

羅利笑嘻嘻地開玩笑,莉莉薇擺臉色給他看。

「本大人有需要讓你這個傢伙的錢包,沒事就吐點兒錢出來,不然等到下次生意的本錢都沒了,就得喝西北風了。」

莉莉薇的任性,總是深思熟慮后的任性。

「果然是我的賢內助。現在呢,阿薇少主就是在受傷的羊面前,想評估究竟該怎麼處理。而她真正厲害的地方在於,她知道除了救活商行以外,不管走哪條路都一定會留下血跡。」

莉莉薇注視羅利,用的是狼在森林裡查看獵物動靜的眼神。

然後嘆氣。

「那隻大笨驢不只對我們嚴,對自己也很嚴吶。」

「是啊。她說最後由她來做決定,其實就是替我們扮黑臉。她知道人家把吃力不討好的角色推給了她,也知道那本來就是外地人在做的事。她不是單純把工作交給我們,自己也要到大市集走一趟。」

莉莉薇玲瓏可愛的鼻頭皺了起來。

「你這個傢伙很喜歡這種事嘛。」

「現在有個人下定決心要扮黑臉,想幫忙是人之常情呀。」

莉莉薇用眼神罵他濫好人,但還是牽起他的手用力握住。

嫌麻煩的她自己也是個濫好人,見到羅利往麻煩事鑽,她也無法袖手旁觀。不過羅利為幫助他人而行動,她也與有榮焉。但是麻煩還是麻煩,何況阿薇還是女人。

大概就是這樣。

羅利對板著臉的莉莉薇說:「好了啦,開心一點嘛。」

他抬起莉莉薇牽住的手,用指背擦擦她臉頰。

莉莉薇有點不耐地眯起眼。

「我會好好表現,帥一個給你看的啦。」

這句話讓莉莉薇愣了一下,然後不敢領教地苦笑。

「哼。不順要鼓勵你這個傢伙,失敗了還要安慰你這個傢伙,你這個傢伙也替本大人想一想好不好。」

尾尖輕拍了羅利的腳幾下。

表示萬狼公主娘娘批准了。

羅利再度用指背撫摸莉莉薇的臉頰,離開房間。

阿薇將大教堂交給信得過的村民看顧,和羅利跟莉莉薇一起前往大市集。

她不懂騎馬,山路又十分足以供貨車通行,他們便決定搭馬車去。

許多來自玉龍府的硫磺等貨物將貨台堆得很亂,但仍有給阿薇坐的空間。

然而,馬車的氣氛有點不對勁。

正確說來,是跟阿薇一起坐在貨台的莉莉薇不太對勁。

莉莉薇和阿薇個性相反,動不動就會去注意她。

放她一個人在貨台,只會讓莉莉薇坐不安穩,又不能叫她來馬車跟羅利一起擠;把韁繩交給她,自己跟羅利坐貨台更不對,只能讓莉莉薇跟阿薇一起坐貨台了。

結果當然不是相談甚歡的氣氛。

她們坐在距離最遠的對角線,阿薇一點也不在意莉莉薇,莉莉薇卻漲大了尾巴。

那大概不是因為,討厭她,就只是把貨台視為地盤的意識太強了點罷了。

而且,阿薇對莉莉薇而言,並不是不值一提的對手,更是觸動她的神經。

在一起久了,羅利很容易忘記莉莉薇畢竟是狼。

不過,莉莉薇也表現出被強烈地盤意識牽著走的感覺,羅利不敢亂開玩笑。

根據他長年來的經驗,莉莉薇一定會真的生氣。

充滿特異緊張的貨車不久駛入山中,在悅耳的落葉碎裂聲伴隨下穿過冬意漸濃的道路。

途中停車吃午餐時,阿薇藉機介紹大市集的概況。

大市集是在二龍山東方山嶽對側平原,一個叫劍王城的城鎮。每年在春秋兩季各開一次,春季就像池魚爭食,秋季吵得像在森林挖橡實的豬。

這說法是二龍山的人告訴她的,而她似乎很喜歡這樣的比喻。

曾以行商為生的羅利很了解這喧囂的苦與樂,隱隱一笑。

而且,莉莉薇到了那裡,一定會到處討吃。

想到一半,羅利忽然發現莉莉薇不見了。

也許是在貨車上獨自角力太累,午餐時她特別安靜,說不定是在鬧彆扭。

就在他逡巡是否該去找人而打算站起時,莉莉薇回來了。

一問之下,才知道她找了棵稍微遠離道路的樹,釘上給譚涵雯的信。

阿薇說她有交代過看管大教堂的村民,而莉莉薇是這麼回答的──即使,譚涵雯據守的山離這有段不小的距離,她也一定會注意到他們經過這座山。

而且譚涵雯一直獨自在山上等待從前認識的鍊金術師回來看她,要是知道他們翻山越嶺到其他地方去一定會很慌,才留封信給她。

然而,「難得這麼貼心」的感動一下就沒了。

莉莉薇像是在避諱阿薇,比平時多遠離羅利兩個拳頭的距離坐在枯葉上,用膝蓋托住下巴,蜷起身體。

肩膀雖沒碰在一起,尾巴卻搭在羅利背上。

沒什麼,就只是莉莉薇自己也害怕曾經親近的人忽然有一天消失不見而已。

她不會衰老,外觀與女兒茉莉一個樣,形影卻有難以言表的差異。原因一定是在於她舉手投足間,不時透露出這樣的心理吧。

羅利總是拗不過她耍孩子氣,就是因為,知道她那樣是在掩飾自己有點灰暗的一面。

而莉莉薇明知音樂總有一天要停,也伸手邀他共舞。

足以讓羅利賭上一生的美好,就在這裡。

等到飯後休息結束,馬車再度駛動后不久,總算在山稜之後見到一座大城鎮。那即是內陸的貨運要衝之一,劍王城。

「哼嗯,就快在風裡聞到麥香了唄。」

莉莉薇眯著眼咧嘴笑。對於不善應付的阿薇也在她的地盤上這件事,似乎已經習慣了。

「吃不完的麵包和酒啊,不是很棒嗎?」

對於阿薇別暴飲暴食的叮囑,全都當做耳邊風。

莉莉薇一如往常的貪婪樣,讓羅利笑著握緊韁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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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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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匯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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