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錮始末

黨錮始末

荀柔啃了一口米糕。

第二次黨錮,發生在漢靈帝繼位不久。

如果說第一次黨錮,算半社會事件,第二次黨錮,完全就是政治事件了。

它的開端是建寧元年的九月政變。

漢桓帝死於36歲,沒有親生兒子,皇后竇氏從漢室宗親中,過繼十二歲的解瀆亭侯劉宏為新君,也就是後來的漢靈帝。

竇家挑中劉宏,也是頗費心機,劉宏十二歲,既不容易夭折,也還不會親政娶妻。

劉宏登基后,竇太后之兄竇武成為大將軍掌握大權,但竇武並不放心。劉宏和竇家,實際沒有親緣關係,有梁冀的前車之鑒,他要未雨綢繆,於是決定剷除宦官。

然而,和梁翼的命運相同,竇武最後也被宦官反殺了。

為保證行動的合法性,竇武提交誅殺宦官的奏章給妹妹竇太后,但在竇太后猶豫間,奏章被宦官看見。

建寧元年,公元168年九月,宦官們先下手為強,忽悠了小皇帝,拿了皇帝印璽,調遣不明真相的北軍五校尉,以謀逆之罪幹掉竇武。

竇家自己選的小皇帝,才十二歲,什麼都不懂,所以這一次,宦官說了算。

竇太后被幽禁,竇家被殺完,參與謀划的官員士人自然也在劫難逃。

自此,從延熹九年開始的,宦官與士大夫之間的爭鬥,以宦官的勝利而告終。

勝利之後,宦官決定繼續擴大戰果,不僅參與政變的士人,連曾經與他們作對的,第一次黨錮名單上的士人,也再一次遭到清洗抓捕。

荀家當時在朝中的荀翌、荀曇,參與竇武之事,一個黨錮入獄,一個囚禁中死,他伯父荀緄告老回鄉,也難說是否受此影響。

而他爹荀爽,也在這次的黨錮的名單上。

他爹與「天下楷模」李元禮交好,這位老先生雖然是個讀書人,但破過鮮卑,威震過遼東,履正清平,貞高絕俗,正直剛烈,雖然未參與建寧政變,但實在是個令宦官聞之變色的人物,在第二次黨錮中被牽連,拷打而死。

至於他爹,後漢書記載——爽遭黨錮,隱於海上,或遁入南濱,以注書為事,積十餘年,遂成碩儒。

就在荀柔回憶知識點時,堂中的氣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若是,」荀爽垂眸,聲音一低,「則去歲天下大赦,何以特下詔令唯黨人不赦?阿兄又為何稱病歸鄉?天子元服,二月,河東地震;三月,日有食;四月大疫;五月雨雹,山水暴出,」他沉重的閉了閉眼,嘆息道,「天顯災異如此,天下將亂矣。」

不能迷信啊,親爹。

「曾參病重時,召見門人弟子,叫他們查看他的手足,『啟予手,啟予足《詩》曰: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慈明以為,曾子此言何意?」

伯父語氣和緩,荀柔卻見他爹驟然失色。

堂中一靜,伯父不開口,只靜靜看著父親。

荀柔不明就裡,但也不敢吃糕,悄悄捉住他爹的衣擺。

荀爽雙手觸席,低頭回答,「…曾子一生敬慎戒懼,唯恐毀傷身體,以傷父母先人之德。」

「慈明啊,」荀緄長嘆道,「你可知,聽聞伯脩他們參與建寧之事,我是如何擔心你涉足其中?

「伯脩沒於獄中,元智雖回家來,卻也因先前獄中拷虐,不久病逝於家,失此二賢,族之中莫不慘然。

「你我親為兄弟,兄長早沒,父親去時,你們幾個,都囑託與我,尤其是你,自小在諸兄弟中天資最高,大人對你寄予厚望,若你出事,我將來如何見父親於九泉之下?」

荀爽連忙稽首頓拜,「讓兄長憂心,是爽之過也。」

荀柔見對面荀衍三兄弟,也稽首拜倒,連忙手忙腳亂的一頭磕在地上。

「謹慎啊謹慎,《詩》言: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此次,雖是宦官亂政,但你能得以身免,是仰賴親友相助,以後要更加謹慎言行才是。」

「唯。」荀爽恭敬再拜,「謹受教,我再不敢妄行,讓兄長擔憂。」

荀柔有點懵。

他爹好幾十歲的人,在兄長面前只能「唯唯」而已,竟連辯解都不敢。

這就是封建大家長的威嚴嗎?……有點嚇人。

「好了,」荀緄緩緩嘆了口氣,「其實你所言也無錯,小人充盈於朝,去歲種種徵兆,頗為不祥,閹寺之禍,流毒諸夏,天子不悟,社稷危矣。」

「中官雖氣焰高張,然盛極必衰,烈火烹油,終不得久,待以時機,其多行不義,必自斃也。」荀爽連忙寬解兄長。

算起來,東漢末的宦官,最後還真是自斃的,他爹這預言很准啊。

荀緄撫須點頭,見荀柔手上舉著半塊米糕,雪白小臉上寫滿嚴肅的點頭,忍不住逗一逗,調節心情,「孺子亦知黨錮之為禍乎?」

荀柔嚇得糕差點掉了——還隨堂提問?

回答當然是要回答的,認真想了想,他終於從腦仁里摳出句子,「我聽說『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黨錮之事,似乎並非明智之舉。」

將龐大的士人團體推到對立,顯然是個昏招,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後來,不少謀士各尋其主,各自打算。

回答完畢,荀柔趕緊低頭把最後一口糕塞進嘴裡,把嘴堵住。

別問了,再問就是夏商周秦西東漢,三國兩晉南北朝,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荀緄啞然,繼而一笑,看向荀爽,「阿善一向聰慧如此?」

荀爽微微一笑,將面前的盞推給兒子,以手叩席吟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兄長以為這回答妙否?」

這麼驕傲嗎?荀緄點頭,含笑道,「不錯,此子日後定勝其父。」

「有子如此,夫復何憾。」勝就勝吧,荀爽悠悠的撫了一把鬍鬚。

荀柔默默捧起漆碗,琥珀色的液體竟是蜜水,甜中帶著槐花香氣,他一邊咕嘟咕嘟,一邊感慨他爹心情轉換得真快。

這時,僕從堂前稟告,朝食準備妥當,荀緄點頭,淺色曲裾的侍女列隊而入,擺起桌案和食案。

荀柔被荀彧小哥哥帶領,和他一席並坐。

伯父家朝食的檔次,看來高於他家,有盤有碗,有肉有菜,雖然綠呼呼的茱萸醬,還吃不慣,不過蔬菜本味十足,烤肉很香,米飯帶點糠皮,是後世高價的綠色粗糧。

荀柔捧著碗扒飯,不妨一隻秀白的手伸過來,輕輕把他吃完烤肉的碟子,擺回原本的位置。

過一會兒,那隻手又伸過來,把荀柔剛才順手放在左邊的湯碗擺回右側。

這就沒法忽略了,「阿兄?」

「進食之禮,當羹居人之右,膾炙處外,醯醬處內。」荀彧伸手指點,順手將他的其他食器擺得更整齊。[1]

進食的禮儀,湯羹放在右手,烤肉放在外側,醋或醬放在內側…

「吃飯這麼多規矩?」荀柔發出靈魂探問。

荀彧點點頭,「士人君子,行止當以禮,不以禮則不動,」他看荀柔露出沉痛的表情,寬和一笑,「阿善不必擔憂,你這樣聰明,一定能學得很快。當年,也是兄長們耐心教我,不必著急,慢慢來就是。」

溫柔、堅持、真誠、鼓勵,還這麼好看…

荀柔一邊在心裡叨念著都是套路,一邊卻不由自主點頭,「請阿兄日後多多教導。」

...

朝食過,荀柔又被領到堂外洗手。

正當他十分乖巧的伸手,讓溫柔的荀彧小哥幫忙擦乾,頭頂的衝天辮,突然被人薅了一把。

就…不是一般的摸摸頭,是讓人頭頂發麻的,渾身過電的一擼。

荀柔怒而抬頭,腦袋上方,十六哥荀諶的手還沒來得及收回。

「阿善小小年紀,竟都知道得道者多助了~」明明普通一句誇獎,中二變聲期的公鴨嗓,就很挑釁。

本來被摸頭不算什麼的,畢竟衝天辮這種存在,連他自己日常都忍不住想薅。

但這位少年,你的態度未免太囂張了!

別以為他不知道,先前上堂,他根本不是提醒他抹嘴,就是笑話他吃東西像漏瓢!

一瞬間,盯著那隻還沒收到回去的手,荀柔一股熱血上頭。

荀衍為親弟的頑劣行為羞愧,二十二弟如此天真單純可愛的小朋友,顯然沒遇見過這樣的捉弄,看上去,都驚呆了。

「諶弟——」他劍眉一皺,覺得弟弟今天過分了。

而正在這時——

「天真、可愛、被驚呆」的荀柔小朋友,原地跳起,張嘴一口。

「嗷~」荀諶驚呼一聲。

荀柔飛快轉身躲到荀彧身後,捉住他的袖子,「阿兄救我。」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連他自己都驚訝。

——自己這麼幼稚嗎?

荀彧遲疑了一瞬,還是可靠的上前一步,不贊同的看向兄長,「阿兄,不要捉弄小弟取樂。」

誰玩誰啊,受傷的是他好嗎,荀諶揉著手腹誹,他瞟向弟弟身後,小堂弟捏著他弟的袖子,謹慎又緊張的偷偷向他張望,對上他的目光,先凶氣一瞪,然後緊張的又往荀彧身後藏了藏。

荀諶失笑,小堂弟眼光好,這麼小就會找靠山了。

「阿弟說得是。」他真是一點脾氣都沒有了,果斷認輸,掏出一塊糖,表示和解,「給阿善賠罪。」

荀柔從荀彧身後探頭,認真確認真的是糖,不是惡作劇玩具,這才伸手接過,「...原諒你。」

見他又伸手好像要摸毛,再次機警的縮回堂兄身後,認真嚴肅警告,「不准你摸。」

堂上的笑聲很爽朗,顯然大人們看戲看得愉快。

站在一旁的荀衍,恍惚從石化中醒來。

他左右看看,頓時意識到四弟和阿善小堂弟,旗鼓相當,半斤八兩,平分秋色,他...還是不做評判了,不過——

「四弟,今日你隨我練劍。」

弟弟太閑,是他做兄長的沒盡到責任,從今天起他一定會好好、教導。

【柔幼時,隨父爽漂泊在外,即歸家,與堂兄衍、諶、彧恣愛友善,嬉戲無間,闔門廱和,鄉人皆慕荀氏家風。——《世說新語.德行第一》】

※※※※※※※※※※※※※※※※※※※※

[1]:出自《禮記》

小劇場:

荀.衝天辮.三寸丁.柔(叉腰指天):說吧,我是不是超凶的!

荀衍、荀彧、荀諶(嚴肅鼓掌):沒錯,超凶、超凶的!

荀爽遭遇黨錮,史書沒寫具體原因,也並沒有表示他和九月政變有直接聯繫,私以為大概就是發了點不當言論,再加上朋友圈比較危險。

這位大佬年輕的時候,還挺瀟洒的。舉孝廉進京,到中央朝廷去拜見天子,抬手一封奏疏,把皇帝到當朝大臣的私生活指責了個遍,然後拍屁股走人。

看歷史記載,還挺顛覆我對荀彧和當時潁陰荀氏印象,絕不是書讀傻了的儒生,就還挺…靈活的,但又不是油滑,而是大義不屈,行事務實,這個分寸,在荀令君身上,尤其體現。

世說新語兩條記載他們那一輩的事,一條是荀爽曾和袁閎(袁紹的叔父)聊天,對方問潁川有什麼厲害人物,荀爽直接——就是我兄弟啊——就一點不做作呢。

另一條,就是陳群全家到他們家來做客,這一條是假的,但可以看出,當時人對荀家人印象,就挺團結兄友弟恭那種,和袁術袁紹一家人打成狗腦子的,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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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香草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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