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槐花
「師父我第一次去這種場所,我有一點緊張,還有一點點害怕。」
「不用緊張也不用害怕,你師父我,很有經驗。」
夜半,一路少行人,金玉滿紅樓共四層,燈火通明,門前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方書二人行至門口,忽一紅衣醉漢跌跌撞撞要出門,醉眼瞪大了盯住二人,沒注意門檻一絆,眼看就要往前直挺挺撲倒在地,張舟粥立刻自覺後撤一步,誰知那醉漢左腳踮起腰勢一提,側身轉了半圈,跌跌撞撞地立住。
「江爺好身手!」門前迎客的夥計拍手起鬨,醉漢哈哈大笑,沖方書走來作勢要抱住,「老方!」方書側步挪開,那人抱了個空,也不回頭,哈哈大笑走遠了。
方書臉色如常,偏頭瞥一眼迎客的夥計,「晦氣,告訴紅媽我走後門進。」言罷轉身就走,張舟粥只好一步三回頭地探頭看那門內,皺皺鼻頭,酒氣肉味混著脂粉香從門內傳來。
不一會兩人行至一小院,翻牆進了,院內無燈,搭了幾個爬藤架,划幾方菜田,一股雞屎味,門內有人說話,聽不真切。走近門口,談笑聲漸漸清晰,方書敲敲後門,笑聲停。
「誰啊?」脆生生的女音。
「老方。」
聲音便又起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開了門,梳雙螺髻,丫鬟打扮,「方叔好!」
張舟粥抬眼向里瞧,幾個看打扮是丫鬟夥計,另兩個姑娘一身鮮艷綉袍,容貌姣好,眾人正圍在廚房的灶邊烤火,一膀大腰圓的壯漢拎一小板凳坐灶前,不時用燒火棍向里添柴,眼神就只盯著灶上那小蒸籠冒的熱氣。
「不忙啊?」方書找個位置領著張舟粥蹲好烤火,開口。
「這時候進樓的,那裡有人是來吃飯。」那壯漢也不回頭,眾人嘻嘻哈哈笑笑,或立或蹲,嘰嘰喳喳地聊起來。
「四樓雅閣有個常客,白老闆,次次來還真都是吃飯,我就沒見過他要姑娘作陪,也不見客就自己一人吃,真是個怪人。」
「白老闆是咱們淮安的首富白安嗎?」
「是啊,聽說他們家那麼大的宅子,就住了五個人,除了他夫人和小女兒,下人都只有兩個貼身丫鬟伺候。」
「沒護院啊?」
「聽說他夫人特厲害,武林高手,之前有小賊偷偷摸進去,第二天早上給捆了扔官府門口。」
「啥首富,都說他有錢,白府是大是氣派,可這一天天也不見白老闆談生意也不見他花錢,那裡來的有錢。」
「你懂個屁,別人上頭有人。」
...
張舟粥聽得津津有味,忽一聲「好嘞!」,那壯漢起身,開蒸籠,熱氣騰騰,四個大白圓饅頭,撕開分與眾人,「都小心,別燙著。」張舟粥也接過一片,心裡偷偷嘀咕,這正襟危坐的,就蒸個饅頭。
真甜!
后廚的前門開了,淡淡的槐花香。
一時間眾人皆站起,不約而同地把手裡的饅頭塞進嘴裡吞咽下去,支支吾吾的交錯出聲,「紅媽好。」
紅媽點點頭,抬手隨意揮了揮,示意各忙各的,她的腰身束得修長,手纖細干白,紅唇紅釵紅指甲,眉毛勾得極細極淡,眼尾有幾道淺淺的細紋。紅媽注意到張舟粥直勾勾的眼神,瞥他一眼,張舟粥只覺著那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亮,一時間有些尷尬,退步到方書身後跟著往裡走。
出了后廚是條長廊,兩邊看擺設都是下人的房間,紅媽拉拉方書的衣袖,偏頭看看張舟粥,給方書遞個眼神。「剛收的徒弟,張舟粥。」
方書一把把張舟粥摟上前來,「叫紅媽。」
「紅媽好.」
「四樓的雅席有沒有客人不用了的,我倆上去吃個宵夜說會話。」
「東閣白老爺剛坐下就急匆匆走了,酒菜都沒動,應該家裡有事,不回來了,你倆上去吧,人要是回來,我再吩咐人通知你倆騰地方。」
方書忽得湊近了些,探手輕輕捏了下紅媽的屁股,紅媽面色不變,抬手就打,光打還不夠,又拿住方書腰間軟肉狠狠一擰,「少喝點,滾滾滾,沒個正經樣子。」
說罷提著小碎步走前了。
「紅媽的眼睛好亮啊。」張舟粥呵呵痴笑一聲。
「以前唱過戲,好身段。」
行至樓梯口,倆人默契停步,盯著紅媽的纖細腰身看一陣,直至挪步人群中不見。張舟粥頭上突然挨了一下。
「臭小子,你看什麼!」
四樓東閣。
「我母親是張家我父親三夫人的丫鬟,張家子嗣多人丁興旺,即便生了我,也不配落個名分。小時候我父親大夫人的小兒子大我一些,老是欺負我,抽我耳光,有一會打的狠了,我就狠狠咬住他的手,把他的右手小拇指給咬斷了,大夫人明面說小孩子打鬧是小事不追究,但那之後母親和我只能與下人一起生活。我母親是很善良的人,也很軟弱,她總是舔著笑臉溫溫柔柔地對其他人。那時我看她笑,就會很生氣,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辛苦地去討好這些不可愛不溫柔的人。後來我大了些,知道大夫人記仇,為了讓我好好長大,她的頭只好一直低著用奴才的樣子小心翼翼的保護我。」
「我父親是個敗家子,平日里只知道吃喝嫖賭,沒見過幾次,有一年冬夜,我起的很早練劍,他剛剛回家,見了我,使喚我去柴房取柴生火。他認不得我的臉,拿我當下人的小孩。」
「打住打住,你編你母親的這段情感還比較真摯,聽的我蠻感動的,但你編你父親的就是些什麼奇奇怪怪的。我和你爹可是舊相識,你這麼講你爸不怕晚上做噩夢啊。」
「啊,編順口了忘了這茬...師父對不起。我主要是想以困苦身世博取同情,好騙你傳授什麼高上妙法絕世神功一類的給我。師父你看我這功夫一般,說不定還會有各類高手追殺我,其實我心裡還是很害怕的。只是我媽媽告訴我面對害怕的時候要勇往直前,所以我只好勇往直前地騙你。」
「有些也是真的啦,我很恨我的父親,他從來都只是別人的大俠,為了一件這麼蠢的事,張家三十多口人,被殺剩了我一個。我其實很難過的,可難過沒有用,以前我偷偷難過的時候,媽媽總是笑著逗我開心,這世上不會有人在我難過時逗我開心了,我一定要好好地笑著活下去的,我死了,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人記得我媽媽的笑了。」
方書神色慢慢凝重,他快速地眨眨眼,微微低頭,想起一些往事,咧咧嘴自顧自地傷感笑笑,張舟粥喚了聲,「師父?」方書點點頭,取過酒壺倒滿杯中,長飲,杯中酒盡。
方書眯著泛紅的雙眼,砸吧砸吧嘴,輕輕踹了張舟粥一腳,「小子,你究竟藏了什麼秘密?」
張舟粥從內襯裡掏出個小印扔在桌上,方書接過打量,白玉正方小印,手感溫潤細膩,一整塊極品和田玉,上雕一麒麟,胖頭肥尾鬚髮活現,神氣十足。翻過來刻著一副小畫,方書微醺,醉眼瞧不真切,瞪眼看了一陣,放回桌面示意張舟粥收好。
「就這小玩意?」
張舟粥猶豫一陣,開口,「其實我爸爸還講了一些東西給我,他信你,讓我到你這裡來,那講了也行,兩個月前,福王爺府里有一批東宮...」
咚咚。
被方書敲桌打斷,方書湊到張舟粥跟前,張舟粥以為是要悄悄說,便也湊去方書耳邊,腦袋上卻挨了一記栗子,偏頭看方書。方書哼的笑了聲,把手指比在唇邊「噓」了一聲。
「小子,東宮的秘密,不要對其他人講,信任的也不行。關鍵時候,能救命。」
張舟粥撓撓頭,點點頭,埋頭吃幾口菜,突然抬頭。
「對了師父,其實我一直想問,我爸爸這麼信任你,可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你倆到底是怎麼認識的啊?」
方書指指灰白的左眼,又指了指左腳的木肢,「你爸砍的。」
再無話,只剩扒拉飯菜聲。方書一手轉著酒杯,一手摸著下巴,眯著的眼一點點瞪大了,他起身把酒杯隨手擲在桌上。
「小子,吃好了就在這兒休息,明天宴客,我得去準備幾個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