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湖島清過盡流波 夢魂長在洛城郭(下)
烈日下,雨輕聽課的心飛得越來越遠了,老夫子也拿她沒有辦法,不時扇著蒲扇,在她面前踱來踱去,口裡念著那些乾巴巴的詩文,晃得她頭暈。也不知什麼時辰下了課,更不知老夫子早已走遠,只是嗅著窗邊的花香小憩。
這時,惜書興奮的如雀兒般躍起老高,喊道:「貴嬪娘娘來了!」
雨輕猛地坐起來,放在頭頂的書嘩地落地,雨輕正要彎腰去撿,就看到母親已站在門口,低低看著她,她害羞的鑽進左芬懷裡,忸怩著抬頭道:「母親,我好想你。」
「是這樣嗎?我的機靈鬼,老夫子剛剛說連日來你可都沒有用功,字帖更是不練了。」左芬嬌嗔道。
雨輕辯解道,「那是因為太熱的緣故,夜裡的風涼快些,我準備挑燈夜讀了。」
左芬搖搖頭,捏了捏她泛紅的小臉頰,便示意裴姑進來,卻見她抱著個大西瓜,額頭滲出了些許汗珠,也顧不得擦,小心的將西瓜放在桌案上,便道:「娘娘,現在可切開嗎?」
「西瓜?」雨輕驚喜道。
左芬皺眉,問:「西瓜?你認得?」
雨輕知道自己失言了,晉代的話還不叫西瓜,因其性寒解熱,稱寒瓜,從西域運過來的,屬於稀罕物。
「不,我只是覺得像瓜。」雨輕含糊不清的小聲說。
左芬微微一笑,一邊讓墨瓷切開它,一邊解釋道:「這是前日從西域進貢來的寒瓜,皇上見之大悅,宮宴上我已嘗過了,甚是清爽甘甜,所以便拿來與你們品嘗。」
等墨瓷切好用盤子盛上來,雨輕就美滋滋的吃起來,好像瞬間暑氣全消,顧不得什麼儀態,大口大口的直往嘴裡吸,汁水還流到領口,左芬忙用手帕給她接著,笑道:「慢點吃,誰又會跟你搶呢?」
雨輕這才慢了下來,忽然想起澈哥哥,就告訴惜書去把隔壁的小哥哥叫來一起吃瓜,左芬欣慰道,「這樣很好,都懂得分與他人了。」
「母親,它是從西域來的,應該叫西瓜才對。」雨輕實在覺得叫寒瓜太過彆扭,便自告奮勇的要給它重命名。
左芬看她如此天真的瞧著自己,便點點頭,附和道:「也對,也對,你願叫它西瓜,就這麼叫吧,反正也見不到幾回。」
雨輕眼珠一轉,心想留下西瓜黑籽,說不定就能種出來,那樣再也不怕沒有西瓜吃了,便把吐出來的西瓜籽一一撿起來,墨瓷看見自然過來幫忙,又問:「雨輕小娘子,撿它何用?」
「墨瓷姐姐,待會兒你選擇一些飽滿的西瓜籽,然後將西瓜籽用清水洗乾淨,放在陰涼的地方晾乾,留著日後用的。」雨輕吧嗒著小嘴,心下暗喜,彷彿已經看到洛陽城裡的西瓜地,墨瓷只能照做。
左芬含笑不語,知道她鬼主意多得很,天天猜她的心思恐怕是猜不完,也就不再多問。
不過臨摹字帖的事還是不能擱置不管,便語重心長的對她說:「雨輕,上月你臨摹的鐘繇的《薦季直表》,已有些進益了,比東宮那位還要好呢,但不能從此懈怠,不然就要落後於他了。」
「東宮太子?」雨輕訝然,不知是母親故意偏袒自己,還是自己真的天賦異稟,書法造詣勝過太子。
「不是太子殿下,是他的幼子賢兒(司馬遹小名),一直跟隨在我身邊練習鍾繇的書法,總是寫的不好,也許依著他的性子,練習張芝章草更好些。」左芬輕嘆道。
當今太子殿下之子司馬遹,性情孤傲,與太子妃賈南風不睦,朝野盡知,只是沒想到在書法造詣上自己更勝他一籌,雨輕想想就好笑。
「不過那日我叫你練習鍾繇的《宣示表》,你今日仍未臨摹完嗎?」左芬面上稍有不快,似乎有些嗔怪她的憊懶。
「臨摹好了。」雨輕早在昨晚徹夜用功,臨摹完《宣示表》,以待母親鑒賞,主要還是怕惹母親生氣,畢竟在這世上她是最關心自己的人。
左芬這才露出滿意的笑容,拿過來細細察看,細眉舒展開,淡淡說道:「確實進步很大,只是不可驕傲自滿,還需勤加練習。」
雨輕連連點頭,又和母親敘話,談及惠芳姐姐撫琴時,左芬也頗為讚賞,聊得盡興,許久沒有這般高興,又共進午膳,至黃昏時分左芬才依依不捨的離開。
夏去秋來,雨輕對研習書法也有了些興趣,說是熟悉了練字的日常更為恰當,可是司馬遹按耐不住性子了,揮毫寫了一封書信,叫一名小內侍悄悄送到了胭脂鋪子。
等雨輕展信一看,卻大笑起來,原來這位東宮太孫還幼稚的想要一決高下,雨輕自然不能示弱,當即用小楷字體回書一封,又讓那名小內侍送進宮去。
不想司馬遹倒是承認自己輸了,還奉上歉意,雨輕不禁對這位謙和有禮的太孫刮目相看,心想皇室子孫哪個肯輕易對個小丫頭低頭認輸呢,便與他談了許多研習書法的心得,這樣一來二去,雨輕竟成了司馬遹可以傾訴心事的筆友。
初冬,小內侍熟悉的身影又出現在胭脂鋪子里,古掌柜還是照舊送到後院來,由惜書代為轉交。旁的奴婢不知是誰隔三差五的送信給小娘子,就待在院中伸著脖子朝裡屋望去。
憐畫在窗下笑罵道:「瞧什麼瞧,一個個眼珠子快要掉下來的樣子。」
一向活潑膽大的香草應道:「我們是在看雨輕小娘子,又不是看你憐畫,難不成因沒人寫信與你,你就惱怒了?」
小婢憐畫羞道:「胡說些什麼,讓墨瓷姐姐聽到又是一頓好數落!」香草和梧桐她們本來笑嘻嘻的,也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一個個沒了聲音,表情有些迥異。看見惜書已然走出來,她們也就各自散開了。
雨輕在窗前案邊坐下,細細讀著司馬遹的來信,得知賈謐在棋盤上使詐僥勝,還在東宮尋釁滋事,讓他很是厭惡。生母謝淑媛還纏綿病榻,常日無甚精神,他們母子之間的隔閡也日漸加深。
賈謐本是賈南風之胞妹賈午與韓壽所生,『竊玉偷香』一典正是由於他的父親韓壽俊美無比,在賈充府上作司空掾,成日飲酒論事,賈午少女懷春,與他私通,並把晉武帝御賜父親的西域異香贈與他,賈充得知此事,只得成全他們一對情人。
賈謐本姓韓,只因其外祖賈充無子絕後,他才以外孫入繼賈家,改姓為賈。
金谷園二十四友無不以賈謐唯首是瞻,他的囂張跋扈可見非是一日兩日了,司馬遹每每都壓制住心中怒火,從字裡行間就能看出他日漸變得憂鬱,少年郎本該有的意氣風發早已消失不見。
雨輕讀後滿是感慨,合上書信,望著外面院子里光禿禿的枝丫,落葉被冬日勁風颳得遍地飛竄,幾個奴婢在忙碌的收撿落葉,滿目蕭瑟,雨輕的心有些涼意,遙想自己的父親現在何處,還會回來嗎?百般滋味化為一股筆力,專註的臨摹鍾繇的《賀捷表》,以消磨寂寥冬日。
冬夜,北風颳得越發緊了,雨輕裹在被子里輾轉反側,心緒難安,不知何時入睡的,只覺睜開夢眼惺忪,就聽惜書在外面喊著,「下雪了,下雪了!」
雨輕欣喜不已,趕緊爬出溫暖的被窩,撩開幔帳溜下床,還未穿好棉衣,就光著腳跑到門口,見房檐上倒掛著一串串亮晶晶的冰柱,滿樹梨花亂顫,一派銀裝素裹之景,雪花從天而降,趁著寒風飛飛揚揚,猶如恬靜的少女嬌羞的伸出纖纖玉手,剛觸碰到雨輕的一雙小手,就融化了。
雨輕吸了一口涼氣,竟打了個噴嚏,急匆匆縮回被子里去了。
「雨輕小娘子,又貪涼了。」墨瓷端著一盆洗臉熱水走了進來,她穿著一身蔥綠色的短襖,紅撲撲的臉頰上綻出淺淺的梨渦,倍顯俏麗,笑嗔道,「雪下得大,待會兒小娘子還是不要出去了。」
「那可不行,」雨輕眼神篤定,任由她服侍著穿好衣裳,一番洗漱過後,便看見惜書已提著食盒進來了,不禁問道:「澈哥哥來了嗎?」
「雨輕小娘子怎麼知道他會來?」惜書不解。
雨輕搖晃著小腦袋,心想早就和澈哥哥約定好的,今年冬天第一場雪,要一起去打雪仗!
「我自然知曉。」雨輕得意的笑起來,吃了半碗韭葉水引餅,就穿上前幾日母親送來的羊皮小靴,剛要走出門去,墨瓷就在後面叫道:「雨輕小娘子,暖手爐不帶著嗎?」
「我是要去打雪仗的,怎能帶著它礙事呢?」說著就一溜煙跑出院去。
果然阿澈還在後門口等著自己,小臉凍得紅通通的,看到她過來了,就向她招手道:「雨輕,這場雪來的真及時,不然又要有好一陣子等。」
「我們還像去年那樣堆個小雪人,再給它披上斗笠,可好?」
阿澈點點頭,兩個孩童就這樣嬉笑打鬧著堆起雪人,雪下得越來越大,雨輕突然有種頭重腳輕的暈眩感,但雪人尚未堆好,她就繼續玩笑著,也不加理會,但不知是玩得太過累了,還是昨夜失眠的緣故,手中的雪球還沒擲出去,身子就倒了下來。
鄰近開雜貨鋪的陳大娘正好路過,大驚,趕忙抱起雨輕送進院里,阿澈跟在後面,心裡很是自責,害怕是因為貪玩才致使她暈倒的。
墨瓷和惜書見雨輕被陳大娘抱了回來,也是心慌,又是在室內添炭加熱,又是叫人去請郎中,墨瓷更是心急的流下淚來。
惜書怕下人們不儘力,就自己冒雪出了院門去請郎中,走到半路,就碰到張老太醫攜帶藥箱走過,惜書聽左大人說起過,這位張老太醫已經退休離宮,醫術高明卻從不隨意與人看病,別人是想請他都請不到的,今兒個倒願意出診了,還是在這樣的大雪天。
還未等惜書開口,老太醫就主動問詢雨輕小娘子的身體狀況,惜書驚喜萬分,慌忙請老太醫去給雨輕小娘子看診,老太醫也不遲疑,步履匆匆的隨她來到院內,惜書雖心中猶疑,但也顧不得許多,能請來老太醫已是萬幸。
把過脈后,老太醫淡然道:「無妨,只是略感風寒,好生調養就可痊癒。」
墨瓷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來,看著老太醫寫好藥方,聽過他的醫囑,便命惜書去抓藥熬制,又備上幾兩金子酬謝老太醫,送他至院外。
大半天過去,阿澈看到雨輕已喝過葯睡下,才放心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