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驚魂聖誕夜(1)
瞬間,一道白光刺痛眼睛。
午夜十二點。
上海,新天地,最高一層。
聖誕的禮花在夜空中綻放,璀璨炫目。
服務生臉上浮著倦意,看著人們舉著酒杯狂歡。
樂曲,歌聲,美酒,笑聲。
一年中最狂放的一個夜晚,最適宜肆意忘形丟掉過去的日子。
音樂突然停止,所有人一下子尖叫起來,男男女女們毫不客氣地拿起桌上的酒杯和素不相識的人乾杯,相互擁吻。
手中撈著半瓶古巴甜酒,身子晃悠悠地掛在陽台欄上,冷風將柔美的芭蕾舞紗裙撩起,從樓下向上看,顧夏初有如綻放在天際的一朵白色優曇。
抬眼,是綺麗華彩的煙火,在天空層層綻放。低頭,腳下人頭攢動,如一群盲動的野獸,為了虛無的瞬間即逝的歡樂虛耗著精力熱情,將能量散發到無限的虛空,直到自己也化作一縷輕煙。
忽然,她的眼睛一陣刺痛,像無邊的森林裡看見一道星光。一個男子,站在腳下人群之中,正和他們一起仰望天上煙花。那張臉清晰地面向自己,好溫暖。
她笑起來。那是一張前世就已經熟悉了的臉。一股暖流漸漸充溢全身,彷彿腹腔內被挖去的那一塊血肉又回來了,穩穩地放在那裡。不,不僅是一塊血肉,是魂魄,小小的魂魄,在裡面遊動,它遊動,帶動了母體的魂魄也還了回來。
時間好長,等了好久,如叢林潛伏很久的野獸,與黑暗對峙,與時空虛耗,磨礪了牙齒和利爪,只為了這一餐嗜血吞骨。
她奔向洗手間,在閃亮的鏡前長久停留,看自己的臉,片刻的陌生,恍惚間的迷戀。她好看,嫵媚,令人驚艷,如同埋伏在某個黑色山洞轉口的山鬼,讓人驚鴻一瞥之後就不可自拔地愛上她。
我是誰?是沉睡多年等待王子一吻的公主,還是修鍊千年挑戰人性撕破倫理的狐狸精?不,都不是,我是顧夏初,柔弱的可憐的不知道前生後世的顧夏初。
夏初看著鏡中的自己。髮際的大麗花血一般紅艷,在曖昧的光下魅惑招搖,冥冥之中的那個她說得沒錯,我終會等到他,不必再過孤魂野鬼的日子。
等著我,不要走,千萬不要,我要抓住你的手,像以前那樣緊緊地抓住,再也不放開。
夏初向電梯口奔去。
這是狂歡夜,電梯口也擠滿了人群,夏初急於尋找一個出口。
這時,一個男生大喊著衝過來。
「你去哪兒?」
男生攫住夏初的手腕,趁著擁擠的人潮緊緊抱住了她。
厭倦有如霜打的葉子撲簌而下,夏初不回頭也知道是誰。她努力掙脫,將手腕自他手上狠狠抽出,冷冷斜視那張臉:「別這樣。」
「我愛你!」男生大聲嚷道。
這是一個高大卻略顯瘦弱的男孩子,看上去比夏初還要小的樣子。因為年輕,所以愛得單純熾烈,他對夏初的愛,更像是一個童真的孩子對母親那樣赤誠地依賴,甚至有些缺乏邏輯。
「景陽,你不要再纏著我啦。」夏初整理著被弄散的發,帶著敷衍笑意。
「你不要總是逃避我,我會死的……」叫景陽的男生眼睛紅了。他竭力要抓住那隻手,但那手一如往常,璀璨的光下泛著陰冷。他偏執得將那手摺回心口,彷彿要以真摯融化寒冷般哀絕地呼喊著,惹來一片奇怪的目光。
感到周圍目光異樣,男生迅速低下了頭。他有一雙細長的眼睛,蒼白的面孔,眼神單純,身上散發著孤來寡往的藝術氣質。這樣俊秀的男孩子其實是不缺女子青睞的,但他已經如同吸食了罌粟一般沉迷著夏初不可自拔。
這算是哀求么?夏初沒有多想。暴漲的人流迫使電梯停運,她迅速閃進黑暗的步梯入口。
眼看那身影瞬間消失在黑暗之中,男生絕望了。
「……你去哪兒?我和你一起去!」
沒有回應。
他加快腳步緊跟著沖入那黑暗之中。
一片黑暗,令人窒息。
沒有顧夏初的影子。
猶如受傷的野獸執意要從黑暗的叢林尋找出口,他一層層地向下衝去,尋找顧夏初的身影。
忽然他看到一縷熒光,微白的熒光從下面反射過來……
華唯鴻看著焰火,恍若看到天上的神。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不再開心地大笑,即便是周圍歡呼的聲浪一層高過一層,他的眉眼之間還是掩不住的寥落與憂傷。
人們興緻勃勃,一張張面孔幻作煙花般的五彩色,服過迷幻劑般拍手歡呼。這種興奮可以緩解人心深處的煎熬,但興奮過後還是空虛。他最怕的就是狂歡過後的冷寂,還不如悄悄離去,趁著這狂歡還沒有結束。他裹緊外套想要脫離這喧囂,身後卻傳來轟響。
煙花最絢爛處,一個人自頂端直墜下來,拋物線般在空中打了一個流利的光影,接著是巨濤拍岸般的一聲悶響跌到了地上。
「有人跳樓了!」
受驚的人群「嘩」一下散開,又「嘩」一下潮水般涌去將死者圍在了圓心,形成一個水泄不通的半圓。
華唯鴻身不由己,一會兒被推開一會兒又被推上前去。進退之間,他看到了墜樓人的那張臉。
他趴在那裡,手腳都生硬地向後別去,血肉模糊處森森白骨也露了出來。血自他的鼻口緩緩淌出,被天空停不下的煙火映作了詭異的五彩色。
緊接著是刺耳的警笛聲,來得如此迅速皆因這是狂歡夜,警察們都不敢懈怠。他們本就守候在側以防有變。
現場迅速被警察圈定,圍觀的人群也被隔離開,只有一個人被帶到了死者身邊。
彷彿事情發生太過突然,她臉上還是驚怖的表情。似乎不忍心看死者的慘狀,她雙手掩面無力地跪倒在屍身旁,輕聲飲泣著。
「小姐,請節哀。」警官王重光一邊在勘察現場維持秩序,一邊安慰。
空中忽然傳來此起彼伏的嚓嚓響,跪在那裡的女子察覺到異樣,不自覺地仰面看向了人群。一道道藍光在詭異地閃爍,大眾把這慘劇當作聖誕夜罕見的點綴,舉起手機向她和身邊的那具屍體狂拍。女子心一顫,那張臉在無數閃光下變得更加慘白清晰了,她正是顧夏初。
夏初抬手遮住自己的臉,那些光讓她的神經難以自控地緊張,一波一波襲向心臟。
「是我的錯,是我逼死他的。他說要自殺,我沒想到他真會這樣……我眼睜睜看他從我眼前跳了下去……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墜樓者是那個男生景陽。
圍觀者中有人更囂張,趁警察不注意,擺出比記者還要霸道的姿態沖向了景陽的屍身,從不同角度抓拍更多血腥鏡頭。
「你們太過分了,請尊重死者!」華唯鴻試圖阻攔那幾個抓拍者,但是沒用。眼看屍體馬上就要被運走,那些人將他衝到了一側,手遠遠地伸了出去,相機咔嚓咔嚓不停。
真是個道德空前淪喪的年代。
一身制服的王重光警官當街一站,擺出北方男人的粗野派頭,雷鳴般大吼著:「操,是人么?走開,快走開!」
那幾隻犯賤的手都訕訕縮了回去。
華唯鴻鬆了口氣要轉身離開,雙腳卻被束住了。他低頭一看,一雙手正緊抱著他的雙腿,是那個哭泣的女子。
「幫幫我……」像是地底下傳來的聲音,又好像來自遙遠的天際,他的心堤有瞬間被水漫過的荒迷,那是一雙黑蝴蝶般攝人心魂的眼睛。顧夏初力不能支,快要暈厥,把他當做了一棵救命的稻草。
「怎麼回事?」一名警察湊過身來。
「她可能是受刺激了。」華唯鴻扶起了夏初。
「放下,不用你。」一雙粗壯有力的手臂攔住了華唯鴻,重光公式化地命令著:「帶她到警局去。」
「她已經昏過去了!」
「我們有醫生。」
重光說著,和一名法醫抱起夏初向警車上去,人群終於一鬨而散。
剩下的人開始處理現場遺留的血跡,白色石灰洋洋洒洒覆在了上面。
華唯鴻看著那若隱若現的一個人字,彷彿置身於一種空前絕後的時間境地。
上海的夜晚除了鬧市區,大部分區域都寧謐且有著嫵媚之處。
華唯鴻住在淮海路附近的一條分支。這裡還是舊時弄堂模樣,窄小的單行線馬路,路邊是兩排高大的法國梧桐。
走在路上,有流浪貓從草木茂盛的花園裡面躥出來趁著夜色倉皇逃去,行跡詭異令人心驚。
華唯鴻回頭,忽然覺得今夜與往日不一樣。那些高大的樹木和長枝月季構織成一張巨大的黑網,在他身後投下令人壓抑的影子,彷彿有人在暗中監視且跟隨他。
他加快腳步走了一路,最終在一幢法式舊樓前停下。這樓更是死寂,若不是有深夜晚歸的婦人從格子窗裡面伸出白細的手臂去正收那晾著花花綠綠衣服的晒衣桿,路過的人會覺得它毫無人氣。
華唯鴻小心翼翼地上樓。上次晚歸,他的皮鞋聲讓隔壁一個神經質的老太太大發雷霆。上海老女人的語言天分足可一人舌劈八國聯軍,發起牢騷來是殺傷力巨大讓人深惡痛絕的。他因那一次教訓便格外小心,像一隻夜貓悄無聲息地潛回家中。
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看著越來越流俗的電視節目,忽然覺得這是一個心驚且無聊的聖誕夜。他起身打開酒櫃,喝了很多的酒才昏昏入睡。
睡前,他眼前又浮現起那雙黑蝴蝶般迷人的眼睛,帶著些許迷幻哀愁和多情,彷彿內心中有著水母般極為柔軟和敏感的部分,等他去觸摸。他恍惚,這雙眼睛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甚至讓他對這次死亡事件前後的原委沒了興趣。
夜晚,他做了一個夢。自己仰面躺在巨大的藍色天幕之下,身下是無邊的浩瀚海洋,泛著幽藍的波光。因被包在一個巨大的水母狀泡泡之中,他感受不到天地虛無的驚恐。那泡泡是海水般的淺藍,極美,極柔軟,抬眼可見星星們在天空中呼吸般散發著寶石般的藍光。他將背脊和膝蓋屈成一團,恍如子宮裡的嬰兒一般均勻地呼吸,安然入睡。就算是在夢中,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好久沒有睡得如此安穩。除了滿天的星星,一雙蝴蝶般的眼睛正透過那薄如蟬翼的藍色水母凝視著他,依稀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在頭頂縈繞:「孩子,你終於回來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他耳畔依稀還回蕩著那些聲音,很美麗的一個夢,想到這裡便微笑。那個柔美的女聲是誰呢?像是幼時母親哄他入睡的聲音,但又不像……忽然他心底一涼,莫名的恐懼上來,他本能地遏止自己想下去。
他跳下床去推開窗戶。一股潮濕的空氣混雜著樓下各種早點的味道,甚至還有說不清的草木香撲面而來,真是久違了的上海的生活。
他剛從美國回來不足一個月,放棄了那邊薪酬優渥的心理醫生工作。因母親今年得了兩次大病令他揪心,且她又執意不肯離開家裡那棟老屋,到千萬里之外的美國,因此他只有屈從,應了老師的邀請回來工作。上海離家鄉雖然足有幾個小時船程,但這讓他安心,可以盡得為人子的本分。
幼時的華唯鴻在上海是有過幾年好時光的,只是後來不知為何母親又要遷回老家,為此他哭鬧了很長時間。好在小孩子天性頑劣,當他發現鄉下的野外生活比上海的弄堂更有趣更自在也就漸漸忘了這些。
現在他聞到了那種久違的上海老弄堂特有的市井味道,就像打開童年的那扇門,他又站回到原來那個純真世界的門口。
耳畔是他小時候常聽到的那種喧囂。過不了多久,太陽當頭的時候便會人聲鼎沸,有熱鬧的集市吆喝和車水馬龍的嘈雜。他急不可待地衝下樓去,要去街拐角那家小吃店。
小吃店是這條弄堂的一個奇迹,它的身影在華唯鴻的童年中便存在。二十年過去,它依然守候在街角靜靜地等他的歸來,彷彿時間沒有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生煎饅頭,排骨年糕,小餛飩,牛肉粉絲湯,沒有一樣不是老味道。他要了一碟生煎饅頭坐了下來。
耳邊全是絮絮叨叨的上海話,因為久違的親切反倒不覺得鼓噪。疊在桌上的報紙,是前面客人留下的,看過三分鐘,忽然興味全無,在報紙不起眼的一角刊著一則新聞——《音樂天才聖誕夜上演殉情慘劇》。
新聞所述就是昨夜之事,跳樓自殺的死者名叫謝景陽,是上海音樂學院即將畢業的高材生,四五歲就登台演出,十幾歲就會創作歌曲,傑出的青年小提琴家,拿到的音樂獎項多如牛毛云云。但整則新聞似乎刻意迴避了死者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