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謎之黑洞(4)
「我知道,院里一些人會跟你講我和院長的壞話。他們就是這麼庸俗無聊,我跟謝永鎮,」說到這兒,周一葦忽然改口直呼她那位恩師的名字,無限感傷道,「我對他是真的有感情,十幾年了,只有他是真關心我,我就是愛他,由始至終只愛他一個,我不怕丟人。」
那時候的周一葦言辭鑿鑿,好像她的內心世界除了謝永鎮沒有別人。她如此掩蓋自己的內心是為什麼呢?
「為了掩蓋她對顧夏初的嫉妒和憎恨。」王重光又點著了一根煙,「她對華唯鴻有著強烈的佔有慾,但她不會讓周邊的人知道。」
「他們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我們問問華唯鴻不就知道了么?」
周一葦和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這個問題聽起來十分的惡毒。往年的那些傷痛在耳邊呼嘯,難道它們真的要將眼下這寧靜安好的歲月掀翻,令自己與夏初一樣墮回慘痛的回憶中么?
華唯鴻坐在那裡臉色慘白,王重光似乎是漫不經心的問話沒有一處不是暗藏玄機,那窺探彷彿要深入他的五臟六腑,將他由里到外掏個透亮。
「周一葦只是我的師妹。她是喜歡我,但我從未和她戀愛過。你們要是不信,可以去做調查。我認識她的時候,已經有了相愛的人。」
華唯鴻說到這兒時,突然難掩淚光。
蔡渺渺滿腹狐疑,就算周一葦因愛生妒要害死顧夏初,那她謀害李宛冰又是什麼理由呢?因為謝永鎮嗎?還是——一個念頭一閃而過,李宛冰會不會是因為看破了周一葦的殺機,招來了殺身之禍呢?最關鍵的是,周一葦就真的與顧夏初到了勢如水火的地步了么?從華唯鴻的悲愴來看,兩人的過去肯定不像他說的那樣清淺。
「我愛你,願意為你犧牲一切。」——周一葦在華唯鴻照片旁留下的那句話,是她愛的誓言,還是一切罪惡的源頭?真正勢如水火的是華唯鴻和李宛冰。李宛冰剛愎自用,始終容不下華唯鴻,所以她要替華唯鴻除掉李宛冰?這個推斷無論如何都覺得牽強。
周一葦帶著眾人的重重疑團黯然長眠。她母親早亡,父親去世多年,現在只有華唯鴻為她打理一切。他為她選了一塊花草錦簇的綠地作為長眠之地。
康德醫院的院長辦公室冷清了下來。
周一葦猝亡之後,華唯鴻便發起了高燒,連綿多日,不得不休一個長假。這也成了康德醫院最新鮮的話題。華副院長和周醫生果然是有些說不清的。
好在顧夏初出奇的冷靜持重,數十天如一日,把華唯鴻照顧得體貼入微,總算是有驚無險。
一場大病過去,華唯鴻忽然發現自己滄桑了很多。
立在窗前,窗玻璃上模模糊糊地映出下巴上冒出的青茬。
「我來吧。」夏初自身後環抱住他,手按住那一茬青須,手指輕輕一彈。
「顧小姐,你是在我的下巴上彈琴么?」
「不,我是想從這裡到這裡,跳一段恰恰舞。」顧夏初的手指輕靈若蝶翼,雨點般落在寬若曠野的胸膛,穿過襯衫緊貼肌膚撩撥著,「在這裡畫一幀指墨,這裡是綠衣闌珊的江水,這裡是千鳥飛渡的山巒,這裡是桃花遮眼的世外桃源……」
華唯鴻的身體由里至外,由上到下被夏初吻了個遍,他感覺自己的身子變輕,乘著奢華的日光向西天而去。
「要是在你的懷裡永遠醒不來就好了,睡著的時候看見天地間金沙遍地一片光明,我超脫了,醒來的時候是一片黑暗。」
纏綿過後的華唯鴻在鏡前一邊刮著鬍鬚一邊感嘆著,顧夏初在身後靜靜地聽著,幽怨地看他。
她不知道自己是個精神病人,直到現在她也不肯承認,倒是華唯鴻,越來越憂鬱了。
「你一個月沒碰我,因為她么?」
「我說過了,我和她沒什麼。」
「周一葦在死前什麼都告訴我了。剛才我對你做的,是她在墜樓前一天講給我聽的,想不到她和你做愛的方式毫不遜色於我這個畫家。」
顧夏初笑成了一朵花,白色的,哀怨四溢。
「謊話。我從沒有和她在一起。她是心理醫生,知道怎麼樣才能挫傷你,對她的話不能認真,認真你就輸了。」
「她還說,你為她拋棄了鄉下的初戀。這故事我還從沒聽你講過。」
華唯鴻手一抖,剃鬚刀在咽喉處飛過,觸目驚心,留下一條細長的血痕。
「你看你激動什麼,我們都有過去不是嗎?你那麼了解我的過去,我怎麼就不能了解你一點呢?」
「我了解你的過去是為了治好你的病源,你了解我的過去做什麼?」
「每個人都是一個潛在的精神病人,你說的。我擔心你不說出來,將來會和我一樣,經常夢見被死去的人拖向墳墓。」
夏初喃喃間畫著口紅,慘白的唇染成一朵罌粟。
「呵,我不會。我總是夢見和她並排躺在那副薄薄的棺材板里,相擁而眠,互相取暖,無比的溫馨。」
「她?周一葦么?」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么?我曾經很愛一個女人,她以為我要拋棄她,不等我回去跟她解釋一切就……自殺了。」
華唯鴻說完長長地嘆息,顧夏初定定看著他的身影在黃色燈下晃來晃去,恍若初識。
「你後悔么?」
夏初在沙發上靜若蓮花,閉目問道。
這一問戳著了站著的那個人的心臟。他盯著手中的剃鬚刀,一縷鮮血自指間無聲而落。感情的洪流在胸膛處轟轟作響,自己有多久沒回去看她了?她靜卧海上,因母親終於認定了她是自家的兒媳,被風水先生蠱語所惑堅持浮葬。只怕到現在,蝕骨腐臭,支離破碎了吧?
他揩去瀝瀝的鮮血,「我們暫時離開上海,去我家鄉好不好?那兒幽靜,更適合你養病。」
夏初倏然睜開眼睛,「我說過,從我們結合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你的病人。」
「你別誤會。我早跟媽媽在電話里提過你,她很想見你。」
顧夏初對著華唯鴻狠狠啄上一口,忽然又沮喪下來,「你沒有告訴她,我們是怎麼相識的?」
「放心,她比一般的老太太要豁達多了,不會為難你。」
「真的?」
華唯鴻微笑著頷首,將顧夏初緊緊抱在了懷裡。幸福的一瞬,他彷彿看到白玉蘭花般的她在牆角隔著歲月的紗幕靜靜微笑。浮葬海上的她,被歲月籠罩的她,面目終於清晰了起來……
周一葦為李宛冰的死點了個逗號,王重光煙酒不斷哮喘複發去了兩次醫院。日子飛沙走雁,康德醫院的兩樁案子就這樣被歲月裹住了腳。
但就在王重光要將康德醫院拋在腦後的時候,一個人再次不期而至。
「我要報案。」
蔡渺渺吃了一驚,抬眼見是曾崑山。
「顧夏初失蹤了,我找不到她,我擔心她有生命危險。」
「怎麼講?」
「我給華醫生打電話,想要詢問夏初的狀況,可他手機關機,一連幾天我都聯繫不上他。」
渺渺眨眨眼睛,慢條斯理道:「顧夏初和華醫生已經結婚了,他們去了哪兒和你有關係么?」
崑山吃了一驚,「她結婚了?」
「對,結婚了。現在正蜜月旅行呢。」
「他們去哪兒了?!告訴我!我有知情權的不是嗎?」
王重光淡淡道:「十年了,還有必要糾纏不放嗎?況且直到現在你也不能確定顧夏初就是江小魚,你有什麼權力追尋人家的行蹤呢?」
這一突變讓崑山再也矜持不住,他無言以對,面如死灰,緩緩起身,向外走去。
蔡渺渺輕蔑一瞥,抄起飯盒徑自去了食堂。
重光坐在那裡左思右想,總覺得心頭有根弦錚錚作響,纏心未絕。眼中的曾崑山不像以往那麼驕縱可憎了,他身上有種浪沙淘盡無語凝噎的孤獨和失落,像極了中年落魄的自己身子底下的另一個影子。於是,他抓起電話打了過去。
「周末有時間的話,一起聊聊吧。」
崑山自然不能拒絕。他從未想過那個柔順怯懦的江小魚會決絕地放棄自己,那是不可能的。天下所有分離已久的情侶都可能,唯獨他們之間不可能。但王重光接下來的話更讓他產生一種強烈的前所未有的眩暈感,彷彿靈魂隨時要脫離地球引力升天而去。
「我想你該有點思想準備。顧夏初可能不是江小魚,江小魚可能失蹤,或者,已經死了。」
崑山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捱到了周末。
兩人約在一家羊蠍子餐館見面。
崑山眼圈發青,整個人像一團枯萎的蕨草,一言一行之間都帶著些神經質的激動,像極了上次抓到的那群聚賭吸毒的音樂渣子。
「任你百般痴狂,我自提刀做鍾馗。」重光說話開門見山,但他的直接令崑山迅速從頭冷到腳,骨頭髮涼。滿鍋熱氣騰騰的羊蠍子咕嘟咕嘟冒泡,像極了血肉淋漓的十八層地獄,令他徹底失去食慾。
「我是一個警察,但我也不想說任何顛覆宗教信仰的鬼話。呵呵,就在上個星期,我和一個朋友在一個川菜館用餐。他跟我談到他失蹤的母親。他說那些天晚上他總能感覺到她立在他的床前默默地注視他。他是我交往多年的一個朋友,我相信他說的絕不是什麼騙人的鬼話。等到最後我們都達成了共識,他母親肯定是死了。果然,第三天下午我們就在一個陰暗的樹林發現了老人家的屍體。她是上吊自殺,手中握著那傢伙小時候的鞋子。」
「我外婆去世的前夜,我也曾夢到過她坐在家鄉的那條大沙河邊上凝望我。那時候我已經三年沒有回國了。」
崑山說到這裡的時候眼中有淚花在閃爍,他知道王重光提這些不是漫無目的的瞎扯,而是在向他反覆暗示一個殘忍的現實:江小魚已經死了。他不動聲色地灌了口白酒,把即將奔涌而出的淚水狠命逼了回去。
王重光不失時機繼續開膛破肚,「我們也算好朋友了,有些話不妨直說。我做了二十年警察,見過各種各樣的人,酒鬼也好毒販也好,他們中大部分都成了我的兄弟。呵呵,只要他不是非常變態,我覺得都不妨推心置腹談一談。換句話說,除了我原來的那個婆娘,沒有我看不透搞不定的人。你看你有知識有教養,如果不是看了八幾年的那幾樁卷宗,我想這輩子你在我眼裡都是這副德性,值得尊敬的銀行家,年輕有為,前程無量。」
他說得滔滔不絕,一氣呵成,崑山聽到這話時現出痴獃的表情,如同一個小偷尚未得手先被抓了個現形。他原以為對方是來安慰自己的,哪知其話鋒辛辣,暗藏殺機。
「一個女孩兒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無父無母,她的童年是在陌生家庭的冷漠中度過。最後收養她的是一個粗魯的魚販子鰥夫。在她十六歲隨養父流落到江蘇六安的那個夏天,她喜歡上了一個高中生。他們談起了戀愛,卻遭到魚販子的阻撓和恐嚇。等到男生上大學的時候,魚販子死了,女孩兒突然就失蹤了。後來有人發現他們在上海的巷弄內過著儼若夫妻的生活。這故事我過去聽過,我是說在你講給我聽之前聽過。我師傅和我講過很多次,可惜這幾個月我始終沒有把你和『他』聯繫起來。你那時候不叫崑山,叫曾傑夫,至於顧夏初那個名字,那些卷宗上一直沒有出現過,我猜是你為了打動一些睜眼瞎子杜撰了江小魚和顧夏初這兩個名字之間的關係。」
王重光伸了下舌頭,他太得意,人在這個時候往往容易惹下致命的禍端。一塊羊蠍骨卡住了他的喉嚨禁止他繼續往別人傷口上撒鹽。他被動地仰著脖子伸手去摳那個頑固深入的障礙物。在這個當口,崑山坐著沒動,他看清楚了擺放在對方手下的幾份複印件。上面有紅色的碩大字體,乍看像政治性公文,實際上它也的確是政治性公文。
王重光像是要自盡一般拚命咳了一聲,一小塊光滑的富有韌性的骨頭彈到了地上。他灌下一大口紹興白酒,繼續滔滔不絕:「你曾經在一個季度毆打一個女孩子五次,第一次是在三月二十八日,因為早上她和一個賣餛飩的多說了兩句,這讓飢腸轆轆的你在樓上等得焦躁了,你就對她動了拳頭。你在卷宗上說你誤以為她在和那個小攤販調情,她背叛了你們的愛情。這個或許可以理解,要知道當年我家那個和一個章魚腦袋搞在了一起時,我也用拳頭教訓過她,不過我可是有確鑿證據在手上,我跟蹤了她一個月,連他們在床上的照片都拍了下來,況且作為一個警察我有權利這麼做,呵呵,而且我也只打落她一顆牙齒而已,沒像你這樣。小子,你那時候不過十八歲吧?學過拳擊么?有過鬥毆史?你打掉的不是一顆牙齒是一個胎兒。後來你跟聞聲趕來的公安說她是不小心從樓梯上滾下來的,當然公安未必相信你的鬼話,堅決要帶你走。」
「我沒走。她跪下來幫我求了情。」崑山說著用餐巾抹了抹唇,「她是世上對我最好的人。」
王重光乾笑,「這是第二件。四月初三,也就是你們和好的一個星期後,你又打了她。你和同校的一個女生糾纏在一起,那個女生有良好的家庭背景,父親有著深厚的海外關係,可以幫你順利出國。你向那個女生髮動了進攻,和她花前月下早出晚歸。江小魚很快就發現了你的不尋常,通過你的一個同學打聽到那個女生。她向那個女生哭訴了你們之間的關係,那個女生和你翻臉。於是在一個晚上你對江小魚大打出手,毆打從晚上十點開始持續到第二天凌晨四點。樓下鄰居上門勸解,被你轟了出去,後來是你自己報的警,因為她倒在血泊之中一動不動,你以為自己殺了人,跑到樓下去打了電話。」
「很多夫妻都有過動手的經歷。王警官你也不能免俗吧?您把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倒騰出來想做什麼?」
「呵呵,我是警察。警察的工作就是調查,在調查中得到自己想要的。」
「我怎麼覺得你揭起別人的傷疤來侃侃而談,透著快感。」
「呵呵,這個我承認。你可以說我習慣扼殺美好的東西,大家都說不幸福的婚姻讓我心理變態,可能確實如此。」王重光不失自嘲地冷笑,「但我鄙視一切矯情,明明是登徒子偏要裝柳下惠,明明是爛娼硬要豎貞節牌坊。哦,你別生氣!我看你臉都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