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不要吵醒她(2)
但那光也奇怪,像是附和歌聲打著拍,時明時暗。人影沒有,歌聲還在,餘音繞梁之感猶如教堂鼎盛時的唱詩班。崑山以為是時空轉換導致的心理錯覺,低頭卻無意看到一排排水印清晰地印在地板上,綿延至走廊另一端。他湊近仔細看,那更像一個人的足印,帶著規律性的跳動,在走廊盡頭的房間就消失不見。
瞬間,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幅綺麗景象,一個少女踮著腳尖在這地板上跳著芭蕾,舞步輕盈,滑旋而過,那少女的回眸分明就是江小魚。
「我找你來了。」他心頭愴然。
華唯鴻終於能夠下床了。
顧夏初看他衰弱如秋後的枯草,髮際都鑽出了白髮。畢竟是奔四而去的人了,那原本高大精瘦的身軀一下子就多了些跌跌撞撞。丁吳貞的卧床不起也讓他心情慘淡,為了吃藥的問題他竟然頭一次向顧夏初發起了脾氣。
夏初收拾著摔了一地的水杯,隱忍不發。她倒是樂意看他發發脾氣,或許這才是夫妻。
華唯鴻發脾氣是有原因的,他一直以為夏初給自己吃的是感冒藥,每次喝完都是心慌昏昏欲睡,後來漸漸覺得不對。出於一個醫生的敏感,他覺得葯裡面混雜了別的東西,西藥的苦和中藥草的苦還是容易分辨的。
「你在我葯里加了什麼東西?」
「沒什麼。」顧夏初始終笑著。
「不對,我最近心慌得厲害,越來越沒力氣。」
「莫名其妙,不知道你在疑心什麼。媽媽用來治療冠心病的藥物和你的葯我都是分開放的,就算是你誤吃了媽媽的葯,也只能是疏通一下血管,不會像你說的這樣。我看你是讓白蘭給嚇掉魂了。」顧夏初撫住他發顫的手,「躺了這麼多天,自然會覺得虛弱。明天我們一起去島上轉一轉,你就好了。」
夏初溫柔似水,華唯鴻倒有些愧疚了。這些天,母親病倒,自己也受了傷,只有夏初忙前忙后毫無怨言,自己卻在這兒胡亂猜忌。他黯然,「本想只是摔了一下,卻這麼多天不見好。晚上我總是做夢,夢見白蘭就在這座房子裡面,睡在我的身邊,全身是血,我……你不知道,她死後我去了德國,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是需要服用鎮定類藥物才能入睡的,我害怕和以前一樣……」
華唯鴻說到這裡,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夏初撫著他的額頭,心頭掠過一絲愜意,看樣子是藥物發作,他又睡著了。她心內愴然笑著,華唯鴻,你知道么?我多希望你永遠睡在這張床上,不離開……
崑山漫步走出教堂,獨自一人在島上遊盪。
琉璃島並非看起來那麼冷清,一路上他總能偶遇三三兩兩的漁民。他們身材魁梧,笑容質樸,乾淨透明若海底的沙子。
夏初並沒如約前來,說是華唯鴻還未痊癒,需要守護。其實他本沒想過要人陪伴,他太需要一段釋放的空間了。夏初臨走前跟他講,島東可以看到聞名遐邇的白鷺。
果然,越向前走水草越豐茂,高過人頭的野生蘆葦和香茅草散著幽香,腳下處於尾季的野水仙遍地,一聲聲歐呀的長鳴繚繞於空,原來是那些白色的鷺鳥兒在上方環繞而飛。它們都是羞澀的鳥兒,一點聲響便被驚得翩然而起,神色典雅,姿態嬌羞。這本是怡然悅心的景象,但在他那惆悵的心房裡迴響的倒是李白的那首「人生四十未全衰,我為愁多白髮垂」。
他仰望著那些悠然的身姿,絲毫沒有注意到水窪深處竟掩埋著一片墳丘。墳丘荒蕪,碑石簡陋。
「你來這兒做什麼?」
這是耄耋之年的老白鷺在說話?崑山轉身一看,一個老漁民抱著個蟹簍正打量著他。他認出來了,正是夏初口中的蝦叔,忙回笑道:「我聽說這兒有很多白鷺。」
「有很多白鷺,也有很多死人。」蝦叔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死人?」崑山這才注意到自己竟然置身於一片墳地里了,「哪兒來這麼多荒墳?」
「都是些入不了祖墳的女人,病死的,難產的,被趕出家流浪的,多少年多少代扔在這兒……這可不是個好地方,誰讓你來的?這島上哪兒不好玩,你偏偏來這兒?」
崑山吃了一驚,不能入祖墳的女人?他第一次聽說。
「呵呵,不就是墳地么?都什麼年代了,還這麼封建迷信。」
「人有魂,鬼有靈,幾千年的道理。住荒墳的都是孤魂野鬼,你在這兒轉,小心被鬼上身。」
崑山無所謂地笑笑,蝦叔掃他一眼,「這些年島上的後生都想盡辦法去岸上落腳不肯回來,你們這些外地人卻沒頭蒼蠅似的撲進來。一個荒島有什麼好看的?前面的斷崖,上個月還摔死了一個外地的遊客。」
崑山一聽來了興趣,反問道:「這些年你遇到過外地來的遊客么?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女孩兒,上海來的……」
「上海來的?」蝦叔皺皺眉頭,「我還真遇到過不少從上海來的,前些年來了一大批,好幾個呢。」
「哦?」
「島上就沒有過那麼美的女人,」蝦叔像是一下子回到了過去那些歲月,「那個女人是在舞台上跳洋舞的,天天挨斗,被斗得很慘……」
原來他說的不是江小魚,崑山暗中苦笑,人海茫茫,找到一個人並不容易。
「你說這裡埋著流浪到島上的女人……」
「這裡埋的女子多著哩,鬼子來的時候來這個破荒島避難的,我見過不少,大飢荒的時候來島上討飯的,走著走著就栽倒在路上的,那兒我親手埋了一個,許多年了。海崖那頭,看見那些爛船板了沒?那是風水先生特意囑咐的,那些女人八字太凶,必須浮葬海上離這地皮遠遠兒的。」
崑山吃了一驚,浮葬海上?他只是在國外某些獵奇性雜誌上見過,怎麼也沒想到國內也有這種風俗。當然,他幼時見長輩提過所謂的「浮葬」也只是棺槨不入黃土罷了,和這種浮葬海上的完全不同。
「所以你要聽我的,不要再往前走了。」
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被蝦叔見過的那些凄愴給揪住了肚腸,崑山也不好意思硬著頭皮繼續向前了。但他總覺著冥冥之中有股力量牽引著自己,好像前方有什麼東西等著自己。
「就算你要過去,前面也沒路,只有沼窪地,前兩天那丫頭差點死在裡面。」
「你說的那丫頭是夏初么?」
「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誰。」說到顧夏初,蝦叔神色奇怪,說話也莫名的緊張,「你們這些年輕人,眼裡沒天沒地,沒鬼沒神,什麼都不怕,也什麼都幹得出來,總有遭報應的時候。那天就是有鬼在拽她哩,否則怎麼好好的就滑了進去?一年才遇一回呢。」
崑山被蝦叔這一絮叨,興緻都沒了,思緒卻隨著蝦叔的嘴巴一張一翕彷彿通了靈,恍惚間看見野鬼遍地,倚著墳丘,長發繞頸,霜打秋葉樣的慘淡,哀怨地瞧他。日光投射下來的一瞬,那些原本枯花濁玉的臉龐瞬間耷拉萎地,死而不僵的身子化作一隻只白鷺,迎風飛舞了。
崑山忽然覺得今日情形十分不祥,腳掌沒入軟泥時土面下陷的起伏感都要令他膽戰心驚了。
今日的華宅猶如一潭死水。
華唯鴻連日嗜睡,全身無力,只是腸胃絞纏的嘔吐感催醒了他。這種異常只在白蘭猝死的那段日子有過。他一回這個島,白蘭的魂又纏住了他,這種痛楚令他異常傷感。
顧夏初守在廚房,大半時候她和煎藥爐靜靜相對,當她抬眼看見一個人立在門前,心頭一驚,旋即還是粲然一笑迎了上去。
即便崑山走過很多地方,也不得不驚嘆眼前的民宅雅緻非常,那內斂的奢華味道恍如一幀裝訂細緻墨香四溢的古線裝書。或許只有這孤懸於世的海島才會有如此條件保存好一棟明清古宅吧?但進了裡屋,他就不得不哀嘆住在屋裡的人,生生把這門面給毀了。丁吳貞沒什麼文化,她沒覺得這房子有什麼好,還想著將來有點力氣把這房子拆了翻新呢。
出於禮節,崑山先去探望了丁吳貞。丁吳貞神色憔悴,聽顧夏初介紹才知道這是兒子的朋友,可是她已經說不了一句完整的話,只能招招手致意。語言不通,老人家又欠精神,崑山不便叨擾,略微寬慰幾句就隨著夏初出來。
夏初始終是笑盈盈的,帶著崑山去她與華唯鴻的卧房。
「可惜華唯鴻身體也不好,精神也出奇的差。三十幾歲的大男人,昨天竟然跟我說,他活不了多久了,曾先生,你說這可笑不可笑?」
「怎麼會這樣?我看他以前精神好得很。」
夏初像是被崑山這一問問到了心坎,停下腳步抱怨道:「本來是到島上調養,誰知道這個島並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唯鴻的媽媽天天嚷著島上鬧鬼,還說唯鴻身體不好是被鬼給絆住了,攪得我心都亂了。」
崑山覺得好笑,「鬼神那一套就是她們的信仰,你敷衍下就好,只是別太委屈自己。」
「委屈一點不算什麼,只是她天天絮叨,我被逼著天天燒香消災,也不由得疑神疑鬼了。」
顧夏初說完嘆了口氣,忽然看到華唯鴻正站在門前靜靜看著他們倆,嚇了一跳。
崑山也被嚇了一跳。
唯鴻意味深長地看著崑山,「想不到我們在這兒也能見面,緣分真是不淺。」
「我聽說小魚在這兒……」崑山說到這裡說不下去了,江小魚是壓在他心頭的一顆沉甸甸的石頭。
上次兩人僵持的誤會還未解除,崑山這一說,唯鴻卻以為他還是為了夏初,勉強一笑:「大家都在一起了,有什麼話就儘管說吧。」
崑山趕忙解釋:「你別誤會,我來不是為了給你們添麻煩。」
唯鴻想說些什麼,無力的虛弱感卻使得他又想卧床休息,他只好彬彬有禮地淡然回應著:「客氣了,你來這兒我總得盡地主之誼。」
「多謝你。」
華家兩人卧病,崑山不便久聊,婉拒了夏初共進晚餐的邀請,有點兒失落地離開那棟老宅。他本以為只要來到琉璃島就可以很快訪聽到江小魚的下落,卻沒想到這是一塊如此冷漠荒蕪的地方,江小魚還是猶如蒸發了一般,找不到半點她的痕迹。至於華唯鴻,他能看得出他的虛弱與煩躁,他搞不明白,難道和心愛的女人在一起還不夠幸福嗎?怎會落到如此頹廢的境地?
他在島上僅有的那家簡陋的漁家樂小飯館草草吃過了晚餐,步回教堂。
太陽已經落山,古舊的教堂被罩上一層金色,看上去溫暖許多。
空蕩蕩的大廳有些涼爽,但比起上海的陰冷已經愜意多了。
想起昔日和江小魚第一次在上海看到教堂的情形。江小魚告訴他,那教堂在她的夢中見過,好像她在母親懷裡的時候被抱進去過。「那你還記得什麼?」「不記得了,只記得媽媽抱著我,和爸爸廝打,他們拚命地打,我就拚命地哭……」小魚每次說到這裡就要哽咽,就像落入荒野的孤鳥,羽毛都散著憂傷的凄涼。
回憶到這兒,崑山心內隱隱作痛,小魚從出生開始,就沒有幸福過。他強迫自己不再想下去,抓起手機看看,卻發現有了信號,王重光的幾條簡訊都顯示出來:「你到底去了什麼鬼地方?」
崑山頓時覺得好笑,王重光身為老公安的優越感在此刻顯得滑稽。他能找到琉璃島,多虧了那日他翻拾舊物時,發現江小魚與她敬愛的孤兒院嬤嬤的合影。小魚認定自己是上海孤兒院長大,所以一回到上海便去尋昔日對自己疼愛有加的嬤嬤。他恍然記起小魚說過那嬤嬤所住的巷弄,巷弄周邊都是有名的百年老店,憑著這一點他追絲撥縷,終於找到了那年近六旬的嬤嬤,也終於知道了江小魚堅持要去一座非常偏遠的海島。
那座海島有很多很多白鷺,小魚說她要去看美麗的白鷺,她那段時間太傷心了,她摸著肚子憂傷地說:「嬤嬤,我的命為什麼這麼苦呢?三歲那年,爸爸媽媽就拋棄了我,現在我肚子里的孩子也被拋棄了……」老嬤嬤回憶到這裡時,溝壑密布的臉上滿是淚水:「那是多麼好的一個孩子啊,想起來就讓人心疼,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崑山像一具行屍走肉走出了嬤嬤的家,嬤嬤還隔著防盜門的紗窗顫巍巍地嘮叨著:「孩子,你要是找到她了,一定帶她來看我啊,嬤嬤活不了幾天了……」
崑山一想到嬤嬤的話,小魚肚子里又有了個孩子,他的心就隱隱作痛,在床上輾轉反側,瞪大眼睛看著天花板,一心等天亮。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入了夢鄉。
有人說地獄有多少層,夢境就會有多少層,崑山這一次墮入了夢中的地獄。教堂還是那個教堂,卻遍地烈火。他在烈火中狂奔,找不到出口。身體被火舌舔舐得疼痛。平日空曠無人的廳洞妖魅鬼怪紛紛現身,它們猙獰可怖的形體在烈火中毫髮無傷地躥行,風一般穿過他的身體,獰笑著,怪叫著……崑山幾乎是尖叫著從夢中醒來,大汗淋漓。
他恍然坐起,意識到這是一個噩夢。此刻的教堂一片死寂,黑夜中鐵一般的陰冷比夢中的烈火更可怕,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在一個陌生地方產生迷離與恐懼之感,那是一種不可控的令身體各個細胞都可以敏銳捕捉到的悚然氣氛。這種悚然令他瞬間懂了蝦叔眼中的深味。
不,我不應該在這裡。他腦海中浮現出以往經歷的一樁樁異聞,此時此地更顯詭異。
那天晚上,天氣微涼,河面上忽然泛起一層蒙濛霧氣,霧氣在空中散發之勢朦朧柔美,將烏渾的河水罩作奶油色,實際上它不過是那些可憐的卑微的小動物的天然浮葬場,在陰冷的夜晚潛溢出腐爛的臭氣,令人厭倦又恐懼。他每次經過這裡的時候都要小心地駐足回頭,偷偷撇一下河邊的那團白影,一個女子在河邊背身而坐,似乎正凝望著那河水。
一天晚上他忍不住指著那團白影向同行的奶奶嚷道:「看,就是那個阿姨。」
奶奶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因為河邊本就是空蕩蕩的半個人影也無。
後來,這胭脂河畔有了一場規模不小的法事,轟動了整個小鎮。鎮上的人幾乎都聞聲而來,看著鎮長請來的幾個和尚在河邊日夜不停地誦經,念了三天三夜。因看到那女子魅影的不止崑山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