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催眠室中的黑色幽靈(1)
我曾在黑暗中走了很久,
直到遇見你,
眼前亮光一閃,
終於又重回人間。
夏初昏睡了一夜,再次聽到有人喚她的名字是在清晨。
窗外的花草早就醒了,無形的肢體在空中到處遊盪,留下露珠般清甜的香氣。不知名的鳥兒在園深處歡快地叫著,催醒她失去知覺的肢體,令其漸漸復甦,隨著龐大的世界一起運轉。
她頭腦昏沉,努力睜開眼睛。過去的記憶若巨大的黑白影照擋住了她的去路。她尋找、探尋,看到的依舊只是一片黑暗。
昨晚的嘈雜和混亂還殘留著若斷若連的聲線滲入她的腦海,那是一些不連貫的沒有次序的事物,就像沒有畫面的聲像將她時刻要脫殼的魂靈拽回現實之中。
有冰冷的器械貼在胸口,「心跳正常。」
虛幻的白色光源,像在天堂口,她看到籠罩在一片聖潔光澤之中的白色天使。
「眼睛沒問題……」一個輕柔的女聲。
「看來我的推斷沒錯,是心因性失明。」是誰的聲音?飄渺又沉重,一縷縷灌入心臟,冰凍窒息的胸口有了水滴融化的聲音,她輕呼出一口氣。
那人輕握她的手,「你看,夏小姐,你的眼睛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我不姓夏,我姓顧。」
「哦?呵呵,抱歉。」
「華醫生,你能記住我的名字嗎?我叫顧夏初。」
「哈哈,當然。像顧小姐這樣美麗的女孩子,我可是過目不忘!」
周圍一片笑聲,有一個冰冷的女聲:「現在就開始嗎?」
那女聲像來自外星球堆積的冰山,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接著是那個溫暖的聲音:「讓顧小姐好好休息一下吧。」
手心忽然沒了溫度,她心一懸,隨即一股溫暖的氣息貼近耳邊:「相信我肯定會讓你很快好起來。」
那聲音帶著一股淡淡的消毒藥水的味道,還有若隱若現的香。那香攜帶歲月的沉積,或許來自某個不知名的島嶼,是一大片白色雛菊開在荒蕪的山坡上散發著熱烘烘的香氣,細白的沙子在海水沖刷下潮濕又溫暖的味道……對,是那種香。
有這種香的男人必然有著溫潤的眼睛,寬厚柔軟的唇和可依賴的肩膀。
她的手指微微顫動,恨不能像牽牛花的須蕊那樣迅速繞上那個人的脖頸。不,不要貪戀這種香氣,它是嗜血猛獸迷惑路人的誘餌。當你沉浸其中,那蓄勢已久的利齒和寒光四射的眼睛就會從暗中一躍而出咬斷你的咽喉。當你成為一堆血肉淋漓的屍骨,它早已拋下你的殘骸消失在命運的交叉路口不知去向。
空氣中傳來凄厲的呼嘯,是風聲涌過怪石林立的峽谷吧?!聽,尖銳的風聲,彷彿來自地下的某個洞穴,抑或空曠的海域,帶著海水的腥咸血的潮濕,心底瞬間豁開一道溝壑,血水從傷口處汩汩流出來……是誰發出疼痛的叫喊?那是無人可以聽到的痛苦的呻吟。哦,停止吧!
眼中有一滴淚輕輕滑落。
她不知道自己躺在那裡的樣子,是水晶盤中奄奄待斃的金魚么?金魚應當放在魚缸里的,不需要多麼精緻的魚缸,只要注滿水讓我活過來。誰是我的水呢……水,冰冷的水,真的能拯救垂死的金魚么?不,我是一條被淹死的金魚,被仇恨和怨艾淹死的金魚呢!想到這裡,她的心口就是被撕扯的痛。
因為看到了就痛苦,聽到了就痛苦是么?
那個人遠去了。靜寂。陷於黑暗之中倒真是一種超脫。
她這麼想著壓力減輕了不少。哦,以後的世界真的只有我一人了呢!再也看不到任何人類的臉。看到又如何呢?每個人的臉都藏在自己的內心,你看到的永遠都是不真實的。明知道不真實卻有依賴和期待,否則就會覺得無所依託。呵,人生真是一個充滿魅惑的邪惡騙局。
走吧,走吧,一個輕柔的女聲響起。
像是有一雙手輕輕托住了自己的臉,她抬頭,看不到陽光。一具柔軟的軀體輕輕從後面環抱住了她。她沒有抗拒,埋首在那個人的懷裡,溫暖,溫暖得快要睡去。
來,來,跟我來,一個稚嫩的童聲從天際遠遠傳來。空中有一隻巨大的風車掠過,伴著女孩子的咯咯笑聲,一群鴿子倏然而起,劃出流星般的白色光影。多麼美麗的畫面啊,她努力瞪大眼睛,卻困在黑色的死寂之中什麼也看不到。
陡然,那個冰冷的女聲砸破了她的耳朵:「二號床起來了!」
她的心不由得又縮成一團。
這天早上,在醫院的精神病科診室里,華唯鴻正努力使一位病人開口說話。
病人原本是被拒診的,因每次他都是一個人偷偷地來,來了卻一言不發,幾次下來使得他成了醫院不受歡迎的病人之一。華唯鴻剛回國,病人的這種奇怪舉動倒讓他有幾分好奇。但這次病人依舊一如往昔,彷彿在與醫生對峙一般將那張臉藏在了兩膝之間。那彎曲的姿態令人想到埋身沙漠的鴕鳥。
時間已過去一個小時,對方窩在那裡還是沒有開口的意思。他需要時間,華唯鴻提示自己要忍耐。病人的這種反常的沉靜下面往往是在做著激烈的內心掙扎。
「還是不想說嗎?」
「唔……」
那張臉慢慢抬了起來,是一張稚氣未脫的面孔,眼睛黑亮澄澈,看上去是個可愛的男孩子。
「到底是什麼樣的煩惱呢?說來聽聽。來,看著我。」
男生用力搔著頭髮,快要哭出來的樣子:「謝謝你醫生,我想我必須要說了。這裡的醫生沒有一位像您這樣對我這麼好。他們不止一次把我轟了出去,還說我是存心過來搗亂的壞學生。我現在真的很煩,每天情緒都很低落。」
「為什麼?」
「唉,想想真的好奇怪啊。我之前一直都是很開心的。大概是我讀高三以後快要高考時,我每天都很焦慮。突然有一天,我看著自己的書房覺得很異樣,有了一種飄離的陌生感。」
「哦?」
「看著眼前的一切我忽然產生了好多疑問,這個是桌子,這個為什麼是桌子呢?為什麼就不是冰箱?為什麼這個是彩電?為什麼這個就不是桌子呢?其實我也知道它本來就是桌子本來就是彩電嘛!但腦子裡就會不斷地提問。為了停止這種恐慌,我必須要制定一套答案努力說服自己,安慰自己說『這個本來就是桌子,它是木頭製造的一種工具,哦,為了滿足人類需要而產生的,當然它也可以是椅子或者床,但絕對不會是彩電或者冰箱,因為材質不同嘛,這個無法改變,任何科學或自然道理都可以證明它是桌子……』但隨即我又會想,為什麼我講的這個答案就一定是對的呢?然後我又去想這個答案的正確性,一旦想通了,那心情比中了五百萬還舒服。要是想不通那就真的太痛苦了,我的大腦就會不斷地提問,像一個人在我耳邊一直一直不斷地敲鐘,無法阻止地去想這個答案的對錯性,無法正常地學習和工作,反正就是這種類似的問題一直困擾我到現在。還比如,這道題目是對的,為什麼它就一定是對的呢?然後我會去好好想因為它是經過科學證明推理以後本來就是對的,這個是我想的答案,我又會去想,為什麼我想的這個答案就一定是對的呢?……我真的是太痛苦了,雖然外表看起來和正常人一樣,但是內心總是不斷在打架,我已經有女朋友了呢,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她會不會把我看作精神病呢?」
「呵呵,你有強迫症的傾向,但和嚴格意義上的精神病相比,危害性微乎其微。在我這裡,你這種心理疾病就好比小小的感冒根本不算什麼。」
華唯鴻臉上掛著職業性的微笑。時間一點點過去,他不止一次失神,有個人正沉寂在黑暗中,他很想去看她。
突然走廊上響起雜亂的腳步聲。
一個身材高瘦的女子氣勢洶洶地向這邊過來,大力推開房門:「華醫生,華醫生!」
推門的人叫李宛冰,年約四十歲,兩隻顴骨高聳撐起一張黃而皮包骨的臉。在華唯鴻眼裡,幾乎全世界所有的女人都可以比作靈性的花朵,不管她是年輕通透還是蒼茫暮年,總有一朵花適合她。但對於這個女人,他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形容。她手腳關節粗大,像一截截粗笨的原木拼接打造而成,但整體看上去卻又覺得那高挑的身體奇瘦,像是一隻身材怪異的貓頭鷹。這隻貓頭鷹有著理性獨斷的思維,是國內屈指可數的戒酒專家之一,謝永鎮得力的手下。
「怎麼回事?」
「真是見鬼了!」
「哦?」華唯鴻內心有了不好的預感,是那個顧夏初嗎?他身子動了一動,但還是忍住了,「李主任能不能稍等片刻,我還在坐診。」
李宛冰早就看到了那個一臉驚惶的男生,撇了撇嘴:「還等什麼呀,讓這個小崽子滾出去!」
男生戰戰兢兢地站起來,囁嚅道:「阿姨,我——」
「誰是你阿姨,快滾!你個小騙子!」李宛冰吐著口水就將男生推推搡搡地趕了出去,臨了還不忘補充一句,「杜小麥,別再讓我看見你!」
華唯鴻倒吸一口冷氣,有些不高興了:「你這樣是不是過分了?」
李宛冰滿不在乎地把那把椅子向前一拉,和華唯鴻面對面地坐下:「告訴你吧,這小崽子根本就沒病,他謊話連篇拿我們這些醫生尋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