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矢志不渝.
暮色漸起,新柳蒼暗,裊裊如煙,湖中的鴛鴦水鳥或歡快覓食,或悠閑在碧荷間嬉鬧追逐。她坐在湖邊的青石上,穿著小太監的服飾,一張白皙的臉清麗得極致,靈巧的手,一針一線仔細在帕子上綉著雲紋。
相隔這麼久的再見,他有些緊張,心中一陣甜又一陣發酸。
睫毛緩緩揚起,迎上他炙熱的目光,糖兒只感覺臉頰微熱,嫣然一笑道:「我是不是該向太子殿下請安?」
四目相觸,有一種令人心顫的悸動,他鼓足了勇氣,卻是極輕的聲音回:「以往那般隨意就好。」
聞言,糖兒重新垂目開始刺繡,細密的針腳,專屬於女兒家的精巧,雲朵好似飛到了那素白的帕子上。
辰夜的心猛地一沉,轉身卻邁不開腳步,如果不能得到更準確的答案,自己永遠也放不下,勇敢地再次面對她,「我喜歡你。」
糖兒微微一僵,臉頰瞬間被羞澀燃透,紅若晚霞,努力令自己保持理智,「然後呢?」
完全沒想到她會給出這樣的答覆,他的臉霎時間閃過多種表情,有疑惑,有難以置信,還有堅定,「你難道不應該說你也喜歡我嗎?」
應該嗎?她的臉燙得著火一般,柔和的秀眉稍稍蹙起,「如果你想得到我的身體,我好像沒有反抗的能力,要我心甘情願,那得看你願意付出什麼代價,讓我好好想想,銀子還是比較可靠的。」
這話尖銳刺耳,聽著無比難受,辰夜被傷了自尊,仿若一顆心陡然被拋棄,翻了幾個滾裹在泥灰中,嘴角揚起一抹極苦澀的笑意,「到底是從花樓出來的,賬算得夠細。」
「不然怎樣?與君初相見,緣為前世定?你隨口付出七分,我就必須掏心回報十分?」理智令她臉頰的熱度退卻了些許,並不在意這話語間影射的意思,唇緩緩綻放出好看的笑容,「直接點,就說你能不能娶我罷!如果不能,你又何必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只要一句話,全天下的女子任你挑選。」
這是他第一次對女子心生愛意,頂著莫大的勇氣表白真情,懷揣著十成的激動,得到的也同是十足的打擊,鬆開她的手腕,看著那張明明也羞澀的臉,「既然你知道,為何還要踐踏我的真心?」
「你若真的喜歡,想要我的身子,我會按自己認為的價值收取銀子。如果你要我接受你的感情,那愛過之後我能得到什麼?一副被你遺棄的軀殼,還是永無止境的等待?換個角度,我欣然接受了你的感情,也許我們會度過一段美好又繾綣的時光,耳鬢廝磨,將對方視作生命中的唯一。是,你有能力可以給我一個低等妾氏的封號,我會住進一處偏僻卻也算華麗的宮院,每日像你的其他女人一樣,滿懷期待或者悲傷,苦苦等待你的蒞臨寵幸。將來的一天你坐上了那個至高無尚的位置,你的正妻將是皇后,就算你能從數不清的嬪妃中偶爾想起我,但每次召幸,你都需要經過她的許可,才能和我匆匆在榻上翻雲覆雨。隨著時間推移,你將有越來越多的女人,她們必須給你生很多孩子。如果我的運氣足夠好,能躲過後宮爭鬥明槍暗箭生下皇子,我會因身份低微而失去撫育自己孩子的權利,想想這些就夠足令人絕望了。」糖兒拉起衣角,緩緩立起身,抬目直視著那雙深邃的眼睛,「我承認,要想不動心,不喜歡你真的很難,但我沒有信心去過那種消磨感情,破壞美好,摧殘身心,悲苦至死的生活。」
很明顯,她對自己也有感覺,有過在一起的念頭才會生出這番想法。她用不齒的交易表示面對強權的無奈和妥協,以可預知的悲劇直接堵住了所有突破的可能,令自己無言以對,甚至知難而退。也非常明確拒絕的是太子,一位尊貴驕傲的殿下,權利和殊榮,錦繡鋪地的奢侈生活,更清楚該用何種精準的方式打擊自己的熱情。這番話再次撼動了心弦,辰夜驚異於她的聰慧,一臉真誠地說:「你的感情觀不是遵從內心,而是出於看似理性實則消極的想法設定。」
「愛情的遊戲不是每個人都玩得起,心死之痛一定大於身死。」她嫣然一笑,那笑容仿若春花一般美好,「我們接觸不多,相見的次數屈指可數,你救過我一命,我願意終身做你的奴婢。如果你能體諒我,那就請你不要試圖從我這個見過太多虛情假意的女子胸膛內套出真心。」
她有著獨立堅強的品質,身在亂石堆中,外表普通內部隱藏的卻是一塊純金。辰夜靜靜看著她,陷入思考和沉默之中,得不到的感覺真複雜,傷感?好像不這麼簡單。失落?有也不全是。難受?絕對但也帶著絲絲喜悅。他一時無法理清頭緒,也解釋不了自己的心緒,但能確定沒有因為她的拒絕而死心,誠懇地說:「對不起,是我唐突了。」
他高大的背影漸漸遠去,消失在紫藤下的迴廊盡頭。糖兒唇角微微動了動,這才發現手心的帕子已然被汗水膩濕,木然望著夕陽下水波蕩漾,點點躍金的湖面。
深深宮闕,時間的流逝不易察覺,如天空的飛鳥悄然掠過。
幾位嬪妃皆老了,依舊只能彼此做個陪伴,打發悠閑卻也孤單的時光,坐在最邊側的人,幾乎僅遠遠見過皇帝數次。淑妃死後嘉和公主由麗嬪撫養,公主剛許了親事,麗嬪心情甚好,由宮女伴著立在廊下,一邊逗弄籠子里的金絲雀,一邊笑道:「還是皇上想得周全,擔心笑兒太任性,公主的位分太高,無法享受普通家庭的天倫之樂,給駙馬封了這不大不小的五品,又明面上批了『下嫁』,給足了駙馬顏面,又令他不能再行納娶真是兩全其美。」
這麼多年過去了,燕良人也不似年輕時那般少話,微笑道:「皇上的心思不同常人。」
籠中的金絲雀打著盹,只偶爾輕輕扇動幾下翅膀,麗嬪從宮女手中拿過食料餵給它,想想又說:「棋道艱深,皇后那般聰慧又得皇上親自教授棋藝,目前還沒贏過一局。」
這些話說出來,先前不覺得有什麼,賢妃細品后頓時怔住了,臉色蒼白如紙,好像頭頂打了個炸雷一般!這普通的閑聊卻足以令她感覺驚心動魄,模糊的記憶中,老太后病重時自己立在寢殿外,隱隱聽見皇帝的聲音:「人多必定事多,孫兒不想這麼麻煩。」
「每日閑來睡睡午覺,寫詩作畫多好。」
賢妃的心驟然一亂,額頭上青筋迸起,往事仿若一團迷霧,又似一片空白,最後逐一清晰浮現。皇帝數次悖逆老太后的意思,她沒有皇后金印和冊寶,甚至連封后典禮也沒有,可她擁有的是皇帝至誠的感情。寡居深宮,權利是唯一能令自己感到安全的東西,以往心中的一切感激,滿滿的皇恩榮譽,後宮實權,竟是這世間最大的笑話。
皇帝用心極深,一直對辰夜明忽暗保!賢妃笑了,笑得接近瘋狂,仿若得了失心瘋一般,突然又開始流淚。嬪妃們驚愕地看著她,個個嚇得臉色發白,卻又不敢貿然前去安慰。
心中的慘然奔涌而至,利益驅使下不可能有真情,雖然賢妃明白從不曾擁有聖眷,也承認自己早已失了初心,但皇帝的冷酷無人能及。八歲被冊立為太子,就連越軒也成了他審視全局,觀測動向,看清權臣的犧牲品!
到底二皇子剛被封了王,賢妃知道皇帝還是給她留了希望,這些年大哥和二哥為了鞏固地位,暗中給越軒送過多少美人實在無從考證。怨不了天,尤不得人,不能悲不能嚎啕,更不能質問不公。她心中凄楚酸涌,眼淚如決堤的洪水般不可控制,她在為越軒哭,也在為自己的命運哭,仿若要將餘生的眼淚索然流盡。朦朧的淚眼中,滿宮牆的藤蔓搖曳生姿,再過不久,整個皇宮將再次芬芳沁鼻,成為薔薇花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