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探花
德妃靜立廊上,一雙絕美鳳眼眸光清寒,面色冷冷望著院中眾人。
望著盛氣凌人的德妃,想到她此時正身懷龍種,是近兩年宮中最得聖寵之人,藍瓔心知不好,一時方寸大亂,竟忘記向她行禮。
疊翠快步下台階,來到年長宮女面前,嘴裡問著她話,眼睛卻在細細打量藍瓔。
「春月,怎麼回事?」她問。
名叫~春~月的年長宮女板著臉氣狠狠說了一大通,指著潑了一地的花雕酒,一口咬定藍瓔是受了誰人指派故意來暗害德妃娘娘和她腹中的孩子。
面對突如其來的誣衊,藍瓔心裡反而鎮定下來。
她從容地向德妃屈膝行禮,又規規矩矩喊了一聲「疊翠姑姑」,接著不急不迫為自己辯白。
「德妃娘娘萬福金安,奴婢藍瓔乃尚食局司釀,今日奉皇上皇后諭旨往各宮送紹興府新進貢的花雕酒,以備重陽過節之用。奴婢領旨一路去過皇後娘娘的鳳儀宮、貴妃娘娘的昭陽宮、淑妃娘娘的瑤華宮。
方才剛到鍾秀宮,話未說完,這位春月姑姑便鬧脾氣摔了酒,賞了奴婢一巴掌,還讓人拿了繩子來捆奴婢,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話。」
藍瓔頓了頓,又釋然道:「奴婢自己是無所謂的,就只擔心這些沒頭沒尾的話傳到帝後跟前,擾了宮裡過重陽的氣氛。」
旁邊掌事姑姑疊翠聽藍瓔說完,笑道:「重陽節自然要緊,但在皇上心裡,只怕咱們娘娘的胎才更為重要呢。藍司釀,你說是不是?」
藍瓔微一怔,忙道:「姑姑說的是,奴婢記住了。」
疊翠對她的態度很是滿意,望著地上破碎的酒壺,還想說什麼卻被德妃打斷了。
德妃小心步下台階,徑直走到藍瓔面前,伸手捧起她的下頜,認真察看她臉上指甲劃過的兩道血痕。看過之後,她命疊翠進屋取來一隻精緻的小藥瓶。她親手將藥瓶遞給藍瓔,並叮囑她要早晚塗抹才好得快。
藍瓔望著德妃那張冷若冰霜的臉,拿著藥瓶心裡很不自在。
德妃滿不在意剛才春月的話,凝神望著朱紅宮牆,寞然道:「既是紹興府送來的貢品,各宮應各有分例,偏巧屬於我的碎了,看來也是命數。」
藍瓔聽了心裡莫名傷感,柔聲道:「花雕酒雖性溫,娘娘懷有身孕最好還是不要碰。等到明年重陽,奴婢定給娘娘留一壺上好的菊花釀,那才是真正好喝的酒呢。」
德妃轉身回眸,一雙鳳眼清澈如溪,水光瀲灧,依稀露出幾分淡淡笑意。
她朝藍瓔輕輕一點頭,面頰微粉,黛眉輕揚。不知怎地,藍瓔腦中忽然閃過一句詩——「三杯竹葉穿心過,兩朵桃花臉上來」。
德妃是宮中出了名的「冰美人」,據說建昌帝最鍾愛便是她那冷傲孤僻的性情。
建昌二十八年正月,唐國公獻女入宮侍奉君側,皇上一見鐘意,初封便是德嬪,並用「一片冰輪皎潔,十分桂魄婆娑」兩句詩來稱譽她。
藍瓔一個恍神,就聽德妃語氣嚴肅在叱責宮女春月。
她冷厲道:「你是跟隨本宮從國公府進宮的老人,如今入宮不到一年,你就將本宮當年告誡你們的話全忘了嗎?你這般飛揚跋扈,莽撞行事,是想害死本宮,害死整個唐國公府嗎?御賜的東西你也敢隨意亂動,你是有幾顆腦袋夠砍的?」
春月不等德妃說完,便眼淚汪汪委屈道:「奴婢這麼做還不是緊張小姐肚子里的小皇子小公主么?這宮裡人人都是當面一張臉背後一張臉,咱們不能不防啊!您看這個什麼尚食局的小司釀,平日里見面呆呆笨笨的不言語,今天倒伶牙俐齒。我看她就是心裡有鬼!」
她一番話沒遮沒攔,德妃氣得臉色發白,身子微微發抖。
疊翠見主子生氣,立時大喝一聲「住口」,疾步走到春月身旁死死拽住她的手臂,不讓她再胡亂說話。德妃對疊翠道:「把春月帶去內廷司,就說她不小心打碎御賜的花雕酒,請內廷司按宮規懲處。」
春月花容失色,立即跪趴在地上,哭著求道:「小姐……娘娘……主子,奴婢做錯了事自己掌嘴,求主子不要送奴婢去內廷司。奴婢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呀,主子,求求您,不要啊!」
藍瓔也是大驚,內廷司的總管內官王公公看著和藹,做事卻是雷霆手段,絲毫不講情面。凡宮裡的太監宮女,光是聽到王公公的名字就嚇得雙腿發軟,何況被送去懲處論罪。
臉上的划傷還是隱隱發痛,藍瓔卻不想計較了。她主動上前對德妃道:「娘娘,今日之事全是一場誤會,待會兒出了鍾秀宮的門,奴婢等人是半個字也不會說出去的。您別生氣,千萬不可動了胎氣。」
春月趕忙抬起頭:「主子,您聽藍司釀說的,這都是一場誤會,您饒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疊翠等鍾秀宮的宮女太監都站在院子里,動也不敢動,只靜靜等候德妃對春月的發落。
德妃默默望了一眼春月,而後慢慢轉過身,背對著她。
「不是本宮心狠,實在是你犯下大錯,違逆皇上皇后的一片好意。朗朗乾坤,青天白日,這麼多人在場,本宮沒法子包庇你。」
她說完,默然揮了揮手,疊翠帶著兩名太監把哭得撕心裂肺的春月強行帶了下去。
藍瓔在一旁看得心情錯雜,見德妃背著身不語,她帶著尚食局的小宮女匆匆行禮告辭。
一個月後,德妃因私自服用宮外來的補藥,致使保胎不當而小產。
又過一個月,建昌帝突然廢除鍾秀宮的禁足令,親自探望卧榻休養的德妃。那日皇上不僅命人將德妃身邊的貼身宮女春月當場杖斃,更降旨將育有皇長子的僖嬪褫奪封號,廢除位份,貶為宮婢,關押冷宮,永不赦出。
消息傳到六尚二十四司,大家都說是僖嬪暗中買通春月,下藥害德妃小產失子。藍瓔聽到這些話,不由想起那日德妃孤單立於院內那株老梨樹下的寂寞背影。她只是不懂,春月既被送內廷司懲處,後來又如何平安無事,回到鍾秀宮繼續當差呢?
建昌帝歷來不喜皇長子燕欖,嫌他性格軟弱、心思深沉。如今生母被貶為宮婢,打入冷宮,燕欖本就希望渺茫的奪嫡之路被徹底斷送。
之後的幾年,德妃雖一直聖眷不衰,卻再也沒有傳出身懷有孕的喜訊。倒是徐貴妃因皇四子燕桓進封晉親王而更加受到建昌帝敬重。
自藍瓔調到乾元殿奉茶,兩年多來,還是第一次見氣度華貴、清高不凡的德妃娘娘如此這般落魄失魂。
乾元殿內傳來熟悉的響動,是皇帝起了,藍瓔望著雪地里的人影深感不安。她轉身捧出一盆溫水,低著頭快步走向乾元殿。經過跪著的那位「雪人」身旁時,藍瓔突然腳下一滑,猝不及防地甩手,一大盆溫水傾數倒在了「雪人」身上。
德妃鬢髮衣衫盡濕,她恍恍惚惚抬起頭,看到藍瓔一張滿是歉意的臉。她似乎是在雪地里跪得太久,凍糊塗了,兩瓣嘴唇顫動地厲害,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藍瓔彎身將德妃攙扶起來,低聲勸道:「娘娘,皇上就要起了,您這副模樣面聖怕是不恭敬。疊翠姑姑呢?還有您身邊跟著服侍的人都在哪兒?讓他們扶您回宮換身乾淨衣裳,可千萬不能凍病了。」
德妃搖了搖頭,緩了好一會兒,顫著嗓音問:「能否帶本宮去你屋子裡?」
藍瓔來不及思量,立即攙扶著德妃一路走回自己和御侍姑姑同住的小院。屋子雖小,一應生活物件倒也齊全。藍瓔小心侍候德妃沐浴更衣,重新替她挽發上妝,忙得不亦樂乎。
一切妥當,藍瓔拎來一壺溫熱小酒,一倒就是滿滿一茶碗。
她捧著茶碗遞到德妃面前,笑道:「這是屠蘇酒,最能驅寒,比薑湯還要管用呢。」
德妃接過茶碗,仰頭喝完,輕輕抿了抿嘴,苦笑道:「看不出來,你膽子倒挺大。隨隨隨便便拿東西給我喝,你就不怕我回去了這疼那疼的,去皇上那裡揭告你下毒?」
藍瓔心裡頓驚,笑容微僵,愣在那裡。
德妃笑著搖頭,自己提起酒壺又倒了一大碗,飲下去。她面色桃紅,眼眸亮閃閃璨若夜空星辰。
藍瓔也低頭笑了笑,原來她是在打趣自己。
德妃道:「若沒記錯,你還欠我一壺菊花釀。」
藍瓔笑道:「多少年前的事,難為娘娘還記著。不過奴婢私以為,德妃娘娘您更適合竹葉青呢。」
德妃滿面含笑,食指輕點藍瓔的額頭,嬌聲道:「我也以為比起御前奉茶,藍小姐你更合適在尚食局管酒。」
此話一出,兩人會心大笑,屋內暖意洋洋。
過得片刻,藍瓔道:「娘娘,奴婢得回殿前伺候茶水了,您是繼續在奴婢屋裡歇息還是回自個兒宮裡?」
德妃緩緩起身,面色瞬時回到之前的冷淡,嗓音漠然。
「本宮跟你一起,去乾元殿求見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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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月·一片冰輪皎潔》
作者:鄭雲娘
一片冰輪皎潔,
十分桂魄婆娑。
不施方便是何如,
莫是嫦娥妒我。
雖則清光可愛,
奈緣好事多磨。
仗誰傳與片雲呵,
遮取霎時則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