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那年
王斬再次苦笑了一聲,低頭鄭重寫道「道長未免也太高看在下了。即便當初在山中時,尚有我見后只能迅速逃遁的強悍凶獸,更何況是在那遍地強者的五龍會上。」
妙義只當他在謙虛,不以為然的堅決反對道:「至少在我這幾十年來見到的少年修士中,無一人能出道兄之右。」
王斬聞言更是尷尬,有些靦腆的寫了一句直讓妙義從椅子上栽倒的話:「但在下……其實並非修士。」
「並非修士?!」妙義掙扎著自地上爬起,再看向王斬的眼神已經不只是詫異,而是滿滿的震驚。
王斬點頭表示默認。
「可是……這怎麼可能?」妙義依舊不肯相信這個看起來實力深不可測的少年,竟然只是個普通的修道之人,而非修士。
實際上王斬連個正經的修道之人都不算,獸靈冢中這十幾年的時間被三位師父充分的壓榨著。野人授之予武力殺伐,道人授之予陰謀韜略,和尚授之予仁愛慈悲。
偏偏沒人教王斬,如何成為一名修士。
以王斬的資質再加上三位師父,邁入這個世界中最強大的小圈子裡並不算難。然而三人很有默契的沒有如此做,他沒刻意囑咐過他們,但他們知道他必定是希望王斬如此的,如當年的他一般。
所以現在的王斬最多只算是一個肉體修鍊至巔峰的武者,兼之精通佛經道義,再多的便真的沒有了,更稱不上修士。
即便如此,妙義依舊能從王斬身上感覺到一絲道修士的氣息,不為修士卻有修士之氣,這已經不僅僅是一般天賦的人能做到的了。
可以說只要王斬願意,他隨時都能以戰入道、以佛入道、以道入道,可王斬偏偏不願如此。原因他說不上,只是近乎於本能的認為,自己是不該走這幾條路的。
這其中的曲折王斬不願說,只是直接告訴了妙義最後的結果。妙義不願相信,王斬亦沒有解釋。
妙義無言以對,最後竟只能靜默離去。桌上的昏黃油燈還在輕輕搖曳著,妙義沒有吹滅它。
沉寂中的降雲觀大殿中唯有丁一一在時不時的哼著一兩首民間的童謠,說不上難聽,但也確實不怎麼好聽。
王斬倒是聽得很認真,對於自己出獸靈冢外遇到的第一個人,王斬對於丁一一很有好感。兩人的年紀相差不大,經歷也各自坎坷。王斬看不出丁一一的過去,但從那張一直笑著的小胖臉上,王斬能嗅到一絲揮之不去的灰暗與悲傷,那不是故作深沉的少年少女能裝出來的東西。
「挺好聽的,再唱一個?」王斬憨笑著寫下了一行字。
丁一一眼角多了幾分笑意,但肉嘟嘟的小嘴巴卻撅了起來:「你說唱就唱?姑奶奶為什麼要聽你的?」
王斬苦笑的低下了頭,寫出的字有些飄忽:「我沒辦法唱歌,所以喜歡聽別人唱歌。但在之前那些年裡,我身邊並沒有太多的別人。」
丁一一看著王斬垂下的頭,有些莫名的心酸,甚至還有一些微微的疼。丁一一突然伸出自己的小胖手揉了揉王斬凌亂的黑髮:「看在你這麼有誠意的份兒上,姑奶奶就特意給你唱一上曲吧。」
那年,你撫我容顏許以相契
那年,你執我之手直指城西
那年,你披上戎裝縱騁百里
那年,你血飲刀頭淚灑疆際
都道是徵人無還望不斷那池秋水
自唯有青絲白髮恨眠於一方異地
如有來世,願擎碧血吳鉤剖你心肝
若有輪迴,當以三尺龍泉斬你首級
看你胸中江山何等如畫
看你首內可曾有我笑靨如花
哭不斷的刀兵紛亂
哭不回的青梅竹馬
血已盡,淚已干,一捧黃土揚於天,又迷了何人的眼?
那年,城西夕陽西下朱顏改
那年,百里馬革裹屍刀破敗
那年,孤山獨雁而去風雪舞
那年,窗前翹首伊人已不在
那年,那年,何日再歸來?
曲子不長,待等唱完之時,丁一一卻早已淚流滿面。
王斬靜靜聽著,任由那伴隨著啜泣聲的詞曲唱完,反過來也揉了揉丁一一的頭髮,另一隻手則在石板上畫了個哭哭啼啼的小女孩遞到了丁一一面前。
丁一一邊抹淚邊看著畫中與自己八分神似的小丫頭,破涕為笑的抱怨道:「姑奶奶有那麼胖嗎?你要實事求是!」
王斬仔細打量了丁一一幾眼后,低頭默默將畫中女孩的臉改的更圓了一些。這一舉動自是引起了丁一一強烈的不滿,小胖手一攥就開始往王斬身上捶了。
鬧了一陣之後,丁一一突然陷入了安靜之中。王斬看著她不鬧騰的樣子有些不適應,再聯想起剛才的曲子,下意識寫了一行字詢問:「剛才你唱的曲子叫什麼名字?」
「那年。」
「你寫的?」
「不像嗎?」
「嗯。」
「哪裡不像?」
「你這個年紀,當怨婦是不是早了一些?」
「打死你!」
丁一一冷哼了一聲便又想打王斬,但最後卻還是有些泄氣的收手了,撇了撇嘴道:「我就不能寫寫別人的故事嗎?」
王斬的回答很簡潔:「能。」
丁一一抱著膝蓋坐在了王斬對面的長凳上,頭埋得很低,低聲自語著:「我從小就無父無母,是老婆婆把我養大的。她在抱著我時會給我講很多以前的故事,故事的開端大多都是那年這兩個字。在她教我寫字時,我最先學會的也是這兩個字。我那時還小,不懂老婆婆在說那年時所想的究竟是哪一年。也許所有已經發生卻又忘記年份的時間,都能用這兩個字來替代。關於那個年代的諸多回憶,老婆婆只在零散間對我言講過,我並不知道我的猜測是不是準確。那個連名字都未曾告訴我就已經離去的老人,守在一個並不屬於自己故鄉的地方一輩子,等一個永遠等不回的人。而最後換來的,只是一個沒有經歷過那年的小女孩口中的一曲那年,是不是太過凄涼?是不是真的還有天理?如果只能在一個暗無天日的世界中活著,真的好累。」
王斬一如既往的安靜,不是由於不能言語,而是發自於心底的淡然平和。聽完丁一一發問后,王斬低頭在石板上寫了很久,以至於那狹小的石板甚至有些盛放不下如此多的字跡:「山中兩獸相鬥時,大多會有第三頭伺機而動。斗敗者淪為勝者口中之食,勝者卻又很可能被偷襲而來的第三頭野獸咬死,成為如敗者一般的一堆獸肉。而我一般會選擇在這時出手將第三頭殺死,於是,我只殺了以頭野獸,卻得到了三頭野獸的肉。」
「表面看起來,是我很卑鄙的偷襲了它,但你必須明白的是,先前同樣的手段它已經用過了,當別人用同樣的手段對它做同樣的事時,即便它再怎麼不甘,也只能帶著這份不甘哀嚎死去。生存是天理,死亡是天理,殺戮是天理,慈悲也是天理。這些看似很矛盾的東西都有其理性存在的,即便你再怎麼不理解不認同,它該在還是會在。」
「死的人去了未知的世界,活的人要在已知的世界內繼續活著。哪一次與死亡的擦肩而過都不是放棄生命的理由,這就是天理中的天理。所以不要再問它是不是在,問的挺傻,哭的也挺傻。」
「我不傻,而且我答應老婆婆不哭的。」小胖手揉花了原本就不怎麼乾淨的臉,卻抹不去眉間那抹倔強。
王斬其實有些迷惘,同樣的話對自己說時,不知為何總覺有種諷刺的意味。說不清道不明,總之不是太舒服。可對丁一一說時卻出奇的理所當然,著實怪異的很。
「小獸獸你要去哪?乾陵城?」許久過後,丁一一已經恢復常態,有些百無聊賴的趴在桌上盯著對面的王斬。
王斬皺了皺眉寫道:「可能吧。」
「帶上我?」
「好。」
兩人都沒覺得這對話內容有什麼唐突,就這麼毫無懸念的決定了。
一陣深夜裡的寒風自並不十分嚴密的窗縫中捲入,昏黃無力的油燈火苗奮力跳動了幾下最終還是只能無奈倒下,最後一絲光亮也散去之時,屋中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
丁一一有些怕黑,有些怕冷,就像曾經幾百上千個冬日深夜時一樣怕。下意識依偎到了王斬的身邊,感受著這屋中唯一的一絲溫暖。
沒有光亮,兩人的交談也被迫終止。自言自語的丁一一最後已經只剩下了偶爾的幾聲夢囈,不多時便沉沉睡去了。
王斬安靜的坐著,夜裡的雙目顯得格外明亮。隨手脫下自己的獸皮上衣蓋在了躺在身旁長凳上的丁一一身上,睡夢中的丁一一很享受的將身體藏在了寬大的獸皮中,順便拉住了那隻為自己蓋上獸皮的手。
王斬稍楞了下,卻並未將手抽回。只是用餘下的一隻手在青石板上一筆筆輕輕畫著,畫上依舊是一個有些胖嘟嘟的小女孩,手裡抓著兩個饅頭,笑臉純真卻又掩藏著數之不盡的憂傷。王斬畫不出那些,但他懂那些。
整夜間,王斬就這麼安靜的畫著畫,各種姿態各個年齡段的女子,唯一的共同點是都有些胖,且手中都抓著兩個饅頭。
那年,王斬離開了獸靈冢。
那年,丁一一離開了丁家鎮,
那年,剛認識王斬的丁一一給了王斬一個饅頭。
那年,吃了丁一一一個饅頭的王斬畫了一晚上丁一一。
看似無法重現的那年,正以另類的方式繼續鋪演著。當不知多少年後的那年再被回憶起時,那年依舊在,那年已歸來。
次日清晨,王斬帶著丁一一來向妙義辭行。看得出丁一一面色有些尷尬,雖然昨晚並未與王斬發生什麼過於親密的舉動,但醒來時自己身上披著他僅有的衣服,卻還是覺得臉上有些發赤。
妙義的眼圈有些發黑,昨晚幾乎一整夜都沒能睡著。輾轉反側的思索著關於王斬及其背後的師門的事,直至今日王斬前來辭行,妙義才勉強打起精神應付了幾句。
「已經決定要去乾陵城了?」妙義隨口問道。
王斬點了點頭,迅速在石板上寫了幾個字:「大致方向能告訴我嗎?」
妙義點點頭,不過卻又面色古怪的抬頭道:「你能先告訴我你要怎麼去嗎?」
「走路。」
妙義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無奈苦笑道:「道兄可知此處距離乾陵城有多遠?」
王斬搖了搖頭亮出了石板:「不知。」
「整整八千里!」妙義說了一個在自己看來已是極其遙遠的數字。
王斬眉梢微挑了下,又回身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後的丁一一,緩緩在石板上寫道:「那走路確實不太合適,嗯,我可以背她跑著去。」
妙義幾欲吐血,為了自己能稍微活的長一些,妙義決定不再跟這個怪物說話了。找來紙筆匆匆畫了一張丁家鎮至乾陵城的草圖丟給了王斬,雖然自己上次走這條路線還是十幾年前,但想來也不會有太大變化。
王斬接過地圖施禮致謝,帶著丁一一出道觀而去了。妙義看著兩人的背影微微搖頭嘆息著,只覺得自己似是錯過了些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好在居於這窮鄉僻壤的小道觀里,也早就習慣於平靜了。
然而妙義的平靜自遇到王斬起,便已經註定不再平靜。自王斬離去三日之後,降雲觀中來了幾個青衣人。
降雲觀中變故王斬自是不知,即便知道怕是也沒心思去管了。離開道觀后,王斬攜女私奔一般的背著小胖妞丁一一趕往了乾陵城,初時依舊是一路狂奔,直到日至中天時,兩人才很有默契的想起了兩個問題:
在哪裡有飯吃?在哪裡有不花錢的飯吃?
在金錢的問題上,兩人實在不是一般的洒脫。丁一一自小是偷百家飯長大的,吃飯從來不花錢。而王斬更是直接沒有金錢的概念,直接去打只野獸烤了也就飽了。
可這附近都是村鎮,哪來的山讓自己打獵?
「要不姑奶奶再去試著偷點?不過在這兒人生地不熟的,被抓住會被打的很慘的……」丁一一有些心虛的看著街邊一個正在磨刀的肉鋪老闆,以及他旁邊鍋里燉著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