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父子

仲夏的落日餘暉，染紅了山村小鎮的天空，

一輛嶄新的現代朗逸緩緩停在四合院門口，

林逸推門下車，按下遙控鎖，進了大門。

一排五間大瓦房，窗明几淨，陽台前擺了一溜花盆，楊桃，風信子，石竹，吊蘭等一些季節花卉。

院子里新鋪的水泥方磚，林逸拎著車鑰匙進了堂屋，聽到廚房裡傳來鍋鏟翻動的聲音，

「小逸，回來了？」

「嗯。」

林逸將車鑰匙扔在茶几上，躺進沙發，順手拿起電視遙控器，摁下開關。

電視畫面打開，是動物世界欄目，解說員渾厚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廣袤的非洲大草原上，隨著春天的來臨，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繁殖季節……」

老林系著圍裙，從廚房出來，「小逸，怎麼就你一個人？雅麗沒和你一起來？」

雅麗是林逸新處的女朋友，是通過親戚介紹認識的。

還沒等談婚論嫁，雅麗要求男方必須有房有車，外面停的那輛現代是林逸剛買的，花掉了他所有的退伍補貼。

林逸一言不發，彷彿沒聽到父親的問話，繼續盯著電視畫面，

「這片領地只能有一頭雄獅，獅王的後宮，有六隻母獅子……新獅王為了宣誓自己的主權，經過一番激烈的搏鬥，趕走了老獅王……」

「小逸，房子看好了嗎？」

林逸頭也不抬，掏出一張銀行卡扔在茶几上，「房子不買了，明天把錢還銀行。」

「你這孩子，不買房子雅麗肯跟你結婚嗎？」

「我跟雅麗散了。」

老林不說話了，茶几上的銀行卡里有十萬塊，是這套四合院的抵押貸款，給兒子買房湊個首付。

現在的年輕人，農村有房也不住，非要去城裡買樓住。

不過，現在用不上了。

父子相對無語，聽電視里傳出的聲音，

「……新獅王為了保證自身基因的傳遞，殘忍的咬死老獅王留下的幼崽，促使母獅儘快進入發情期，孕育下一代……這是大自然物競天擇的法則，適應強者基因的生存……」

「別看了，吃飯吧？」老林關了電視機電源。

老林的妻子在林逸三歲的時候，嫌棄家裡窮，跟一個收山貨的跑了，

為了避免悲劇重演，老林拚命的賺錢，起早貪黑，沒日沒夜的苦幹，就盼著兒子比自己有出息。

二十多年後的今天，老林悲哀的發現，他再怎麼苦幹，也跟不上這時代的變遷……

兒子林逸比他還慘，娶個媳婦都難。

老林已經年過半百，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林逸還年輕，他把希望全寄托在兒子身上。

這孩子長得像他媽，眉清目秀，從小就討人喜歡，只要家裡有錢，找個媳婦應該不難。

沒女人的家不叫家，父子倆齊心協力，總有出頭之日。

林逸當了三年義務兵，退伍后在縣私營鋁材廠工作，月薪五千多；老林在鎮上建築隊，一個月近六千，爺倆一年十萬多，攢夠十年就是百萬富翁。

今晚林逸夜班，吃過晚飯看了一會兒電視，就到了上班時間。

出門上車，老林叮囑兒子小心開車，這才回去睡了。

林逸驅車行駛在公路上，還為白天的事鬧心，現在結婚成家不談感情不講門當戶對，直接談錢。

今天雅麗跟他攤牌，她被一個老闆包養了三年多，最近那老闆的老婆因車禍死了，要娶她，

她告訴林逸，如果林逸願意的話，她可以跟他秘密來往。

林逸一句話都沒說，轉頭就走了。

他感覺人類的情感有時候還不如野獸光明磊落，

心中充滿了憎惡，車速越來越快。

對面一道明亮的光束照射過來，晃的林逸睜不開眼，是左車道的來車開著遠光燈。

林逸沒減速，下意識的想靠右，後面一輛車鳴笛，緊擦著他的車子嗖地超過去，

林逸方向盤一打，左車道的遠光燈晃的他什麼也看不清，車子猛然間嘭地撞在中間的水泥隔離帶上，車子嗖地拋向空中，一個翻滾，咔嚓倒扣在馬路上，吱的一聲，滑出去老遠……

車中的林逸，隨著車子翻滾的剎那，只覺天旋地轉，大腦一片空白，

倒扣的車子頂棚塌陷，全身猛地擠壓，頭部腹部雙腿同時劇痛，接著就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林逸清醒了，

他能感覺到自己整個身體被擠壓在變形的車子里，

能感到鮮血流過臉頰，

也能聽到過往車輛的鳴笛聲，

很奇怪，他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沒有任何知覺。

過了很久，傳來急救車和消防警車的警報聲，倒扣的車輛被掀起反轉，有人問，「傷者還活著嗎？」

林逸感覺一隻手伸到胸口上，接著有人回答，「還有心跳。」

「立即組織搶救！」說話的人好像是一位領導，

林逸感覺身旁的擠壓物被撐開，他的身體被拖了出來，抬上了擔架，接著急救車的警報鳴響，車子開動。

醫護人員在車上進行快速檢查，止血包紮，

林逸感覺眼皮被翻開，一道光束照射他的眼球，但他什麼也看不清。

「頭部撞擊，顱骨骨折，顱內可能出血。」

「左右小腿擠壓，粉碎性骨折，」

身上的衣服被剪開，止血帶纏在右腿上，小腿碎骨穿透了肌肉，頭部腹部都捆上了繃帶。

「脊骨錯位，腹部貫穿傷，」

「傷者還有生命體征，讓小王再開快點！」

車子已經很快了，林逸能感覺到劇烈的顛簸讓他的身體不斷晃動，

他有意識，對身體的感覺也很清晰，就是不能說話，也不能動，

隨著一聲急剎車，擔架被抬了下來，一陣雜亂急促的腳步聲，林逸感覺已經到了醫院，

他感覺自己被抬到了一張硬實的檯子上，

檯子能自動滑動，翻轉，有儀器的滴滴聲，

好像是在做放射掃描，

掃描完成，他又被抬上擔架床，推到另一個房間，又抬上一個檯子，

全身的衣服早去掉，護士在他身上連接各種管子連線，房間里有監控儀器的滴滴聲，

這是手術室。

又過了很久，林逸感覺身體在慢慢變冷，

外面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通知傷者家屬了嗎？傷者情況比較嚴重，必須馬上手術。」

「警方已經通知了，應該很快就到，馬醫生，要不先手術？」

「手術風險很大，必須等家屬簽字才行。」馬醫生道。

一名護士急道：「馬醫生，傷者失血過多，心率正在衰竭。」

「血液化驗了嗎？」

「還沒出結果。」

走廊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醫生，我兒子怎麼樣了？傷的嚴不嚴重？」

林逸聽到這個聲音，感覺一暖，是他父親來了。

「你是林逸的家屬嗎？」

「我是他父親。」

「您來的正好，林先生，傷者失血過多，需要輸血，可能會引起多種併發症，需要您簽一份意外風險同意書。」

「什麼？輸血還有意外風險？」

馬醫生不得不跟老林詳細解釋了一下輸血可能帶來的一些後果，

老林一聽還有這樣的意外情況，當即一挽袖子，「抽我的，我是他爸，我什麼病都沒有，醫生，只要能救我兒子，你想抽多少抽多少。」

「林先生，就算要抽您的血，也需要先化驗一下，這是必須的程序，請您配合我們的工作好嗎？」

「好好！醫生，我都聽你的，能不能快點手術，我兒子情況很危險……」

「好的，手術馬上開始，你先去化驗室，回來后簽署兩份同意書。」

林逸聽到一陣忙亂聲，醫生和護士進進出出，正在準備手術器械，

馬醫生問，「血液化驗結果出來了嗎？」

「出來了，正在比對。」

「馬醫生，比對結果出來了，傷者的血液與他父親的不匹配，有凝結反應，不能採用。」

「好，通知家屬簽署手術以及輸血同意書，馬上手術。」

門外傳來老林焦急的聲音，「為什麼我的血不能用？我是他父親，你們有沒有搞錯？」

一名護士正在解釋，「林先生，您的血液與傷者不匹配，需要使用血庫的血液，同意書必須簽。」

「不，你們醫生還有沒有良心？我的血不能給我兒子用，那誰的能給他用？用我的血你們就不賺錢了是嗎？你們怎麼能這樣？這可是救命啊？賺這種黑心錢你們不覺得傷天害理嗎？」

外面的爭執聲越來越大，那護士氣呼呼道：「林先生，你自己不清楚倆父子血液不匹配是什麼原因嗎？」

「我不知道！有種你說出個理由來！」

「血液不匹配，證明你兒子不是你親生的，我不信你自己會不知道！」

「你，你說什麼？小逸，他，他不是我兒子？你特么胡說八道！我抽你……」

「喂！喂！老爺子，您別衝動，不能打人啊……」有人上前勸解的聲音，外面亂糟糟的。

那護士氣憤的聲音很大，「他是不是你親生的，你回家問你老婆啊？沖我凶什麼凶？」

手術室門一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那護士的聲音，「馬醫生，家屬死活不簽字，還要動手打人呢！」

又一名護士驚道：「馬醫生，傷者心率正在衰竭。」

「同意書先放著，救人要緊，馬上手術。」

林逸能感覺到自己的顱骨被切開，小腿被手術刀劃開，骨頭與血肉分扯，清洗，對骨，穿鋼針，縫合，包紮……

這些都不是他感覺最恐懼的，

相依為命二十多年的父子，竟沒有血緣關係，這才是讓林逸最無法接受的。

手術進行了六個多小時，在醫生的努力下，生命垂危的林逸保住了命，

「傷者還在昏迷狀態，送重症監護室。」

「馬醫生，傷者能恢復健康嗎？他還這麼年輕。」

「如果恢復的好的話，生活還可以基本自理，恐怕要在輪椅上過一生了，」

「這麼慘？」

「這還是最樂觀的初步判斷，如果出現併發症，他很可能會成為植物人，或者有生命危險……」

「真可憐。」

「所以啊小趙，開車一定要小心，現在車禍死亡人數比癌症死的都多。」

「我科目二三次都沒過，不用這麼早擔心。」

擔架床轉入病房，林逸聽著醫生和護士的對話，心中對那個開遠光燈致使他發生車禍的司機默默祝福，

祝他不是他爸親生的。

在重症監護室待了兩天，林逸還沒脫離危險期，一直處於昏迷狀態，

他聽查房的醫生說，他的治療費一直沒交，

他情況很不樂觀，大腦已經開始衰竭，就算活著也是植物人。

脊柱錯位，下肢雙腿粉碎性骨折，腹部貫穿傷導致大腸破裂感染，截取了一段，消化系統嚴重受損，

這種狀態，活著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但不知為什麼，林逸能清晰的感覺到周圍的一切，只是指揮不了自己的身體，為什麼醫生診斷他是植物人？

這幾天的探視時間，他父親一直沒來過。

第四天的清晨，來了一大群醫生，聚在他的病床前，

其中一個男子清了清嗓子，說道：「病人家屬已經同意，放棄治療。」

放棄治療?

林逸一聽這話，驚恐萬分，

不！你們搞錯了！我還能救活！

我能聽到你們說話！

求求你們，再救救我，

我馬上就會醒了，

救我啊！你們在幹什麼？

林逸感覺自己身上的儀器連線被拆除，呼吸器摘下，注射器的針頭被拔掉……

不，不要這樣，求求你們了，再搶救一下我，別放棄！

林逸無聲的大叫，

拚命的嘶喊，

沒人能聽到，

滴……

「心跳已停止。」

「瞳孔已經渙散，」

「傷者已經死亡。」

不！

我沒死！

林逸恐懼萬分，感覺一張床單蒙在了臉上。

一名小護士看著蒙住頭臉的林逸，露在外面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心中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