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攤開
在面對生活的變故,再強大是人,也總是需要時間來面對,接受。
更何況一個還未及冠的少年。
在他前十幾年,生活或許清苦,或許枯燥,但平安而和順。每天操心的事,頂多就是習武讀書的勞累。
在他的認知中,他親爹帶著他和弟弟生活,或許有些艱難。
他親娘生過弟弟後身體不好而最終逝去,他與其他人相比而言,缺少母親。
但這個世界,缺少母親的又何止他一人呢?
對於這一切的一切,他都平心接受,生活一日一日過下去,依舊精彩豐富。
但他怎麼都不會想到,死去的母親有一天會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
在初聽到那番對話時,他懷疑糾結不可置信。
而今日,他又得知母親竟是公主,而父親並不是親父。他的身世,卻還有那麼一段,污穢,或者說難堪的源頭。
李清潤踩著積雪,一步一步上山,蒙頭直走。
大約來的次數太多,路線深印腦中甚至身體,他走著,即便不花心思識別,卻也沒走錯。
李清潤走得很快,花椒與左翊跟在後頭。倒不至於,只是……
左翊覺得,這麼好的山雪景不賞真是浪費了,尤其身旁跟著的是花椒。
而花椒覺得,走這麼快,別不小心摔了。
而因此,花椒一眼不眨地盯著左翊。好歹危急時刻能搭把手。
到底是李爹的兒子!
哦,不對,應該不是他兒子。不過養了這麼十幾年,那感情定不是淺的。
再說,日常里,李清潤也著實將她當妹妹一般照顧,這份情,得認。
左翊卻不高興了。
瞧著花椒那般注視著李清潤。於是刻意放慢腳步,逐漸被吊在後頭。
然而,花椒絲毫沒搭理,甚至連頭都不曾回一下。
左翊,「……」算了,不與她一半計較。
到桃林時,已是巳時初,陽光很好,金燦燦鋪灑下來,照得潔白的雪折射出五彩的光。
已落盡葉片只剩光禿禿枝幹的桃樹,不再如從前那般茂盛。稀稀拉拉的,甚至能依稀見到桃林對面隱隱綽綽的院落。
李清潤駐足幾息,深吸口氣,而又沖沖往裡去。
一鼓作氣……
院里,惠公主與素姨紅花正一起清掃院落。
她們已將屋頂上的雪耙得差不多了,再將院里的雪清掃好,那就算大功告成。
曾經,五指不沾陽春水的公主,如今也干起了粗活。上屋頂耙雪,下地種菜,進山裡采野菜菌菇,如同一個普通的農家婦一般,該做的,她都學會了。
惠公主直起腰,捂捂心口。總結心有些莫名地慌。
「夫人,怎麼了?不舒服么?休息會吧?」就在一旁的紅花見到,急丟了掃把,跑上前。
素姨聞言也放下手中工具,幾步走進。
「無妨,不是甚大事。只是突然覺得心有些慌,這會又好了。」惠公主道,「大約彎著腰太久了,謝謝就好,不用擔心。」
「夫人,那您去歇會,這些我來就好。」紅花便道。
惠公主擺擺手,「不用,我就站會,又不累。」
「砰砰砰」,一陣敲門聲響起。將她們的對話打斷。
這個時間,誰會來?
「難道是李公子?」紅花隨口猜測。
惠公主握著掃把的手一緊,只覺得心跳似乎更快了。
會是潤哥兒么?離上次離開,又有月余不曾來過了。
打開門,可不就是李清潤。身側站著個子矮小的花椒,還有個陌生的,長得極漂亮的男子。
「夫人,是李公子,還有文姑娘。」紅花露出個大大的笑臉。
院里,聽到李公子的惠公主臉上一下浮起燦爛的笑容,整個人都生動起來。
幾步走過去,手中還握著掃把,忘記放下。
目光熾烈地看著李清潤,大約意識到自己的不妥,又儘力壓制。
「潤哥兒來了?」惠公主柔聲開口,幾息才轉向花椒,「文姑娘也來了,還有這位,是?」
「夫人,都說了,喊我花椒就好,不用那般見外。」花椒笑道,「他是左翊,我們的好友,是當今陛下的其中一個兒子。」
左翊勾起嘴角,拱手施禮。
介紹完左翊的身份,惠公主與素姨面上神色皆是一變。
雖然僅是一剎那,但也被花椒發現了。
當然,李清潤左翊也都看見了。
能有這般複雜的神色,那左翊所說的,應當無差了。
李清潤抿抿嘴角,微低下頭。
「趕緊進屋吧,在這站著作甚,怪冷的。」素姨笑著招呼,打破在場有些怪異的沉靜。
惠公主也反應過來,急招呼三人進屋。這時總算意識到自己還拖著掃把,不甚好。
院里還沒收拾好,因為花椒他們的到來,自然是顧不上了。
紅花上了熱茶,便招呼花椒他們坐下。
「夫人,這時清潤哥給你們準備的年禮。」見李清潤似乎忘了包裹的事,花椒主動提出,「清潤哥說,看您喜歡吃這滷味,專程買了不少,反正如今天氣也冷,放個七八日都沒啥問題。還有一些乾果果脯,閑暇里當零嘴吃吃,還準備了些話本,打發打發時間。」
瞧李清潤多細心,即便這已有不少時間沒來,但心裡還是記掛著的。
果然,花椒這一番話落,惠公主激動得眼底泛紅,臉上的笑更是掩不下去。
素姨也同樣興奮。
為她的主子,相依為命這麼多年的主子。
「這,哪,不用那麼客氣,多費心……」惠公主有些語無倫次,捏著包裹的手微微打顫。
大約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惠公主又將手縮下去,與素姨道,「將包裹快去放好。」
「是。」素姨拿起包裹,拿進裡屋。
李清潤垂下眼,掩去複雜與酸疼。惠公主的動作,刺痛了他的心,讓他悶悶得難受。
這是她的親娘。
「真是太客氣了,我這,也沒什麼好招待的。」惠公主看著李清潤,而道。
「咱這也算是來拜年,哪能空手上門?」花椒笑著解釋道。
「費心了。」
「我不費心,費心的是清潤哥,都是他辦的。」花椒又道。
聽過這話的惠公主看向李清潤的目光更是親昵,滿滿的疼愛。
「這大雪天的,山路也不好走,你們不用來的……又麻煩,等開春暖和了,再來就好。那時,桃林開了花,景緻也好。」惠公主絮叨道。
李清潤依舊半垂著臉不說話,左翊更不可能接話口。如此一來,自然只有花椒了。
「開春了要來,這時候自然也得過來。」花椒巧笑,「清潤哥初來京都,除了我這個妹妹,也就幾個一道過來的朋友,便沒有熟人。也就與您投緣,覺著您親切,跟娘親似的,如此過年之時,哪有不來給您拜年的禮。」
花椒一句跟娘親似的,聽得惠公主猛然一顫,幾乎落下淚來。哆嗦著唇,看一眼不曾抬眼的李清潤,內心激動到無以言表。
放在腿上的手狠狠捏一把大腿,以尖銳的痛感來克制心頭翻騰的情緒。
惠公主哆嗦著唇,不知該如何開口。
另一邊,李清潤與左翊的內心同樣是無語的。
當真是什麼鬼話都能編造出來,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尤其是李清潤,心底一聲咆哮,他何時有說過這樣的話?
而因此,李清潤一路複雜沉鬱的心情鬆散許多。
「那可是,夫人最是親切,我也覺得就跟娘親一樣。」紅花接過話,「世上的娘親,定就是夫人這樣的。」
有紅花的打岔,惠公主平靜了不少。
「那可不定,世上的娘親那也是千百樣的。」花椒否定,「就比如我娘吧,如今也是清潤的後娘,那可就是棵菟絲花,是要兒女照看的。不像夫人,瞧著就是會照看人的。」
「大概就是這原因,清潤哥更覺得您親切,跟親娘似的。我清潤哥從小沒有娘親,這挺不容易有個後娘吧,也太柔弱,所以他實在沒有那種有娘的感覺。」
李清潤,「……」椒椒,你這麼說瞎話,這麼說你親娘真的好嗎?再說,我怎麼沒把後娘當娘了?!
「可您卻是不一樣的,老話怎麼說的,就是眼緣吧!清潤哥看您就是有眼緣,面善,因此便對您親近。」
花椒的話說的惠公主心情激蕩,便是一旁的素姨,也聽得滿心激昂。
看向李清潤的目光滿滿老母親的慈愛。
惠公主彎起的嘴角幾乎放不下去,眼角眉梢溢滿喜悅,讓她整個人都飛揚起來。
激蕩之餘,是滿心的暖意以及感動,這大約就是母子連心,血肉親情吧!
「誒?」花椒托著下巴,眼猛瞪大,「我才發現夫人您的五官容貌與清潤哥有幾分相似呢!」
花椒拉高的聲音在屋內炸然響起,驚得幾人心口猛一跳。
「你們瞧,夫人眼睛,還有下巴,與清潤哥的當真好像!」花椒雙眼晶亮,硬將低垂著臉的李清潤的腦袋給抬了起來。
幾人好奇看去,仔細對照。
李清潤嫩白的臉登時染上紅意。即便知道舊事,即便心裡確定,可如此場景下,被人盯著瞧,還是忍不住羞澀。
「誒!真的好像!」紅花更是激動,「仔細看,簡直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我就說呢,每次見到李公子便覺得親切,原來緣由在這呢!」
「李公子,夫人不會當真是您親娘吧!」紅花大咧咧笑著隨口一句。
然後,屋內除了紅花的笑聲,格外沉默。
花椒看一眼紅花,眉輕挑:姑娘,您還真沒說錯!
本滿心激動的惠公主素姨聽聞紅花這句沒過腦子的話,心猛一頓。
迅速掃一眼李清潤,以及花椒左翊,素姨抬手輕拍一下紅花後腦勺,「說話不過也不過腦子,快去把院里的積雪掃乾淨!」
紅花,「……」我說什麼了,不就開個玩笑么!
委屈巴拉的紅花癟著嘴出門。
屋裡有些詭異的安靜,左翊撐著下巴四處打量,花椒捧著茶水,似乎能看出個花。
惠公主與素姨登時心口有些發緊。瞧著三人的模樣,似乎……
「您是我娘嗎?」李清潤半垂著眼皮,突然開口。
聲音悠悠,似從天外而來。
惠公主主僕被這話嚇得心跳幾乎停止,喉嚨出乾澀得難受。
「李公子這是說什麼呢,你是川南人,夫人……」
素姨乾巴巴的話還沒說完,便被李清潤打斷。
「四個月多前,我聽到你們在屋裡說,我是你兒子。」
同樣乾巴巴的話,從李清潤口中吐出,驚得惠公主素姨兩人大驚失色。
瞪著眼,不可思議地看著李清潤。
惠公主心頭冒出一個聲音,所以他那麼久都不過來么?
「這,這……」素姨看一眼惠公主不知如何作答。
「翊王幫忙查了下十幾年前的事,你是當今陛下的妹妹,名號惠,曾嫁於長平侯嫡子。成親后一年多,生下第一個兒子,又三年,生下第二個兒子。半年後,被人撞破與,外男私會,從而被揭露所有的事,兩個兒子都非你夫君的……」
李清潤說得乾澀,惠公主聽得刺耳,面色瞬間煞白。
看看左翊花椒的態度,她們便知,他們是都知道的。
也是,不然,如何會一道來。
「不是你說的這樣!」素姨瞪紅眼,辨道,「夫人不是他們傳言中那般不堪的女人!公子,夫人不是那樣的!」
素姨辯解,同時也肯定了李清潤的身世。
「所以,我確實你的兒子,還有涼哥兒,是嗎?」李清潤是關注點是這個。
惠公主抬眼看向李清潤,仔細打量,一直忍著的淚水不期而落。
花椒說,李清潤的眼睛下巴像極了她的,可在她眼中,看到的確實李清潤的眉毛,鼻子,嘴,像極了那個在記憶中,幾乎已經模糊的面容。
「其實,你的長相,很像你爹。」半晌,惠公主如此開口。
「眉,鼻,嘴,甚至額頭鬢角……尤其沉默的樣子……我幾乎快記不起他的模樣了,只是在見到你后,他的樣子又清晰起來……」
飄忽的目光與聲音,無不顯示著她的傷與痛。
「……潤哥兒,我從不後悔,不曾有悔,即便有重來的機會,知道結局,我也依舊會選擇此!」說著,惠公主又搖搖頭,「不,若有重來的機會,我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