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003
對於岑殊來說,入定便是休息,是不可能做夢的。
他也已經幾百年沒做過夢。
可昨晚他入定時,不知怎麼竟做了個夢,夢到了他前世的死。
夢中亦是血氣潑天。
面前的人之前已用卑劣手段,將岑殊的兩個徒弟一一斬殺。
而此時,他自己也將死在歹人刀下。
其實那人修為遠不及岑殊,甚至連他兩個天資聰穎的徒弟都遠遠不及。
但那人也不知用了什麼詭異方法,將岑殊本已暫且壓下的舊疾又勾了起來,最終在那人手下節節敗退。
一生赫赫威名,便毀在這樣的小人物手裡。
岑殊失去意識之前,只看見跟了他百年的坐騎雪豹撲在自己身前,企圖為他擋住那致命的一擊,結果爆成漫天血霧。
那血落在他面頰上,還是滾燙的。
岑殊似乎怔愣一瞬,一向波瀾不驚的雙目驀地赤紅。
他死死盯著對面的那人,彷彿要將對方根根毫毛都刻進眼裡。
沾著血色的雙唇輕啟,岑殊語氣森然道:「李、修、然——」
下一瞬,鼻尖血氣驟然消失,岑殊暴睜雙眼,周身氣勢剛要散出去卻又堪堪收了回來。
他沒有死,甚至也沒有站在剛剛那片荒蕪的焦土之上。
而是在天衍宗,自己的寢殿里。周圍的一切事物都萬分熟悉。
修為到岑殊這種程度,對於生死一途早已不再茫然。
可此時他卻如同一場大夢終於醒來,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荒謬感。
岑殊的身體狀況他自己最為清楚。
幾乎無需出門確認,他便已經知道自己並不是死後又復活,而是重生到了數百年前。
此時元兇李修然尚未出生,兩個徒弟也未死去,甚至在他面前死去的雪豹也還是只幼崽,還沒來天衍宗請命為他的坐騎。
岑殊幾乎是下意識從袖中拂出自己的應盤,想要再為李修然卜上一卦,卻又在落子前險險停住。
這人命盤他在上一世卜過兩次,不僅像八百年卜的那幾卦一樣,天機遮掩,無法卜算出來,甚至還讓他受了不小的傷。
罷了。
岑殊眼中波瀾又悄然退去。
他給自己的兩個徒弟傳去消息,讓他們不用再去尋找那幾味靈草,以免未來的某一天會跟同樣需要靈草的李修然撞上,又動身前往江南將自己未來的小坐騎抱回了天衍宗。
罷了。岑殊想著。
既然與天爭不過,他便不爭了。
這一世他只求兩個徒弟安好,懷中小東西能夠平安順遂,便已足夠了。
上一世小雪豹主動上山來尋他時,獸型已與自己以前那隻雪豹坐騎差不許多。
當年那隻雪豹不告而別,心中愧疚異常,這才讓自己兒子上山代自己贖罪,充當岑殊的坐騎。
兩個徒弟各有造化,只要避開連天機都相助的李修然,餘生便不會有什麼危險。
唯有這隻傻獃獃的雪豹需要自己悉心護著。
岑殊本就不需要什麼坐騎,這一世也沒再拿他當坐騎來看。
雪稚羽想要什麼,他便縱容著給什麼就是了。
沒想到雪豹幼崽性格天真爛漫,大概他父親還沒來得及教導什麼,與前世成年後克制懂禮、只繞在他一人膝邊的樣子迥乎不同。
罷了。
岑殊看著小雪豹爬上小姑娘膝頭、看著他目不轉睛盯著遙覷鏡中的漂亮少年,捏著棋子想著。
若是他想要,容著他就是了。
此時距離考驗結束的鐘聲敲響也只剩下不到半個時辰。
白玉階上只剩下四個人,有一人已經登頂。
岑殊能看得出剩下的這四人中,也只剩下雪稚羽一直盯著看的那少年最終會登上來。
年輕人閑敲棋子,卜了一卦。
岑殊在還未成為天衍宗輩分最高的一位時,卜卦水平已是爐火純青。
他一舉一動皆能調動天地氣運,普通的小卦根本不需要起勢,甚至不需要應盤。
隨手敲這兩下棋子就算是卜了一卦。
岑殊卜的是否應。
除非天機遮掩,不然卦象只會顯示「是」或「否」。
是天衍宗弟子入門後會學的頭一個卜卦方法,最安全不過、最準確不過。
由他卜出來,即使是隨手,也有十足的準確性。
岑殊輕敲棋盤,問出第一個問題。
——此子將來是否為禍蒼生?
卦象回答:否。
岑殊輕抬手指,又迅速問出兩個問題。
——此子將來是否危害師門?
否。
——此子將來是否德行有損?
是。
岑殊落子的手指微微一停,眉峰微不可查地皺了一皺。
天衍宗入門考試第三道關卡中的問心石便問的是這三個問題。
只不過問心石問的是考試之人的內心,題目也有些許變化。
是「你是否為禍蒼生、危害師門、德行有損?」
若自己問心無愧,問心石便也不會出現「否」。
天衍宗成立百餘年來,很少有問心石出現「否」的情況。
但岑殊卜的這卦並不一樣,是直接問的天機而不是人心。
天機告訴他,這位漂亮的少年郎將來一定會做出有損德行之事。
岑殊垂下眼瞼,冰涼棋子在他指縫間來回穿行。
他敲了下棋盤,又卜了一卦。
——此子將來是否會做出對雪稚羽不利之事?
因果棋子在岑殊手指尖漾出一圈聽不見的漣漪,連震三下。
否!否!否!
岑殊眼底微微顯出一絲驚訝神色。
是否應他也卜過成百上千次,天機遮掩卜不出來的情況遇見過兩次。
一次是八百年前,一次就是李修然,卻從未見過卦象應得這樣激烈的。
岑殊不動聲色又卜了一遍。
卦象依舊如此。
甚至在敲最後一個「否」時,棋子幾乎震出了聲音,在棋盤上裂成了兩半。
岑殊斂起眸中神色,玉白指尖輕輕用力,將碎裂的棋子捏成齏粉。
罷了。
他隨手將細粉揚了出去,不知第幾次做出了妥協。
不過是德行,岑殊也不是多麼在乎。
遙覷鏡中,畫面已經微微亮起,遠處起伏的山脊上現出一抹魚肚白。
鏡中的少年郎已經是強弩之末,額頭鬢邊淌著一層層汗珠。
岑殊懷中的雪豹似乎也跟著緊張起來,小東西毛茸茸的尾巴僵硬豎立,一隻后爪隨著鏡中人踏步的頻率痙攣似的踢動著。
雖然現在薛羽已經快要攀上御難峰峰頂,但他實在太過疲憊,注意力幾乎全在化身這邊,大腦便不是很能控制得住雪豹的動作。
當他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時,遠處代表考試結束的鐘聲也正好響起。仟韆仦哾
御難峰峰頂是片挺大的廣場,此時大殿門前的高高台階之上已經站滿天衍宗的弟子和長老。
各個都長衫飄飄仙風道骨,絲毫看不出之前在迴廊中撈火鍋的樣子。
身上竟然連一絲火鍋味兒都沒留。
——當然,這群長老裡面並沒有岑殊。
他作為天衍宗輩分最大的祖宗,這種場合也向來是不出席的。
薛羽模糊掃了一眼,便雙腿發軟想往前倒。
身子還沒歪,便立馬被一雙臂膀抓住,口中也被餵了一顆丹丸。
丹丸入口就化成靈氣散入薛羽四肢百骸。
雖然靈氣質量遠不如岑殊給雪豹吃的那種丹丸精純,但依舊將薛羽的疲憊一掃而空。
薛羽站直身體向旁邊人道謝。
對方沖他眨了眨眼睛,又退回弟子列排之中。
這次天衍宗收徒考試總共有兩人合格。
最讓薛羽擔心的那第三道關卡,說的玄里玄乎的問心石原來就是跟小學生紅旗下起誓一樣,說什麼不危害蒼生不危害宗門云云。
他與旁邊這位黑臉哥們兒分別宣過誓后,掌門便恭喜他們成為天衍宗弟子。
薛羽內心激動極了,幾乎要起立為自己鼓掌歡呼!
他其實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歡呼了,因為自己那便宜主人的手指又落在雪豹下巴上。
岑殊輕柔撓了兩下,又嗓音清冽道:「你喜歡他?我收他為徒讓他陪你玩好不好?」
豹豹:?
不是,這是怎——
還沒等他有任何反應,只覺得身體一輕,雪豹已經落進岑殊衣領交疊的前襟中。
下一瞬,遠在另一個山頭的御難峰頂響起一道凌厲的破空之聲。
眾人皆驚訝抬頭向高空中望去。
有沉不住氣的小輩驚呼出聲:「是太師叔!」
掌門長老們好歹還有點包袱,沒出聲喚人。
可這突然御空而來的祖宗也僅是向大殿方向遙遙點了個頭,徑直向廣場下飛去。
薛羽揚起腦袋,有些微愣地看著岑殊一襲白衣、仙氣飄飄落在他面前。
清晨第一抹熹微光亮在他身上映出絨絨的光。
這人輕闔眼瞼,連長長的睫毛都撒上些許金芒,垂眸看他時宛若神祇垂憐。
恍惚之間,薛羽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幾個月之前。
當時這位大佬也是這樣雲淡風輕飄然而至,落進自己院子里,對他的便宜爹說要帶他走,把他爹嚇得夠嗆。
當時的薛羽是一隻巴掌大的雪豹,亦是像現在這樣仰視著岑殊,甚至是以一種更加低於塵泥的角度,伏在岑殊腳邊。
可那時大佬看他的眼神卻非常柔軟,抱起他的動作也十分輕柔。
不像是現在。
人形的薛羽沒有雪豹時那樣低矮,卻反而覺得面前的岑殊如山一般高不可攀、不容侵犯。
那人伸出兩根冰涼的手指隨意捏起薛羽的下巴,讓他抬起頭來。
薛羽在黑紗布后與岑殊對視,只覺得這人的眼神冷極了,看他時並不像在看一個人,而像在打量一個物件。
薛羽僵立原地大氣也不敢喘,連岑殊懷裡的雪豹都一動不敢動。
天衍宗的小輩們在祖宗背後瘋狂交換八卦的眼神,御難峰廣場一時間落針可聞。
岑殊后沒什麼表情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冷冷清清開口:「願不願意當我徒弟?」
薛羽:「……」
來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