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蘋果核里的女孩
櫻花期的雪雲道從清晨開始就十分熱鬧,也只有學校圍牆能圈出一方凈土,將人聲鼎沸阻擋在外。
早讀課結束后,扎著雙馬尾的姜孜順手遞來一張相片:「吶,昨天的照片洗出來了,這張是你的。」
綠能感覺到她今天心情出奇好,接過照片一看,於是知道了原因。
姜孜鬼鬼地問:「怎麼樣?」
綠作不忍直視狀自評:「老天,為什麼我看起來像只呆鵝?」
「這才是真實的你啊。」
綠瞪她,威脅似的揚起手,「你找打?」
姜孜逃回自己座位繼續偷笑。
綠懶得追打,支起下巴,視線挪回相片上。
一大片盛情的粉色作為背景,間隙還有一兩個無意間被納入鏡頭的遊客。
圈著她手臂的姜孜笑得跟撿到一百萬似的,與面無表情的她形成鮮明的對比。
站在後排的三個男生每個都比前排的女生高出一大截,勾肩搭背十分親熱。而隔壁班的「睫**」眯著眼睛,讓人覺得照片里有一陣風。
真是一次美好的定格。
拇指略過站在她斜後方的男生的臉,綠不由自主發出一聲短嘆。
如果不是被分在同個小組裡做事,恐怕除了畢業照之外,再也沒機會與他合照吧?
說來可笑,對她來說,他分明是個遙不可及的人,但離得那麼近時,她的心裡還是會產生非分之想。
綠懊惱地將相片收進桌肚,拉開椅子走出教室。
也巧,相片里三個男生正並排靠在走廊欄杆上喝牛奶,嘻嘻哈哈的。冷不丁跟他們迎面撞上,綠突然一陣手腳發麻,邁不開腿。
見她杵著半天也不走,表情略帶忐忑的男生終於忍不住問她:「有事?」
「張傳,你周記交了嗎?」綠漲紅臉,半天憋出這麼一句。
男生喝了口奶壓壓驚,「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打算跟我表白呢。」
綠倒抽一口冷氣,「所以,周記你交了嗎?」
「沒啊。」老賴的表情十分坦然。
「放學前記得給我。」說完扭頭就走。
男生朝她背影遙喊:「那可沒準的啊!」
一旁的連勛看了自己的混賬朋友一眼,目光向奪路而逃的女生追去,但她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樓梯轉角。
這天午休,姜孜抱著作業到綠的位置上做題,兩人挨著腦袋,一個演算講解,一個聽得認真,花了不少時間才把那道題搞懂。
姜孜剝了一根棒棒糖塞進嘴裡,瞧了眼教室後排空空的座位,問綠:「陳茉還沒打算銷假嗎?」
「昨天給她簡訊也沒回,不知道吶。」綠聳聳肩,或許放學后她應該打個電話問問?
「我也有打電話給她,但沒人接呢。」
綠笑了笑。
姜孜的話,是那種有什麼都寫在臉上的女生。
很單純,熱心腸。不時會聽她抱怨「能不能不要每周都測驗啊,我的手掌心快要記不下新學的公式了!」,嘴巴上是這麼說,等她將手心攤開,上面果然寫滿密密麻麻的公式。
直率得沒一點遮掩。
總而言之,雖然不是長相多漂亮或者學習有多好的女生,卻是那種讓人感覺不到任何威脅,很容易讓人敞開心扉接納她,並和她成為朋友的那種人。
就連陳茉那樣目高於頂的傢伙都跟姜孜有著不錯的交情,時不時還會邀她加入「陳氏姐妹」的午餐飯局。
這陣子陳茉不在,姜孜和綠的交流忽然多了起來。
對於相處起來不麻煩的人,綠會拿出自己壓箱底的壞玩笑,表達與之交往的誠意,因此二人相處起來就像校園裡隨處可見的女高中生,頗有幾分嬉笑怒罵的和諧感。
「張傳打給她也沒接,我看還是你打吧,你打比較有用。」
姜孜話音剛落,教室外傳來一陣誇張的笑聲。
綠循聲望去,看見任曉棠和張傳打打鬧鬧地走進教室。
男生走到教室後排自己的位置坐下,背對綠的任曉棠一直和打開抽屜找東西的男生聊著什麼,說著說著,兩人又神神秘秘地笑了起來。
任曉棠吧,算是那種在人群里很有優勢的女生。她身上有幾個很明顯的符號,例如心高氣傲、行為乖張、目中無人等等。另外,還有她的眉毛。
這個女生長著一張很正的瓜子臉,皮膚白皙,扎馬尾的時候,額前的美人尖非常突出,但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是她那兩條弧度極高的眉毛。
就某種程度而言,綠並不討厭她,但因為那兩條眉毛,一般人看了都會覺得過於挑釁,綠選擇退避三舍。
「你在看她哦?」
「嗯……什麼?」眼神並未收回。
「我說任曉棠。」
綠緩緩收回視線。「什麼?」
姜孜沖著後排的那兩人努努嘴:「他們兩個啊,我剛好知道一些事情。」
綠看了眼手錶,離午休結束還早,於是拉著姜孜去了樓層拐角,兩人躲在自動販賣機后小聲八卦:「那個張傳,不是喜歡陳茉嗎?什麼時候和任曉棠搞在一起了?」
姜孜將硬幣塞入投幣口,點了一罐可樂。
剛開罐的可樂太沖,姜孜的五官像喝了中藥一樣皺成一團,緩過勁來才說:「男生都這樣啊,追不到最好的,有『第二好的』也不錯啊。」
「怎麼可以這樣?」綠皺起眉頭。
之前也沒從兩人身上看出什麼苗頭,只不過一起工作了兩天,怎麼就走到一塊了?還如此明目張胆?
「陳茉不會介意的啦,反正她又不喜歡張傳,他愛誰誰唄。」
「不是這樣的啊,我……」嘴巴突然卡殼。
喜歡一個人,怎麼能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
做人一定要有堅定不移的信仰才對啊,不然這漫長的生命會乏味成什麼樣?
而且,「漂亮的A」、「聰明的B」、「活潑可愛的C」、「多才多藝的D」,哪一個會比陳茉更優秀?
他是不是瞎?
綠鬱悶地從口袋掏出幾個硬幣塞進販賣機,摁了「橙汁」按鈕,印著櫻花花瓣的紙杯從出口掉落,綠心不在焉地看著黃澄澄的液體淅淅瀝瀝流進杯子。
「我們可不可以換?」姜孜忽然提議,怕綠拒絕,她又訕笑,「可樂有點燒喉嚨。」
綠沒拒絕,將橙汁遞給她。
姜孜接過杯子立即抿了一口,但因動作幅度過大,灑了一些出來。姜孜怕弄髒衣服,連忙躬身小退一步,手裡杯子往前遞。
這動作有點滑稽,綠不由嘴角上揚。
「還笑,你看都滴到我鞋子上啦!」姜孜皺眉,那張淡疏的臉好像連指責都沒什麼力度。
綠遞了紙巾過去,「誰讓你貪吃。」
姜孜穿的帆布鞋是白色的,橙汁滴在沒有膠的部分,簡直是事故現場,怎麼擦也救不回,姜孜只好去洗手池處理。
綠獨自回到教室,沒想到任、張二人還黏在一起。
她板著臉走到座位。
她也說不清自己在跟誰賭氣,明明陳茉有那麼多讓人討厭的地方,但得知原本喜歡她的男生隨隨便便就和其他女生在一起時,雖然想拿出一點氣量看淡這事,但她仍忍不住在心裡罵了一句髒話。
「眉來眼去什麼的,果然很討厭啊。」
每個學校都會有那麼一兩個不論成績還是樣貌都為人稱道的少年,也總有那麼幾個男生之於女生而言,是「危險的異性」般存在。
後者更讓人避之不及,可倘若這個人沒有出現,卻會讓珍貴的青春期變得很乏味。
身為前後兩者的集大成者,張傳儼然是個讓所有女生家長神經繃緊的男生。
據說初一就有頂漂亮的女友。
據說初三還翹課與人打架。
據說原本打算出國,得知好友的志願后,才開始發奮準備中考。
事實上。
的確是個很愛招惹女孩子的人。整天和「這個」「那個」傳緋聞,但凡年級里叫得出名字的女生,他都熟。
的確很會打架。上學期的校籃球比賽,高二的學長耍無賴以大欺小,這人當場就和人家幹了起來。
至於學習方面,綠不大好說,但他那兩個好友都是年級前幾,為了混在一起,他總不至於讓自己的成績單太難看。
B班的這三個男生,葉南爵疏離,連勛是個黑洞,只有張傳容易接近。
前兩位有「牆」,他沒有,因此女生們能放心大膽地「使喚他」,「求助他」,甚至「欺負他」,而不必擔心被人看出這背後的秘密。
綠本不打算如此了解一個男生,但總有意外發生。
「未來中學」建校於1935年,校舍原址在半(矮)山(土)腰(坡)上,許多樹木都是本地資深原住民,前幾年建新教學樓時為了不砍樹,建築師硬是把樓體設計成「回」字型。
「回」字的左下角有棵石榴樹長得極好,鱗片狀的葉子油光發亮,遠遠看去就像一位打扮得體的油頭紳士。
去年秋天B班男生帶頭偷吃剛壓枝的石榴果,結果被主任抓了個正著。剛好主任從氣象站得知此後一個月都是無雨,作為偷吃的懲罰,那棵石榴樹就由B班負責照料了。
說是照料,無非是每天派兩個人過去按時澆水。
主任回去一想,這懲罰力度完全不夠,為了讓孩子們長長記性,以儆效尤,主任乾脆把那一片花花草草全圓給了B班。
輪到綠澆水的時候,同行的男生不知怎麼地變成了張傳。
他出現的時候,綠正蹲在工具房對付那捲纏在一起的塑料水管。之前聽說一些不大妙的小道消息,因此綠本能地有點抗拒這個男生靠近。
但意外的,男生在她面前表現得很羞澀,他向綠交代原來的人臨時有事換他來幫忙,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毛毛躁躁地一把扛起那捆亂糟糟的水管就走了。
綠把介面和水龍頭連上,看男生將噴頭對準樹根,便試圖擰開閥門。閥門有些銹跡,她嘗試了數次,依舊不見絲毫鬆動,最後只好喊男生過來幫忙。
男生不費吹灰之力擰開了閥門。
「你去邊上站著吧。」不光孔武有力,居然還很體貼。
綠為自己輕信傳聞而感到慚愧,一聲不吭站到遠處的一座雕像邊。
因為水壓小,園丁澆水時一般都會動用增壓泵,但因為機器笨重,基本上輪不到學生用。
男生把噴口捏得很扁加長射程,一些細如粉塵的水珠隨風飄散過來,打濕了綠的鼻頭。
看著男生獨自工作的模樣,綠心裡想:如果是夏天,他的頭頂可能會出現一道彩虹吧?
那個瞬間,綠忽然想到一種可能。
他會突然出現,或許並不是接受了他人的請求,而是順勢為之呢?
因為他喜歡陳茉,而她恰好是陳茉的朋友。
那陣子陳茉在班裡弄了一個吉他學習小組,只要感興趣的都可以找她報名。
音樂是陳茉的強項,這張個人標籤,在開學那天就被眾人肯定了。
想必很多人都會苦惱用怎樣的新面貌進入一個新環境,但最後多半不盡如人意。陳茉不一樣,她天生就會在新環境里找自己的位置。並且是很好的位置。
高中生活的第一天,少不了要自我介紹。
一般來說,害羞的人只報個名字大家也不會多做強求,膽子大的說個笑話故作幽默大家也認可,但全天下只有陳茉,十分有野心地走上講台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當時的綠幾可斷定,班主任已經被這個女生迷住了。
年輕的女孩唱老歌最迷人,加上歌聲的確美妙,不說老師,就連班上的同學也聽得入迷。
陳茉的吉他課,帶著幾分收攏人心的色彩,綠敢肯定,陳茉不但要在B班找到自己的位置,還要在整座學校找到自己的位置。
沒記錯的話,這個叫「張傳」的男生最近剛好買了一把吉他。
一起收水管的時候,綠略帶試探地問他:「你的吉他學得怎麼樣了?」
男生沒料到她會這麼問,竟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後腦勺。過了好半天,他才認真地回答綠:「還行,挺有意思的。」
綠覺察到,光是提到吉他課,他的語氣就已經不一樣了。
「我看報名的人不少啊,你覺得陳茉教得怎麼樣?」
「她還蠻厲害的,不是空架子。」
提到陳茉的名字,男生的眼神也不太一樣了。像是極夜中滑落的星子無意間撞進他眼中,一片絢爛的火花。
已有定數。
綠有意無意透露:「除了吉他,鋼琴她也彈得很棒。」
陳茉三個月大就坐在媽媽腿上亂敲黑白鍵,三歲正式拜師學習古典樂,崇拜以技法高超聞名於世的李斯特。
「是嗎?」男生故作輕鬆。「她喜歡哪個音樂家?」
「好像是……巴赫吧。」
綠給了一個背道而馳的答案。
那之後不久,有一次上化學課,教室里突然響起《G弦之歌》,張傳同學不但被沒收了手機,還被老師罰去教室外站到下課。
你看,愛的最初總是迫不及待,無論如何小心翼翼,也無法完美掩藏這份真心。如有必要,甚至可以拋去自尊心,向她的朋友打探她的各種喜好。
綠覺得自己是無法堅持父輩那些例如質樸、善良、坦誠之類的美好品質活下去的,她是生長在蘋果核里的女孩兒,一旦剖開只會迅速變質,因此並不適合向人坦露心跡,做個溫暖而沒有秘密的人。
認清這點后,她選擇緊裹自己,帶著私心和秘密,打上蠟,狡猾地活著。
雖然關於張傳喜歡陳茉的確鑿證據是通過耍心眼得到的,但這並不重要。這個世人都說危險的男生究竟喜歡誰,才是讓人既害怕又愉悅的猜想啊。
這個擁有蜜糖般膚色的男生,眉目晴明濯朗,同齡的女生長大后只要提起年少時,就會想到他,憶起許多往事。
而他喜歡上的女生,驕傲勝過孔雀。他會氣餒退縮,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但眼下,綠只希望陳茉回校的那天,他不會後悔自己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畢竟,十七歲的陳茉如同夏日香氣般繾綣了一個又一個熱血少年,她的每一個微笑都是王冠上的珍珠,比起她,別的女生又算得上什麼?
櫻的粉色之上,天空很近。藍色依然是盛大的樣子,飛機輕輕劃過天空,團形雲彩仿若巨鯨在深海里悠遊。
天長,是腦海中一板一眼的晦澀執念,以無形的姿態帶來幾不可聞的嘆息。
地久,好似觸摸到悲傷的輪廓,時間被遺忘在拉長的寂寞之後。
那一顆還未堅定「喜歡」這種情緒的心,就像晾曬剛擰好的襯衣,下角還在滴滴答答落著水,卻不得不以狼狽迎面強風。
那風懷著準備吹散所有倔強的覺醒,稍不經意,就會鏤空少年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