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終於有了本錢
距離秋分有將近小半個月的時間,太陽仍然照常早早地從東方升起。
何明遠像往常一樣從榻上爬起來了,下意識的摸了摸藏在鞋裡的那兩枚可憐的銅錢。
想想自己當年數軟妹幣的快感,再看看現在,這還用數嗎?
只見每個銅幣上面都印著清晰的四個大字——「開元通寶」。
許多人都認為「開元通寶」是李隆基鑄造的,其實不然,這個盛行二百餘年的大五帝錢並不是鑄造於開元年間,而是武德四年。
唐廷為統一貨幣,鑄造「開元通寶」,取代隋代的五銖,這不僅是新貨幣的發行,同時也象徵中原大地的新紀年。
「開元通寶」每文重一錢,十文重一兩,每貫重六斤四兩,而這僅僅是一貫,摺合現銀也就是一兩白銀。
此時白銀尚未抬頭,自秦代明文規定禁止使用白銀為貨幣以來,中國都是用銅錢做貨幣,原因是中國的白銀非常稀少。
至於後來的晉商,徽商那動輒數百萬兩,上千萬兩的財力,都是來自後來的海外貿易。
就是身為長安首富的何家,查抄家產也都是銅幣,可即便是銅幣,每年大唐朝廷的發行量也不過一百多萬貫。
何明遠上輩子就是個財迷,這輩子依然沒變,似乎是老天在捉弄他,給了他萬貫家財,卻連一點的葷腥都沒讓他碰到,看著手裡可憐的五枚銅錢就不由得想起了中學學過的那篇《孔乙己》,人家當時吃個飯都是能排出九文大錢的,自己還得覥著臉去寺院的施粥棚打飯,每次那和尚看著他都是一臉的嫌棄,好像喝得是他家的粥?
雖然平日里總是罵那智真老和尚,但西明寺的慈善確實做得到位,就是筷子插到粥里,雖然不至於浮起來,但起碼還有些米,由於他的那位何家大娘子沒臉出去打飯,每次他都是端著兩個碗,當和尚用鄙薄的眼神看他時,他總覺得人家矯情,但當他第三次去打飯時,自己的臉上也會掛著不好意思的表情。
幸虧唐朝人還比較要臉面,如果人人都像他一樣,西明寺的粥場也早晚得關閉。
當檢查銅錢的時候,他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有些銅錢的背面竟然有指甲印。
「娘子?這銅錢為什麼有指甲印啊?」
「指甲印?那些是背月錢,當初歐陽詢鑄銅錢的時候,把蠟樣給太宗看,文德皇后(長孫皇后)在觀賞時不小心留下了一道指甲印,於是便刻入了蠟樣中,就有了這麼個背月錢。」
「原來如此。」
何明遠準備起身穿衣,卻被崔若萱一把攔腰抱住。
她閉著眼說道:「不許走!留下來,陪我。」
「留下來?留下來咱們去坊外喝西北風嗎?」
「你不是每天都去討飯嗎?吃飯又不花錢。」
「討飯?糊口啊大嫂!話又說回來了,你就打算這麼過一輩子嗎?」
崔若萱卻怪異的看著他,說道:「那你想怎樣?」
「男子漢大丈夫,安能靠討飯為生?」話說的不錯,為什麼總感覺怪怪的?
只見崔若萱翹起了二郎腿,一副缽蘭街扛把子的樣子,說道:「你還真想靠腳夫翻身?」
「腳夫怎麼了?」
「咱們和那些賤民不一樣,等過幾個月一改元,天下大赦,皇帝自然而然就忘了咱們了,到時候我就可以帶著你回博陵老家,咱們去過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你耕田來你織布,你挑水來你澆田。」
「合著那你什麼也不幹對吧?」
「我宰相之女,你怎麼能讓我去做下等人才做的事?」
「那我這樣的腳夫算幾等人?」
崔若萱捏著他的臉說道:「你不同,你有我,你有我們崔家,就是大唐沒了,只要我們崔家在,我就在,那麼你就在。」
何明遠趕快捂住了她的嘴,小聲說道:「你不要命了?這是要殺頭的。」
只見崔若萱竟然故意高聲叫道:「怕什麼?他老李家算什麼東西?武川鎮的蠻子而已!和老元家一個德行,都是索虜,索——虜。」
「我就不明白了,你們崔家有什麼可牛的?憑什麼這麼囂張?」
「吔,你什麼時候站在老李家那邊了?」
「我就是好奇,你們崔家不就有幾個宰相嗎?憑什麼天子都不放在眼裡?李家不也是五姓七望嗎?」
「幾個?你也太小瞧人了,幾十個都不止,再說李家也算望族?崔,盧,王,鄭,中原望族可沒有李氏,當年神州沉陸,拓跋氏(老元家)旌旗兩千里,戎馬四十萬,照樣得把我們這些大族奉為上賓,李家呢?早就被擄到塞北當騎奴了,還有,趕快把你那鬍子颳了,難看不說還扎的我嘴疼。」
何明遠雖然知道唐代寒門弟子還遠遠沒有那麼多的勢力,但現在才知道,社會階級差距竟然如此之大。
連李家這樣的皇室都不被他們這些山東大族放在眼裡,那麼平民百姓是否地位更低呢?
恐怕在崔若萱眼裡,對他們的仁慈僅僅是高高在上者的憐憫而已,就像牧羊人和羊群的關係。
何明遠拖著疲憊的身體向門外走去,昏昏沉沉的意識之中卻隱約聽到崔若萱和他說話。
「如果你想做個小買賣的話,這個錢我還是有的。」
何明遠現在就像是沙漠之中苦苦尋求水源的探險者,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自己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片綠洲。
「你說什麼?」
崔若萱的這句話簡直就是一劑興奮劑,直接打在何明遠的太陽穴上。
但為了確定這一消息的真實性,他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你再說一遍?」
「我是說,你想做買賣的話,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但何明遠在片刻思索之後,理智又重新回來了,他這個妻子,一直就不太靠譜,怎麼就突然之間有錢了呢?這絕對有問題。
「你不會是開玩笑吧?」
「當然不開玩笑。」崔若萱捏著他的臉說道:「我怎麼忍心讓我如花似玉的郎君去做哪些苦力活呢?」
「那就趕快拿出來啊!」何明遠這時候急了,攤出了雙手說道:「你說說你,你早點拿出來我不是就不用去這麼辛苦了嗎?」
「哎哎哎!幹嘛?現在這錢可還沒到你手裡呢!」
何明遠覺得有詐,輕蔑的說道:「你到底有沒有啊?」他的眼神搜遍了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卻沒有發現能隱藏財寶的地方。按說不應該啊!何家抄家,她怎麼會有錢呢?此人一向無理取鬧,行為怪異,今日卻突然提及此事,感覺是真的,卻也感覺是假的。
崔若萱笑容中略帶著些許的挑釁,「別找了,你是找不見的。」
何明眼感覺自己被耍了,沮喪的說道:「有意思嗎?我走了!自己的飯自己去打!」
當他轉身就要走時,卻聽到崔若萱在那裡惋惜的說道:「可惜啊可惜,你就要做一輩子腳夫了,算了,既然你老人家看不上,我一會兒就捐給寺廟。」
何明遠心中冷笑道:你全身上下我都搜遍了,怎麼可能還有東西,我就不信,你能藏在肚子里。
「當真不要嗎?」
在自己好奇心的驅使下,他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當看到崔若萱手裡那顆閃閃發光的寶石的時候,只聽撲通一聲。
何明遠跪在了地上,膝行而前,他無法掩蓋自己激動地心情,這個該死的編劇終於肯發金手指了,天不亡我!
當他正準備碰到寶石的時候,崔若萱卻突然將寶石拿走了,一臉壞笑道:「誒,現在還不是你的喲!」
「怎麼了?咱們可是異父異母的親夫妻啊!一日之恩你都忘了嗎?」
「一日?你以為一日就能償還這顆寶石的價錢嗎?」
「那你還想怎樣?」
「我要你簽賣身契。」
「啥?你瘋了吧?哪有……哪有漢子給老婆簽賣身契的?」何明遠急不擇詞,連土話都出來了。
「我可拿不住你,像你這種新婚之夜能跑去平康坊找那些歌伎尋歡作樂的人,什麼事情干不出來,不行,必須簽!」
何明遠跪在地上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哼!我何明遠豈是那種屈身牡丹裙下之人,我告訴你,我是個有尊嚴的人。」
「這可是寶石。」
「你以為區區一顆破石頭就能買我的尊嚴嗎?古有魯仲連義不帝秦,今有我何明遠傲然獨立!自古聖賢皆寂寞,何況我輩孤且直,除非這個石頭值一千兩!要不然我是不會低頭的。」
「這個值一萬」
「哈哈哈哈,簽了。」
「這麼快就屈服了?我還以為你的脊梁骨有多硬呢?」
何明遠嘿嘿直笑「不就是尊嚴嗎?拿筆來!」
心裡不由的盤算到,反正你都是小爺我的人,簽個賣身契我還是我自己的人,只要我有本錢,加上我這二十一世紀的頭腦,還怕賺不到錢?
何明遠拿起了崔若萱給他的契約念了起來,契約上的字突然像刀子一樣劃在他的胸口。
「立出舍書。定州人何明遠,今因年歲不豐,無依無靠,口食難肚,情願賣於何家為奴。寄身之後,任憑教訓。倘若夜晚山水不測,各從天命。如有親戚哄騙逃攔走失,要親母尋還歸還,兩邊情願,各無悔,永遠存照。並批當付身價白銀十兩……」
「等等!不是說好的一千兩嗎?怎麼降價了?」
崔若萱一臉挑釁的說道:「當初你值一千,可誰讓你拒絕我呢?我現在變卦了。」
「姓崔的,你屬狗臉的?說翻臉就翻臉嗎?」
「少廢話,我說多少就是多少,這可是大行大市,你去市面上看看,十貫大錢,買回來的仆隸,哪個不必你強?就你這麼瘦胳膊瘦腿兒的,拎出去有沒有人買還是問題呢?今天你簽也得簽,不簽也得簽!」
何明遠無奈的說道:「就不能再加點嗎?」
崔若萱看著何明遠已經是黔驢技窮了,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再加五貫,十五貫!怎麼樣?」
他身邊的江仲遜勸道:「何兄,十五貫,不少了!快點賣了吧!」
「你給我閉嘴!我就沒見過還有你這麼缺德的讀書人!」
「何兄有所不知,讀書人一般都缺德。」
「嗨嗨嗨!別扯淡!快點,要不然我可降價了。」
何明遠一咬牙,說道:「十五貫就十五貫!老子認了!大不了掙了錢再贖回去!」
「贖?你想的倒美!我這裡贖身可是要還利息的。」
「姓崔的,你也太過分了吧?我可是你親丈夫啊!」
「親夫妻,明算賬!」
「多少利?」
「不多,五分。」(五分利即月利息百分之五,年利息百分之六十)
「五分?你瘋了吧?」
「五分還多?西明寺的智真和尚那裡也是五分利,你想去賣,人家還不要呢!你要是嫌多的話,四分九怎麼樣?」
「你!我!好,多久?」
「一年。」
「十五貫銀子,合著一年後我他嗎的要還你二十四貫?你怎麼不去搶呢?」
「不能這麼說,你如果逾期不還,我沒跟你利滾利已經不錯了,你還要怎樣?」
「你還想利滾利?」
「這可是市場行情呀!」
「哇!你你你,你也太毒了!」
「不簽?不簽明天就只借五貫錢嘍!」
「慢!我,我簽!」何明遠猶豫了片刻,但還是下定決心簽下這喪身辱節的條約,他相信靠著自己的才能和對未來的預知性,能夠把高利貸還清,還自己一個自由之身。
他凝視著眼前的契約,想自己辦過無數的手續,他嗎的簽賣身契還是頭一回。
他按照著江仲遜在桌子上寫好的範本,將自己的名字抄了上去,紅手印蓋在契約的末尾,這一刻,他已經不在自由,這是人類智慧的結晶,就這麼一張白紙黑字,就能讓一個活生生的人被和契約一樣無形的法律所束縛。。